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羅盤平常朝南,若它來了,便會擾動羅盤,使他它偏轉。”
青衫老人坐在小院的石階上,不遠處的桐花樹靜立一旁。他凝神看著手里的羅盤,面色凝重。
“長生,你瞧,昨天這羅盤朝著正南,此刻卻朝著東邊轉了三分”
青衫老人遠遠地望著村寨東邊。
長生道:“它已經來了。”
老人點點頭:“不僅來了,還離我們不遠,這羅盤所測非遠,不過二十里地。它便在那里。”
長生失聲道:“它在夢澤郡!”
距村寨二十里地,有一座大郡,名做夢澤。是這一帶最富饒的所在,歷來行商過路,在此處匯聚販貨,故此聚集了大批歌舞樂妓、酒肆客棧,不勝繁華。
長生眉頭緊鎖:“夢澤有難!”
青衫老人道:“你去夢澤探一探虛實,晚上回來。”
長生作了揖,便飛身出院了。
長生回來時,衣衫破爛,滿身是血,他踉踉蹌蹌推屋進門,青衫老人尚未睡下,見他慘狀,到不驚訝,只道:“見到了?”
長生喘著氣道:“尚未,夢澤已成鬼城,城中之人形如走尸,見人便咬。”
忽然,羅盤劇烈震動,指針激蕩。
青衫老人面色驟變,駭然道“它來了”
長生大驚:“在哪”
青衫老人道:“就在院中。你身上有活人血,招它來了。”
長生決然道:“我出去跟它拼,你走。”
青衫老人表情微妙,搖搖頭:“走不了。”
夜風冰冷,吹過窗臺,陡然間,長生面貌大變,瞳孔如血,他面如黑金,衣袍里涌出薄薄的血霧。
他冷冷道:“我找到你了。”
青衫老人面不改色,道:“你早該找到我了。”
長生冷笑道:“為了找你,我殺了一個城的人。”
青衫老人嘆道:“罪孽,罪孽。”
長生道:“我如今附在你孫子身上,你可高興。”
青衫老人卻道:“高興,也不高興。”
長生道:“哦?”
青衫老人道:“高興,是你今夜要死在這里;不高興,是因為我的孫子也大概要死了。”
長生大笑,尖聲道:“我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挫骨揚灰!”
青衫老人笑道:“你殺不了我。”
長生深深地剜了一眼,啞聲道:“血祭之咒練到大成,削骨撥肉,魂魄分離,成為虛無之軀,師兄你貪戀人世,肉身尚存,怎可與我匹敵。”
青衫老人卻擺擺手:“長生,血祭之咒太過陰邪,我勸你別練,你總是不聽。”
長生狂笑道:“你勸我別練,卻自己偷偷的練,可真是我的好師兄啊。我看你老態龍鐘,陽壽也該到頭了把”
青衫老人淡然道:“生死有命,到頭就到頭吧。”
長生陰狠道:“當真是死骨頭,那我便送你上西天吧。”
他掌風突起,凝成一團血霧。
青衫老人卻道:“師弟,你恨我至此,非得要我性命,可還記得是為了什么嗎?”
這一問,長生卻愣了,他對青衫老人懷著強烈的恨意,但追根究底,卻想不到緣由,那記憶模糊的像水里的彎月。
青衫老人卻閉了眼,前塵往事涌到心間。
他緩緩開口,道:“四十年前,是你練功發狂,走火入魔,誤殺了我的妻子,你的嫂子,師父的千金雪靈珠,她那時懷著身孕,你生生用魔刀將她腹中胎兒挖出,練你的血祭之咒。你還記得嗎?”
老人的話似星火,點燃了覆蓋在長生回憶上的棉絮。
只是心中火燒的太大,長生眼前發黑。
老人繼續道:“師父要殺了你,是我拼死求情,要師父寬恕,最后將你鎖在地窖里。”
長生忽然想起了什么,血色的回憶如潮水肆虐,他踉蹌跌倒,淚如泉涌,嘶聲道:“不,不要說了。”
青衫老人卻站了起來,一步一步逼到近:“那時你魔功已成,竟然毀了地窖,逃出升天,將師父和門中弟子全部殺害,你可還記得?”
長生眼里仿佛生出幻覺,他仿佛看見四十年前朝夕相處的師父和同門,一個一個朝他走來,眼中含笑,還有大著肚子的雪靈珠,正笑著招手喚他吃點心。
青衫老人利聲道:“桐花閣!萬靈山!你可還記得”
“桐花閣……萬靈山……”長生一字一句咬著,身體已經不支,他跌坐在小榻上,身上的黑氣漸漸消失。
青衫老人收了語氣,緩緩道:“桐花閣前有大片桐樹,開花時燦若云霞,我們常在那里賞花。”
“師兄!”長生突然抓住老人的衣衫,淚如雨下:“后來呢?后來怎么樣?”
