在報紙和文化刊物還很流行的時候，我就想著要寫一篇你，刊登后讀給你。但始終無法從我的筆中寫出你——我覺得這愛太濃，但寫出來又太普通。如今我也終究明白你不會再回來，我把我與你共同的26年，以及你走后的4年的，寫給你，在心里念給你。

單寫這個開頭，已經哭成狗。

【1985】

那時候沒有提前B超男女孩兒的習慣，你們也一直堅信我是個男孩兒。我出生的那天，舅舅頂著烈日從市里回到家里報信，告訴你是個女孩兒，你著急地在地下來回走，反復念叨著：怎么會是閨女啊，怎么會是閨女啊……舅舅猛灌著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可別當著我二姐夫說，人家可喜歡呢！你的不安立刻煙消云散。

奶奶不喜歡我爸，也不喜歡我媽，自然不會喜歡我。粗手粗腳嗓門兒大，嚇壞了我；偏心眼擠兌我媽，我媽得了產后抑郁，這是她第二次得抑郁癥了。你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打發小姨從我奶家接回了我們母女。

我見到了你，在你56歲的時候。

【1986】

我爸開了我們市第一家水磨石地板廠，忙的昏天黑地，在工廠邊租了房子，要我媽回去幫忙照看。你心疼我倆，總是坐很久的車，再走很遠的路，到我家來照看我。你走的時候，我總是不舍。自打我學會了說話，這不舍更濃烈，我教你說：姥姥舍不得你。你就跟著說：姥姥舍不得你。可是常常一覺醒來，你不見了蹤影。

【1988】

地板廠因為我爸北漂的任性的決定而關門了，我媽帶著我，應付著要錢的供應商、討債的親朋，變賣設備，賤賣地板，守著空廠子，以淚洗面。

奶奶自然不管，窮人家自然也管不起。你和姥爺商量，把我們接了回去。姥爺是離休干部，家里有錢，不差我們娘倆一口飯。

我媽心情極差，隨時都會發火。有時候甚至我不小心頭撞了她，她就大吼。你總是高聲喊我：你離她遠遠的！人家金貴著，經不起你碰！

【1989】

舅舅該結婚了，相了幾次親。有一個姑娘看上了我舅但是我舅沒看上她。有一次她截住了我舅，逼著我舅跟他好，我舅天生慫，從了。

這個姑娘來咱家吃飯的時候，打碎了我最喜歡的一個碗，我叫喊著一下午讓她賠，她第二次來的時候果然帶了一個碗。

后來他們結婚了。

冬天下大雪家里水管凍住了，我媽要去挑水，我一直跟著，她不讓我跟我非跟。后來她和我約定她跑多快我就得跑多快，如果摔倒了就要揍我。我答應了然后我果然就摔倒了。我媽狠狠地在雪地里揍我，在我哭喊的那一剎那你飛奔出來狠狠地揍了我媽。

【1990】

農歷4月小姨生了我表弟，非要回特別遠的山里的婆家坐月子。我和我媽，還有你，下了火車走了很遠的山路去看小姨。看完回家的時候才知道你要留下照顧小姨。小姨的小叔子趕著排車，送我和我媽去火車站。我一直回頭看著你，即使山路拐了十來個彎我也固執地看著你那個方向，不哭，但是一直流淚。

我該上學了，我媽去北京找了我爸回來。我們回到了奶奶家。

【小學】

那時候周末學生只放一天假，你和姥爺太想我，總是托人帶話來讓我回去。于是我成了班上請假最多的學生，總是周六請半天假回去。寒暑假自然成為我最喜歡的日子，只要一放假，立刻背上作業飛奔回去。上午放假就中午走，下午放假就晚上走，放佛這思念一秒鐘都不能耽擱。每次并沒有和你們說準確的放假的日子，可是每次下車都能看到你或者姥爺。很久之后才聽旁人說，你和姥爺估摸著我放假的日子，就每天去車站等，有時候連著等好幾天。

