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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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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的畫冊中有過一只白色的蜻蜓,飛在夜半荷花已眠的池塘。留白上寫著:"夏天的蜻蜓"。
夏夜的某一天,這幅畫被人帶走了。
"謝謝"。穿白衣的男子帶走畫的時候,并沒有將畫打開來看一眼。但看得出,他很喜歡這畫,小心的將它裹入純白的棉布袋內,凝視了片刻。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微笑。
林青只見過他三次。一次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一次是在他師傅去世前,這一次,是林青最后一次見到他。這一年,他二十四歲。生肖里是馬的本命年。
他叫做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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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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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叫做蜻蜓吧,夏天的蜻蜓。"師傅這么說的時候,帶著他無法理解的笑容。師傅從來都是正確的,所以他從那一天起,就叫做蜻蜓。夏蜻蜓,因為師傅姓夏。
除師傅之外,蜻蜓就沒有別的親人了,看見同村的孩子牽著大人的衣擺走過身邊,他免不了有些羨慕。遠遠的羨慕,悄悄的猜想著自己的娘親是什么模樣,若父親也在,會不會每天都帶著自己去放牛?會不會也讓自己騎在他的脖頸上?
師傅說,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有父親和母親,但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一個家。蜻蜓有自己的家,有師傅的地方就是蜻蜓的家。
有師傅的地方就是蜻蜓的家,無論是打架回來還是練功傷到了自己,師傅總是微笑著在家里等著自己哭訴。然后師傅會拍著他的背,輕輕的說:"是么?蜻蜓真可憐呵。"
若是自己哭的很兇,師傅就會說:"好了好了,師傅不是在么?蜻蜓有了師傅還哭什么呢?"
于是,年幼的自己就不哭了,抽噎著在師傅的膝下睡著。
這樣的場景,也有倒過來的時候,師傅似乎是一個很傷感的人,有時也會哭起來,蜻蜓并不知道師傅到底在哭什么,可是他也會勸慰師傅:"好了好了,蜻蜓就在師傅身邊呢,師傅還哭什么呢?"
每當這個時候,師傅都會看著他,面無表情,然后悠悠的嘆一口氣說:"傻瓜,我就是在為你哭,要是你沒有遇見我,不知道會有多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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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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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應該不比自己大多少吧。而且,似乎師傅比他所說的年齡看起來還要小,因為師傅很瘦,清朗的臉龐上柳眉如小刀。高挑的個子,穿白衣的時候總是顯得格外的飄逸。路過某些城鎮時,師傅總是吸引了無數女子的顧盼。蜻蜓很羨慕師傅所引起的那些隱約波動,若在一個地方停留得久了,那么每天起床,必有一些女子將自己制作的小點心送給他吃,只要他為她們傳一頁香噴噴的信紙。
師傅身體不很好。雖然每天都監督他練功,卻很少親身做示范。只有在某些個日子里,他們被"那些人"找到的時候,才看見師傅出招。
師傅出招的時候,蜻蜓總覺得眼前的這個白衣男人很陌生。只覺得一股狂放不羈的邪氣遍布了師傅周遭的每一絲氣息。那種傾城一殺的冷峻和鄙蔑常常將來人激怒得無法自持。連蜻蜓自己都覺得幾乎要控制不住,沖上前去放手搏命!
但師傅總在一剎那間回眸,恰恰好截住他的行動,然后,他總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看見對方狼狽的呼嚎,不外是撤退或受傷。師傅很少在他們面前受傷,師傅總是受內傷。
他們走后,師傅面色蒼白,口中鮮紅的血更加劇了這種蒼白,白得好像一切都不真實了,白得好像師傅整個人都會透明消逝。這時,師傅的雙眼會特別的空靈,好像很累,又像是越過時空看到了什么,如此的寂靜。
一次次。師傅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透明。眼神也越來越寂靜。蜻蜓有些害怕。蜻蜓有這種害怕的感覺已經很久了。
終于,有一天,師傅的臉色怎么都轉不回來了。蜻蜓安靜的看著師傅。
"蜻蜓。夏天的蜻蜓。在你身上,我為自己流了很多淚。"師傅笑的很得意。"其實我對不住你,在你身上,我看見了自己太多的影子,我為你難過的,究竟是你本身的悲傷,還是我自己早已深埋,忘記了的痛苦呢?"
