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生無可解,直至陰陽兩隔,才陡然明了。今生對不起,惟愿來世再還你。
1880年5月20日? ? ? 星期日? ? ? 雨
“吁……”我幽幽吐一口氣,脫離床上那具軀體,甩一甩長袍,化作一縷魂魄,飄上半空。
是的,我終于死了!解脫了!
“夫君,你怎么就走了啊!你留下我們母女兩個,可如何是好!”我耳邊響起一陣哭嚎,是妻子吳思梅,她俯在我身上,哀哀長號,淚雨滂沱。女兒月娥跪在床邊,也是嗚咽不止。
我忍住心里的悸動,冷眼看著那個女人,哼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再不猶豫,我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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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知要去向何處。想來我已成鬼魂,還是早些去到奈何橋,喝了那孟婆湯,投胎去罷。
陰兵帶路,自黃泉路行過,到了那奈何橋上。沒承想,孟婆竟是個男人。他提醒我,喝孟婆湯之前,還可以去那望鄉臺看一看自己的家鄉。
去看看我那女兒月娥也好,她是我在人世最后一絲惦念。
撥開繚繞望鄉臺的黑色云霧,我看到了七樂莊,那個喚我一家為“侉子”的第二故鄉,那里正在辦喪事,我自己的喪事。
妻子思梅一身白孝,雖神情悲切,卻更見風韻。周邊男人不少,流連的目光不斷掃在她身上。
我倒忘了,她向來標致,又不知檢點,我這一身的病癥也是因此而加重。想我堂堂七尺男兒,硬是被普通的胸痹癥折磨至死。若沒有她與那藥鋪郎中的風流韻事的刺激,我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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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思梅時,她年芳二八,生得裊裊娜娜,雖粗衣布裙仍掩不住她的美麗。能娶到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我除了感謝上天眷顧,對媒人也是感恩戴德。
婚后我倆舉案齊眉,琴瑟和諧,把苦日子過得蜜里調油般香甜。即便我們只有女兒月娥一個孩子,時隔多年她再沒生育,我也從沒想過納妾以續香火。
可惜啊,這般好日子在光緒元年(1875年)起了變化。那年開始,華北地區持續大旱,至光緒四年,我的故園河南已是餓殍載途,白骨盈野。我們實在熬不住了,只得逃荒千里,落腳在湖北省的七樂莊。
立足之時那些艱辛現在想來仍然鼻酸。對北方來的外地人,當地人鄙夷地稱“侉子”,我叫兌部啟,所以我在大人小孩嘴里均成了“兌侉子”。
妻子思梅卻以她一貫的溫柔賢淑,與當地人很快親近起來。
我們在河邊開墾了一片荒地,搭了屋棚,算是安了家。
為了讓妻女盡快過上好日子,我拼命在當地的磚瓦窯里干活,下工后又忙乎自家的莊稼地。我還在屋后種了大片的桃樹,要知道,桃花和桃子都是能換來錢財之物。另外,妻子對桃花是極愛的,雖然打理桃樹極費體力,可我還是愿意傾盡全力,換她苦難生活里難得的快樂。桃花盛開時,無論多晚,我都會摘一枝插在廚房的水瓶里。
如此一來,本因饑荒已體質虛弱的我,身體每天都像被掏空了。到第二年秋天,一場凍霜下來,我被寒邪侵入,竟患上了惱人的胸痹癥。
此癥每一發作,則胸悶氣短,心口劇痛,若再思憂慮之事,癥狀則益發厲害。思梅每每抱住幾近昏厥的我,都心痛得淚水漣漣,總勸我靜養,說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不會這么趕盡殺絕。
可是,她哪里知道,我憂慮的遠不止自己的病癥和眼下的生活。
-3-
當初思梅嫁與我時,于無人處總拿出一把斷梳,忽而凝神觀看,忽而靜坐發呆。那斷梳上有紅艷圖案,雖隔得遠,看不真切是甚,卻仍針刺般蟄痛了我的心。
若非她被情郎拋棄,或與情郎有不得已的苦衷,被迫分開,憑她花容月貌,又怎肯嫁入我這窮戶人家,跟了我這其貌不揚之人。看來,她仍是忘不了之前的心上人——這斷梳的另一半勢必還在那個人手里吧!她可知,她在這廂睹物思人,我卻在她身后煎熬難耐。
有了女兒后,生活忙碌起來,她不再把玩梳子;饑荒之年,更是不見了梳子的影子,我終于松了口氣。
可是,就在前不久,她又在我胸痛后假寐之時,拿出那把斷梳,細細觀摩,暗暗思忖,那皺著的眉頭攪得我心頭大亂。也許她仍在等那位良人吧,我大限之后,她會去找他吧。
今天,又是如此!她以為我睡著了,又拿出斷梳輕輕摩挲,神情悲涼。我不禁心灰意冷,心痛又卷土重來,我哎呦一聲,大聲呻吟起來。思梅慌忙丟下梳子在床沿,端來茶水,喂我喝下。我的心痛卻沒減輕,仍是一陣陣絞著。
妻子趕緊讓守在一旁的月娥去叫藥鋪郎中,不一會兒,先前給我看病的劉郎中劉思竹已坐我床前,伸手給我把脈。
手還沒觸到我肌膚,他臉色陡然一變,我詢著他眼光看去,他正盯著床沿那把梳子,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我腦袋嗡了一聲,所有的疑慮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
-4-
記得我們流浪至七樂莊集市的那個晌午,我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已餓得神志不清。便胡亂走進一家店面,向店家討要一口吃的。
店里的中年男子打量了我們一番,隨后端出了一些點心。我在狼吞虎咽時,留意到中年男子一直在打量妻子,妻子望向他時,先是怔了一下,隨后冷下臉來,不再看他。
我惱恨中年男子探究的眼神,便朝他咳嗽起來。他趕忙說:“兄臺萬莫介意,在下只是覺得這位嫂嫂長得似我一位故人,故多打量了幾眼。”
我卻不十分確信,心里存了疑慮。隱隱覺得他們兩人間有些共同的東西,想去確定時,卻又說不上來。
后來,我們在此安家,知曉他是“劉家藥鋪”的郎中,叫劉思竹。我心里的疑慮更大,思梅,思竹,青梅竹馬,這還不明顯嗎?天地如此之大,他們還能相遇,這是上天贈給他們的緣分嗎?