姥爺有很多的退休金，因為舅舅舅媽不上班所以花去很大一部分，姥爺每個月給你的錢除了家用剩下的，你從來不花。每年過年，其他孩子們的壓歲錢還停留在10塊，20的時候，我總是300、500。平時每次回去，姥爺都會給我錢，等我走的時候，你都偷偷地把我叫到一邊，從你的褲子口袋里掏出卷著的小手帕，一層層打開，把你攢的錢都給我。我不要，你總說拿著，回去自己買作業本。我推脫，你佯怒說：你舅媽一會兒就偷聽到了！

我總纏著你講故事，你就給我講，你和姥爺15歲結婚，17歲姥爺參軍打仗，你就在家里當婦女隊長，帶著婦女們挑軍糧、納軍鞋支援前線。你識字不多，認識的那些簡單的字還都是在文化班學的。我又纏著你唱歌，你在月光里輕輕地給我哼唱：

同志我問你

你到哪里去

通行證你身上

可曾帶著哩

掏出來看看

掏出來看看

才讓你過去

……

那是我唯一一次聽你唱歌。

【中學】

有一個暑假，我從小賣部買冰棍回來，遠遠地看到坡下有個人背影很像你，就扒上去護坡看，發現認錯了，結果往下跳的時候摔了下來，不偏不倚摔在了水渠里，嚴絲合縫的卡住了。舅舅好不容易拽我出來，我怕你們擔心就隱瞞了左手不能動的情況，自己煎熬了一晚上。第二天實在撐不下去和你說了，你穿起衣服，頭上頂上手帕，對我說：你跟我來。我諾諾地跟著你去了一個人家，那個人三下五除二給我把手腕弄好了。

記憶中你只病了一次，那次躺在床上蜷縮著難受。我一直問你要緊不要緊，疼不疼，你會不會死，你死了我怎么辦……你皺著眉沒有力氣理我，我嚇得要死。

而我中考前，你病倒了。

這次生病，是腦出血，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家里人擔心影響我備考沒有和我說，等你情況穩定了才讓我去探望。

我記得那個下午，我穿著一身粉裙子進去病房，看到大家都在，你在床上躺著，微微沖我笑著。我走過去的時候家里人全都站起來讓開，你沒有多說話，我以為這個病好了，你自然就又是原來的樣子了。坐在床邊給你擦手擦腳，我知道他們都做過了，但是我就是要親自再做一遍。你靜靜地睡著了，我給你剪指甲，剪完手指剪腳趾，弄疼了你，你在夢里忽然醒來，然后看著我笑了。

舅媽沒有來看你。

【高中】

自那次生病之后，你就沉默寡言起來。別人和你說話你就聽著，問你問題你總是只“嗯”一聲。舅媽對你越來越差，每次我去看你，都看到你正好在窗邊向外望著，我大聲喊你，你就安靜地笑著。

舅媽和舅舅變本加厲，把姥爺的工資卡搶走了，每月只給你們300。你依然攢起來，每次都給我。小姨家后來搬的也很遠，她擔心你就把你接到她家。你的手工活很巧，你就一雙雙地繡鞋墊，活靈活現嘆為觀止。我去小姨家的時候你拿出來4雙鞋墊說：給你，結婚的時候用。

那時候正好世界杯，我去小姨家看你，正好是巴西隊和中國隊。我在客廳看電視，你從臥室走出來，坐在我旁邊陪我看著。我問你好看么？你緩慢地說：不好看，一個個都摔倒了。但依然陪我看完了整場。

后來你因為思念姥爺，又回去了。舅媽把你的首飾都偷走了，你最愛首飾，我媽就給你買了一副金耳環。你帶著，無比歡喜。

再后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摔了一跤，胯骨摔裂了，醫生不建議手術，我媽就把你接到我家。那時候我住校，有一個周末我回家我媽不在，我看到你拄著拐杖艱難地走進了廚房，拿起一捆韭菜給我媽擇起來。我媽回來的時候我沖她大發雷霆。我知道你心疼我媽，總想幫我媽干活。可是我更心疼你啊。

我和你一起睡，開著床頭燈我和你對視著，打了一個哈欠，你跟著也打了一個，我又打，你接著又打……來來回回打了半個多小時，我哈哈笑，你也笑出聲，就一直傻笑，誰都沒有說話。