青衫老人長嘆一口氣,道:“那時你發了狂,殺了無數人,我苦苦哀求,都不能阻止。你卻在最后平靜下來,面帶詭笑,利聲質問我,為何要濫殺無辜,將師門屠盡。我大驚失色,你臉上殺意又起,罵我做殺人狂魔。我知道你發了瘋,正要逃走,你卻突然暈厥,待你醒時,一切都不記得了,人也呆呆的,我知道你練了血祭,魂魄已經離體,便帶上你的肉身,離開了萬靈山。后來我老了,你卻不老,肉身仍然如少年般。
我便認你做孫兒,留在身邊。那時候,萬靈山被你屠絕,只有幾個師兄躲在大殿的雕像里,免過一劫,如今他們都已作古,這世上能認出你的人,只有我這老東西了。”
長生傷心欲絕,慟道:“為何我全部都不記得了……”
青衫老人道:“你修煉血祭,魂魄分離,現在的你,游魂初初入體,自然不記得了,但這是你的身體,你游魂歸位,便能想起來了。”
長生跪倒在地,哭道:“師兄,我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罪孽深重,已經無路可退了。。”
青衫老人道;“那血祭害人不淺,且又流傳在外,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要待你游魂歸位,研究破解之法,否則萬一其他人練了血咒,天下蒼生豈不毀于一旦。”
長生雙手微顫,面如枯槁:“師兄,我要怎樣才能洗清罪孽?”
青衫老人悠然道:“這罪孽,大概是洗不清了。如今你習得此咒,三五日便要飲生人血液,致其形如僵尸,否則你便要斷筋絕脈而死。但你若將肯將血祭之咒盡數寫下,我研習記載記載,必能助你驅魔歸真,解除痛苦。”
長生面無表情,只黯淡道:“我的痛苦不打緊,只要破了此咒,那些被我害的人也能解脫,我身上的罪孽便也可稍減。”
青衫老人鋪開宣紙,將一只狼毫遞給長生,道:“請。”
長生接過筆,眼中的血氣卻漸漸濃郁起來,他嘴角抽搐,終于咧成一個不可抑制的狂笑。
那狼毫兀自飛出,直插進梁上。
長生仰天大笑,陰狠道:“師兄,演了這么半天,你終于露出尾巴了。說了半日,便是要這血祭之咒嗎。”
青衫老師眼神微妙,仍凜然道:“你說什么?”
長生那白皙的皮膚上爆出黑色血管,像起伏不定的山巒,通入那氤氳的血氣中。
他冷笑道:“你當真以為我記憶全失,不錯,許多事,我是不記得。但殺死雪靈珠的人,明明是你,是你偷學我血祭之咒不得要領,走火入魔,將雪靈珠生生打死,還將她腹中孩兒挖出,一刀斷頭。”
青衫老人微微一笑,道:“是,那又如何,我只是殺了雪靈珠,而你卻把師門上上下下殺了個干凈,我們的作為,到底誰比較厲害?你算的出嗎?”
“靈珠。”長生怒發沖冠,手底一團血氣射向青衫老人,老人輕輕一躍,那血氣擊中窗戶,化成一團焦黑。
“師父眼瞎,把靈珠許配給你這畜生,我若不是為靈珠報仇,怎會亂了心智走火入魔,濫殺無辜!”長生眼中怒火大勝,殺意凜冽。
“但屠門的終究是你,這是你永遠都揭不開的罪過,江湖人只知道萬靈山出了邪魔,殺光全門上下,誰還會記得我的罪過!”青衫老人輕蔑一笑。
“畜生!”
黑氣化作烈火,從長生腳下漸漸散開,他身影忽然消失,轉瞬間,一把血光隱隱的劍已架在青衫老人脖頸上。
“你便下黃泉去陪師妹吧!”
青衫老人卻面不改色,他額頭血氣隱現,劍鋒指處,人已消失,唯留一團黑煙。
“血祭之咒!”長生大驚。“你不是師兄!”
他對著空曠的屋子喊道。
“師兄當年走火入魔武功被師父全部廢去,已成廢人一般!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長生發了狂,黑劍亂舞,火焰橫飛,那房中的木器著火即燃,轉眼間,木屋已經燒地七零八落,黑煙彌漫。
黑煙漸漸消散,卻見一個穿著黑袍的老人站在廢墟里。
“長生,我的好徒弟,你不認識我了嗎?”
那老人慢慢走近,臉上的真容在清冷的夜光下清晰起來。
“師父?”長生又喜又驚。“你沒死?!”
