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來沒有女人緣的夏天，突然開始有女人緣。
Beth為他沖咖啡，Cindy送他午休專用抱枕，連一向不大看得起他的女上司Dora都不時叫他進(jìn)辦公室，問idea。
男同事們看不懂，便直接問夏天本人：你到底玩了什么花招，這樣招蜂引蝶。
夏天這個人沒有像自己名字一樣開朗。他支吾半天，才說：“我做了那個……體液整容。”
同事都吃一驚。想不到平時不聲不響的夏天，會去嘗試“體液整容”這種新螃蟹；而更令人吃驚的是，體液整容果真如它的廣告所說，有吸引異性的奇效。夏天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所謂體液整容，就是用手術(shù)加藥物，改變?nèi)梭w體液成分，達(dá)到改變體味的效果。夏天做的時候，有薄荷、玫瑰、鮮橙與西瓜四種可選口味。
夏天選了西瓜味，因?yàn)槲鞴嫌邢奶斓母杏X。
2
為了做體液整容，夏天幾乎花光所有積蓄。他只是個普通工薪族，只因在個人成長中太缺乏異性緣，所以，就算借錢，他也要做。
體液整容真能改善異性緣？
體液整容專家主任Doctor Chan堅定點(diǎn)頭，一股舍我其誰的氣魄。
Dr. Chan對夏天說：“豈止改善？如果不是廣告法規(guī)定不能太夸張，我夠膽說，體液整容簡直是燃情圣品，奪魄勾魂。”Dr. Chan沙啞聲線如磁暴，摧毀性的說服力。
Dr. Chan脫下白大褂，露出一件白汗衫。他抬起雙手，像籃球投籃姿勢，將腋窩臨在夏天臉上，說：“聞一聞。”夏天下意識抗拒，但后來聞到一陣幽香，他嘗試稍稍吸一口，驚愕道：“橙子？”
Dr. Chan放下手臂，雙手一攤：“是鮮橙。新鮮的，F(xiàn)resh。”
夏天點(diǎn)點(diǎn)頭。
Dr. Chan眉梢一挑，說：“那里，也是。”
夏天疑問：“哪里？”夏天反應(yīng)過來：“那里？！”
Dr. Chan微笑。接著，伸出食指，嚴(yán)肅說：“科學(xué)。男女間的吸引是科學(xué)。男人挑女人，只看樣貌。而女人挑男人，”他重新露出令人無法抗拒的笑容，“Hmmm，看的是氣味！”
那天，夏天付了錢。分期，一年12期供斷。
手術(shù)后七天，夏天的身體開始幽幽地散發(fā)出西瓜味。他聞一聞，清甜可口，心里歡呼：“我的夏天要來了！”
3
女同事Beth，那味鄙夷夏天生活品味而從不靠近的Beth，開始為他沖咖啡。
初時，夏天總連連點(diǎn)頭稱謝。到第三天，他鼓起勇氣，搭話說：“Beth，叫我Xavi。我改英文名了，不叫Summer，叫Xavi。”
Beth心如鹿撞，小聲說：“好的，Xavi。”
Xavi？
Xavi！
名字是咒語，好的名字能摧枯拉朽，讓堅固隔閡轉(zhuǎn)眼成斷壁殘垣。
夏天改英文名是接受了Dr. Chan的意見。夏天原本英文名叫Summer，夏天嘛。而Dr. Chan說：“量子力學(xué)的年代都到了，你還叫Summer？Summer？什么？這名字土得像十五世紀(jì)土耳其的東北郊區(qū)。你想吸引女人，就改名。你姓夏，就叫Xavi。Xa……Vi，感受一下，西班牙，異國情調(diào)，然后你整個人都開始很Xavi……”
后來在Beth的40平方公寓的床上，夏天提出要求：“Beth，叫我名字，叫我名字。”
Beth斷續(xù)叫道：“西……西瓜，Xa，Xavi……哼哼。”
夏天第一次憑借個人魅力上了女孩的床。26年來第一次。
4
完事后，夏天心情如墜崖般低落。因?yàn)閯偛牛X海里就一直有一把聲音，重復(fù)著同事們對Beth的評價：“Beth？老是以為自己了不得”，“Beth，肥妹仔，挺可愛噶，心思很細(xì)，體貼”，“Beth上次報銷故意報大數(shù)，交通費(fèi)都不放過”，“連公司的紙巾都拿回家，啊，Beth，這極品”……