我猜忌的火焰熊熊燃起,可我又不愿去問妻子,我怕猜忌變為事實,我怕妻女離我而去。
劉郎中卻不思悔改,他竟在我們逛集市時,遠遠地跟著,有幾次還單獨截住與伙伴一起逛集市的月娥,細細地盤問我們的來龍去脈。好在月娥警惕,總不與他說全話。
自我得胸痹癥以來,苦于七樂莊沒有別的郎中,思梅只得每次都叫月娥去請劉郎中過來。它每次來了都樂顛顛的,似乎我生病是件開心的事。
來了就要與我們說及過去之事,思梅也許是顧及我的感受,總是淡淡地回避話題,我當然更不予理睬。
沒有了我的勞作,家里斷了經濟來源,除了剪些桃枝,思梅還經常拿自家的雞蛋、瓜果去集市賣。我終日躺在床上,浮想聯翩:他倆是否認出彼此了?是否前嫌盡釋了?是否趁機有茍且之事了?想得多了,便以為是真的了。每次妻子從外面回來,我都不免臉色不好,甚至對她惡語相向。
這樣的心浮氣躁加重了我的病情,原想三五日就好的感冒風寒,現竟至心絞痛頻頻發作,一發作就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刻,劉思竹還在緊盯著那把斷梳,驚喜交加。他也許沒料到,這么多年過去,她仍然將兩人信物視為珍寶。
我心口發緊,他們終于還是互證心意了,妻子終究還是要棄我而去了!疼痛加劇,呼吸困難,我……命不久矣!思梅撲過來大聲喚我,我拼盡力氣,一巴掌扇在她臉上,再一腳踹向劉郎中。思梅嘴角流血,劉郎中從地上爬起來,趕忙施救,可我已藥石無醫,靈魂脫了軀殼,冉冉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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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拉噠——滴拉噠——,凄厲的嗩吶聲驚醒了望鄉臺上的我,我拉回思緒,重新看向靈堂。
劉思竹,那個無恥之徒,此時竟然與我妻子,相擁而泣。
“妹妹,我總算找到了你!”
“哥哥,我的命好苦啊……”
什么?哥哥妹妹?我驚得險些掉下望鄉臺。
劉思竹接著說:“自我有能力起,我就在找你。那時爹爹犯了事,全家都受牽連,娘剛生下你,我也才三歲,情急之下,娘把她枕邊的桃花梳一掰為二,分別塞與你我,娘叮囑我,日后兄妹就以斷梳相認。下人將我們帶離了京城,分別寄養在兩處,輾轉至今,沒承想我還能與你相認……”
只見兩人拿出各自的半把梳子,接攏起來,斷處吻合無痕,梳子上完整的一支桃花,躍然眼前。
思梅笑了,笑著笑著,眼里有淚,又撲向靈前,慟哭不已。
我已是淚流滿面。
回到孟婆處,我苦苦哀求,可否寬松些時日,待我去完成人世一個心愿,便回來領命去投胎。
孟婆禁不住我痛哭流涕苦纏,便寬限了我七七四十九日,并叮囑,切不可與人言語,否則灰飛煙滅再不能投胎為人。
我急急回到我們的家,月光下,屋后的桃花開得正艷,我摘下最艷的那枝,來到廚房窗口。妻子正對著水瓶里的枯枝默默流淚,我鼻頭發酸,走過去伸手想摟住那顫抖的肩膀,卻撲了個空。心里的空洞愈發大起來,原來鬼魂也有徹骨的疼痛。
待妻子離開,我插好桃花,一如往昔。
清晨,妻子驚喜的臉龐讓已是鬼魂的我,快樂得戰栗起來。
我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桃花,妻子開顏了七七四十九天。
最后一夜,我進入妻子的夢里,送與她一把有灼灼桃花的鑰匙,與她約定,以此為信物,我們還會再見面。
然后,我回到孟婆處,喝下孟婆湯之前,我問:“這孟婆湯到底什么味道?”他說,
“我也忘了。我只知,取一寸相思,兩份癡心,三兩天真,四錢歡愉,五盞愛意,六尺離愁,七丈怨憎,佐以人世八苦,溶入九分忘川之水,便是你眼前這碗孟婆湯。”
我一飲而盡。
女主版:鳴鳳喬 一把桃花梳引發的愛恨糾纏
郎中版:紅葉拂水 時光荏苒何時逢?
女兒版:晃來晃去的L 所有的失去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