陰冷而尖細的聲音從黑袍中傳來。
“你都還活著,我怎么能死呢?你魂魄分離,魔教的血祭之咒,我可只練了一半呢。”
“魔教?”長生眼里泛著疑光。
黑袍老人道:“你本是昔年魔教教主之遺孤,當年各大門派圍攻魔教,是我偷偷藏了你,扮作路邊撿來的孩童。你父母兄弟都死在我的劍下,卻不想隔了六十多年,還是輪到你了。”
“你……”長生一時無語。
黑袍老人悠然道:“你本不是孤兒,當年的魔教也并非魔教,不過是個不合群的外道罷了,是我聽說你父親家傳的血祭之咒可使人長生不老,便在江湖殺了幾個人,栽在你父親頭上,再策動武林大派討伐魔教,誰料你父親生性剛烈,寧死不屈,只留下你這么個小孩子,你年紀雖小,卻把血祭之咒都背了下來。我知你日后必定偷偷練習,卻不想被你師兄學了去。”
長生怒道“你想學我的血祭之咒,老實告訴我便是,何必如此,你是師尊,我必定遵從,你難道不知道那血祭之咒兇殘無比,為何還要放任我師兄偷學,你就不怕他傷了師妹嗎?他也是你的女婿啊!”
黑袍老人卻搖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那時知道你血祭之咒已經大成,只要在你走火入魔,大開殺戒,血液沸騰之時,吸取你周身血液,便能一步登天,永世長生。于是我便殺了雪靈珠,還從她腹中剝開胎兒,再嫁禍給你師兄。我知道你從小中意雪靈珠,我偏要把她嫁給你師兄。再殺了她刺激你,你便能走火入魔。”
“什么!雪靈珠是你殺的?她是你的女兒啊!”
長生怒不可竭,眼睛漲紅,一把血刃劈向黑袍老人。
黑袍老人身形一閃,輕巧便躲過了血刃。
他微微一笑,低語道:“就是這樣發狂。”
長生怒嘯道:“你這畜生!”
他殺意大漲,怒發沖冠,周身的黑氣洶涌如潮。
無數血刃在夜幕里閃爍,將黑夜的影子,劈開一道道邪光。
那黑袍老人身形靈動,居然盡數躲開。
他尖細的聲音猶在耳畔:“我便是這樣操控你的一生,讓你成為一個殺人魔王,最后還是要回到這里被我飲血食肉,你這一輩子當真是個笑話。”
長生的身體已經化入深黑的夜色里,儼然擺出殺陣,他血液沸騰,胸中怒火難以自抑,只聽陣陣怒吼,猶如驚雷落地。
黑袍老人大笑道“你殺不了我,當年我在你體內中下噬魂蠱,一點點養大,便可在你走火入魔時,散盡你的魂魄,可你居然將一半魂魄逼出肉身,老夫等了幾十年才等你魂魄歸位,如今,你可再也逃不了了。”
老人語畢,殺氣肆意的血刃竟停了下來,籠罩夜色里的血氣突然收斂,剎那間,黑夜仿佛停止了。
長久的無語。
月光里,長生已收了法力,他清瘦的身影落在桐花樹下,宛如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
“師父。”他忽然冷冷道。“我的魂魄離體太久,許多事情已經記不得了。”
黑袍老人不知其意;“哦?”
“但我突然想起,師妹曾告訴我,她小時候偷偷瞧見你在蠱房里取出噬魂蠱,心里十分不安。”
黑袍老人似乎動搖了一下:“什么?”
“她說,那蠱乃是禁蠱,傷天害理,決不可用。于是她做了一件大膽的事——她用同樣的蠱蟲配出噬魂蠱,也下在你身上。”長生面無表情地看著黑袍老人,“只要你催動噬魂蠱,你身上的蠱蟲也會同時發作。師妹說,那催到蠱蟲的咒語全天下只有你知道,你若不用,絕不會反噬。”
黑袍老人似有震動,卻仍然不屑:“哼,休想詐我。靈珠是我親身女兒,怎么會這么對我?”
長生卻冷笑道:“您是她的親生父親,不也親手殺了她?或許她從小就知道您是個什么樣的人吧”
長生向前一步,道:“不如你試一試,催動噬魂蠱,看看我們兩個人,會有什么反應。”
黑袍老人心內微動,臉色里露出猶疑的神色,這太像是她那個剛強果斷的女兒做的事了。
是嗎?真的是嗎?靈珠,你真的對我做過這樣的事嗎?
這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黑袍老人顫聲道:“事已至此,無論你說的是對是錯,這件事我還是要做的,我窮盡一生之力,只為長生不老,若此時放棄,前塵往事還有何意義?”
長生苦笑道:“是啊,有何意義。你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
……
老人與少年無言。
半響,黑袍老人仰天長嘯,梵聲大作,長生知道,那是催動噬魂蠱的咒語,此蠱一動,中者當場魂魄散盡,不入輪回。
長生聽著咒語,卻搖搖頭,他望著不遠處的桐花樹,想起多年前的桐花閣,那時歲月靜好,他和師兄、師妹,也曾在桐花樹下賞花讀書。
只是,那樣的日子,已經回不來了。
長生的回憶似遠似近,宛如耳邊陰沉而瑣碎的咒語,它徜徉天際,帶著永恒的咒怨與痛苦,散入無盡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