你睡著會小聲打呼，我摸著你手腕上那個小小的肉疙瘩，聽著你輕微的呼嚕聲。半夜醒來聽不到你打呼我就特別緊張，伸手去摸你的鼻子，總怕你突然離開我。

那時候我都不敢想你要離開我我會怎么樣，每次稍微一想就哭到不行。

【大學】

后來你們搬家了。用畢生積蓄給舅舅舅媽買了一套大房子。舅媽的下賤本性開始暴露。我媽給你買的衣服她偷走，我掙了獎學金給你的錢她偷走，我給你買的各個小首飾她偷走，我給你買的好吃的你總是才吃了一口，我們一離開她就都拿走……

再后來我媽他們就發現每次去你身上都有傷，問你好久你才說是舅媽打的。你多么要強啊，可是被這樣一個村婦欺負。我媽和小姨、大姨輪流接你出來住，可住不久你就特別思念姥爺，想要回家。每次回去舅媽會打你更厲害。姥爺為了維護家庭和諧，不讓你告訴女兒們，因為她們每次看到這些傷就會和舅媽打架。

【2009】

舅媽那個村婦除了打罵，連飲食都開始控制你了。給你吃的很少，因為怕你拉在褲子里。

那一年我在北京，大學期間我家經濟狀況遭遇大滑坡。我出了車禍，但我不敢告訴家里，也沒法回家，所以很長時間沒有見你。關于你的消息都是我媽轉述給我。我工資很少，每個月都維持不住自己的生活，更不能補貼家里。

【2010】

小姨接你去她家住，我從北京給你買了三大民工包成人紙尿褲背回去。

舅媽揚言，接走了就不要往回送！死在外面就不能埋回祖墳！

你害怕了，你不想和姥爺分開，也不想生活了一輩子，百年之后葬不在一起。三個女兒商量并再次征求了你的意見之后，開始起訴那個村婦。

法官說：媳婦打婆婆，天經地義。

我媽差點揍了那個法官。最后村婦跪在地下保證，再不會動手。

你要離開小姨家回自己家的時候，把我去看你時候給你帶上的路邊買的戒指摘下來給了我小姨，斷斷續續說：孩子給我買的，你帶著。我回去，她就又搶了。這個可能是金的，給她搶了，可惜了。

我過年去看你的時候和你說，我家買新房子了，等裝修好，你去住就寬敞了。

可是后來那個村婦食言了。我幾次三番打電話要求我媽他們把你接出去，但是最終沒能實現。也許是你不愿意，也許是他們有所忌憚。

【2011】

我一直在回想我為你做了什么事兒，除了每次去看你的時候為你剪指甲，掏耳朵。你后來耳朵背了，我想給你買助聽器。他們說用不上，戴上會把舅媽罵你的聲音聽得更清。我就給你掏耳朵，每次掏出來很多，我就打趣說：你看你聽不到就是因為耳屎太多啦，現在清楚了嘛？你就笑著不說話，配合著我點點頭。我走的時候，你都特別固執地拄著拐杖蹣跚著送出路口，看著我坐上車離開。你可能不知道，我每次上車都會哭好久，也許是哭自己的無能為力，也許是哭我們越來越少的見面機會。

清明節前，我一個還算比較喜歡的奶奶去世了，我糾結很久要不要回去，最后沒回。

4.15，是個周五，那天是同事生日，大家約好加班完去吃海底撈。周六我約了小姨家的表弟一起去不記得什么地方。晚上8點多了海底撈還在等位，我表弟給我打電話了，我以為是第二天有變動了，心里不悅。接通后我弟叫了一句姐，就說不下去了。我煩躁地讓他快說，他哭著說：姥姥去世了。

我26年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五雷轟頂的感覺，我在大廳里蹲在地上嗚咽、抽泣、泣不成聲、嚎啕大哭。弟弟在電話那邊哭。隨后我給我媽打電話，打通的時候我媽不敢接，是我爸接的，我一句話沒說就一直哭。后來知道我哭的時候我爸在電話那邊痛哭流涕。你看，我爸那種從不掉淚的硬漢，哭成了那樣。

我不知道我怎么從飯店走回家的，同事送我到小區口我堅持要自己走。那天我穿的很少，就那么短的路啊，我就是走不回去啊。走一會兒，哭的沒法走了，坐在路邊使勁哭；再走一會兒，再哭……路上的人就那么看著我，有人過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我什么都說不出。