"師傅,師傅……"蜻蜓不懂,他只能這么叫著師傅,他覺得師傅不是在跟他說話,而是,跟師傅自己心里的某個人在說話。
"在我路過的這么些地方,呵呵,就只有你,就只有你,是我的家。很好,我們四海為家。"師傅一邊笑,一邊流出了暗紅的血跡。"哈哈,我死的時候,是有家的。"
三天后,蜻蜓一個人,走在了暮色中。穿著白衣。
三年后,蜻蜓小有名氣。他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了師傅。忽然間,他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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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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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睜開眼,好像是夜里了。月亮不很瘦,隱約有些光。
肚子好像很餓,怎么都沒有力氣,嘗試著動了動手腳,還好,還可以移動。
小孩在周圍摸索著,手指的顏色很混濁,除了污漬,還有暗藏的淤青。生存,過早的讓他沉默的接受一切。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沒有吃的是理所當然,被人欺負是理所當然,孤獨的一個人也是理所當然,現在,他會怎么樣呢?會不會,睡過去就醒不來了呢?就像以前看見的那些人一樣?那些跟他一樣的人。
現在,他看見兩個模糊的影子向他走來,下意識的,他蜷縮起來,大概,就是夜里醉酒晚歸的人吧,那么,自己又要挨打了吧?
或者,他們手里,還有些可以吃的東西?
他下意識的咽了一口口水。偷偷的窺視著這兩個越來越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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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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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小心的把這個穿著白衣的少年放下。他暈倒在街口,大概是生病了吧,嘴里還有血絲。應該不是本地人,如若不然,他早就被人抬回家去了。林青看見他的時候,他至少已經在那里躺了幾個時辰。還好,夏夜是溫暖的。
抬眼,看見角落里蜷縮著一個小孩子。林青心里隱隱有些難過。掏出幾個銅錢,遞到孩子手邊。輕聲道:"王二包子鋪還沒有關門,去吧。"
"……他,會醒不過來嗎?"有些沙啞的聲音從孩子的喉嚨傳出。他的眼睛是那張小臉上唯一能看到的了。
"不會,他只是生病了,他會醒過來的。"林青有些喜歡這孩子。
"……基本上,我現在還睡不著。"少年忽然開口了。臉上還帶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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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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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夏。"少年喝著酒,笑道。"小鬼,你的名字呢?"
正努力吃著牛肉的孩子抬頭說道:"我沒有名字。"
"你呢?書呆子?"少年又問向林青。
"林。林青。"
"謝謝你。"少年孤獨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長。衣訣飄揚,仿佛就要乘風遠去。"我以為,沒有人會理睬我。……還好,我今天就遇見了兩個。"
"離家出走么?"林青不由得這么想。這少年穿的白衣質地很好,談吐有度,應該是富家子弟。
"我沒有家。"少年笑的很詭異。"我只有仇家。"
"我也沒有家。"孩子說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仇家,可是我連仇家都沒有。"
"家,是每個人都有的。不管在那里,都有的。"林青看著少年。又低下頭對孩子說道。"即使四海為家,也還是有家的。"
"哈,說的妙,四海為家,不過是家稍微大了點,家里人又都生疏了點。哈。林呆子,你不是一般的讀書人吧。"
"我喜歡畫畫。"林青也笑了起來。
"吶,小子,要不要我給你起個名字?我們可是一家人阿。
"恩。"孩子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了家人??墒牵锌偙葲]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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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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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叫做蜻蜓吧,夏天的蜻蜓。"師傅這么說的時候,帶著他無法理解的笑容。師傅從來都是正確的,所以他從那一天起,就叫做蜻蜓。夏蜻蜓,因為師傅姓夏。
"蜻蜓?你真的叫他做蜻蜓?"林青有些吃驚,一個人的名字,可以這么隨便被決定么?而且,是這樣的一個名字。
"蜻蜓,多好的名字啊,就像我,就像我一樣。"師傅仿佛醉了,眼角都有些濕潤,"他是老天給我的補償吧。"
"……夏天……"林青沒有說下去,他看見對面那兩個人抱在一起,白色的衣裳里裹著那個黑乎乎的小孩子??匆娔莻€穿著白衣的男人,很憐憫的對那孩子說:"以后,你就跟著我吧,我就是你師傅了,有我的地方,就有你。知道么?蜻蜓。"
"恩。"小孩子頓了頓,叫道:"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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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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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蜻蜓,保重。"林青揮手,前面的身影微微停頓,點頭。消失在夜色里。
?雖然對自己的名字無所適從,但蜻蜓還是繼續叫做蜻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叫什么名字,所以別人叫他蜻蜓的時候,他只能承認,他就是別人口中的蜻蜓。 夏天的蜻蜓。
?就著清冷的月光,展開畫卷,一個白衣的男子帶著他無法理解的笑容,看著荷花沉眠的池塘里,夏夜白色的蜻蜓夜游。枕著他的膝,安靜的小孩子正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