我和弟買了車票回家，這時候我才知道你走的時候已經半個月沒吃飯了。你昏迷了好多天，他們不送你去醫院，也不通知我媽他們去看你。所以你走的時候沒有一個女兒外孫在身邊。我無法想象你如何在絕望之中度過了最后的日子。

我不敢去你家，拖到了出殯的前一天才過去。遠遠地看到我媽穿著白衣白褲頂著孝帽，我已經不行了。我不敢看掛在墻上的你，你定定地看著我，沒有一絲責備。

可是我無法原諒我自己，為什么清明節沒有回去。

我走進你的屋子，你穿戴整齊，安靜地躺在棺材里。我媽讓我過去看看你，我不敢，一步都不敢走過去。我覺得你沒死，我覺得我要是看過之后，你就真的死了。你在那么寒冷的天氣里被村婦打了過量的防腐針，全身僵硬。

我跪在地上，不知道你是否聽見，你最愛的外孫的泣不成聲。

姥爺聽說我回來了，從樓上下來，一進去喪房，顫顫巍巍來拉我手，念叨著：那個掏耳朵的回來了，那個掏耳朵的回來了……我在生他的氣，為什么那么懦弱不可能通知我們一下，不肯拉他的手。

你走了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和他說過話，每次去看他，都不會進你曾經的屋子，后面的四年，我也都沒有回去過年。

那天我在喪房和那個村婦請的幫忙的吵起來了，還差點打起來，是表弟進來把他拉出去的。我想弄死那個村婦。

你出殯的時候，我在廣場上長跪。沒能把你接出來，我對你三個女兒的怨恨始終橫亙在心底。沒能見到你最后一面，我終生遺憾。

【2013】

我夢到你的次數不多，但是每次我都用力地記住。記住你干了什么，和我說了什么話。可是你總是不和我說話，唯一一次你指著商店里的各種繡活，跟我說：你結婚我是沒法給你繡了，唉……

我以前總分不清你的幾個妹妹，也不太走動。可是后來我特別希望見到你的大妹妹，因為她和你長的太像了，我知道她心不太好，可是我總想見她，聽她說說話，仿佛是你。

在你走后沒多久，舅舅就變成了你后來的樣子，不說話，腦梗，目光呆滯，老的看不出來年紀；再后來，舅舅的大兒子遇到車禍，雙腳斷了；小兒子高考考砸了。

村婦不明白原因，想去求神拜佛。我多想告訴她，這是報應。

【2014】

在你走了快要三年的時候，姥爺也去世了。那個村婦雖然對你很差，但是對姥爺很好，姥爺病的時候她都急得有些不正常了。姥爺是因為打仗時中槍割掉一片肺，僅剩的那片不工作了，在重癥監護呆了10天。最終還是去了。

姥爺出殯前，我夢到你坐在醫院長椅上，拉著我的手問我你姥爺呢？我來接他。

我就不再難過了，我知道你們又在一起了，你不孤單了。

但是我還是不能看你照片，只要看一眼，就哭的控制不住了。

【2015】

我一直覺得你其實沒走，還會回來和我說話，可是四年過去了……

你走時我媽把那副耳環拿下來了，我去打成一個戒指，戴了好久，后來給了我媽。

表姐生兒子了，婚姻不太順利；我現在掙錢多了，工作挺好的；表哥穩定，表弟穩定。

舅媽現在沒了依靠，一直想巴結我們幾家，可是我不能和她說話，她是我最大的仇人，她欺負我最愛的人，給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我今年回家過年了，看到我媽把你和姥爺的合照供在了樓上。表哥表姐去我家的時候上樓給你燒香磕頭，他們都哭了。我只看了一眼你們，就哭的不行了。

現在過年大家都覺得太孤單了，我家3口人，小姨家3口，大姨家也分散著過年。我們說好了，明年開始過年合著一起過，就像小時候在咱家過一樣。

對不起，姥姥，這篇不算悼文的悼文拖了這么久。

對不起，姥姥，我相對你說，我愛你，但是沒能保護你。

我連承諾都沒法許，因為連實現的機會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