夏天知道，他和Beth之間不可能發(fā)生愛情。
夏天雖然缺乏異性緣，但還沒有幼稚到一見女孩就想到愛情。他只是覺得，二十六歲，應(yīng)該有一份穩(wěn)定的愛情。
但不是Beth。
Beth算不上漂亮，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個小肥妹，肚腩有皺褶，并且會越來越肥，越來越多皺褶。現(xiàn)在還年輕，脫光身子，算是有種滑膩的光芒。只是，這光芒注定照得不遠(yuǎn)。
夏天漫不經(jīng)心時，Beth溫存說：“你身上的味道，我真喜歡。”然后她抱緊夏天。
夏天一下子受感動，說：“你喜歡就好。”
他慚愧，剛才不應(yīng)該想Beth的不好。一個女人開口說喜歡，就等于說，此時此刻，她忘掉你身上所有缺點(diǎn)。那么，此時此刻，人又怎能嫌棄這個女人呢？
夏天沒有嫌棄Beth的資格——他在鏡子前，認(rèn)清這個事實(shí)。
如果說Beth不夠漂亮，那么，夏天就是差一點(diǎn)能稱作“丑陋”。他的顴骨高聳，臉龐瘦削，帶著農(nóng)家氣息。牙齒不整齊，開口笑時就是自曝其短。最要命還是他說話，鄉(xiāng)音濃重。他嘗試努力改正，但總會有那么一兩個字、一兩種表達(dá)方式，將他突然出賣。
前面說，夏天“差一點(diǎn)能稱作丑陋”的“一點(diǎn)”，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或多或少挽救了他的長相。如果仔細(xì)看，他的眼睛相當(dāng)光亮，像貓眼一樣，純真無心機(jī)。在這樣的眼睛面前，沒人能夠輕巧說謊。
夏天看著這樣的自己，想起剛才嫌棄Beth各種，覺得自己實(shí)在對不起B(yǎng)eth，就像對不起全世界一樣對不起B(yǎng)eth。于是那天晚上，他發(fā)狠給Beth溫暖。
在這之后，夏天和Beth維持著關(guān)系。
5
有一次，夏天問Beth：“如果我不是西瓜味，你會不會和我，嗯嗯？”
Beth呲一聲笑出來，拍他一掌，說：“不會。”
夏天早知如此，說：“我明白。”
Beth想想，又補(bǔ)一句：“但如果無聊的話，我也會的。”
夏天的臉?biāo)⒌丶t了。幸虧那時是夜晚，天黑，看不出來。他唯有干笑幾聲掩飾過去。他心底屈辱。屈辱是酸的。
夏天沒想到，一個他以為征服了的女人，竟然讓他嘗到屈辱。這滋味，就像一件畢生難忘的丑事被重新提起一樣。
人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啊，竟然以為能征服另一個人！而當(dāng)那另一個人讓你嘗到屈辱時，你才會幡然醒悟，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話說回來，即便說征服，征服Beth的不是他夏天，而是西瓜味。
他學(xué)會不再介意，不再介意自己是一只行走的西瓜。就Beth來說，只要Beth不抗拒他，他就是變成一只真正的西瓜，也樂意。
6
至于所謂屈辱，他看得開。反正以前就試過，再接再厲也頂?shù)米 ?/p>
夏天的異性緣從小就差。從前在學(xué)校，因?yàn)闃幼硬缓每矗煌瑢W(xué)排擠。他學(xué)著同桌的樣子，問女孩借作業(yè)抄，而女孩指名道姓不借給他。他又學(xué)著女孩的樣子，向女老師撒嬌，結(jié)果被老師狠狠訓(xùn)斥。
這些都是稀疏平常的遭遇，但有一件事真正讓夏天未能忘懷十?dāng)?shù)年。
有一次，同學(xué)們約郊游燒烤，夏天也去了。在大家等雞翅烤熟時，有個女同學(xué)煞有介事指著夏天，沒話找話地問大家：“誰叫他來的？”
全部七八個同學(xué)，你看我，我看你，不做聲。那個女孩又笑著問夏天：“誰叫你來的？”
依舊，誰都沒有出聲。沉默。沉默是雞翅烤出的油滴落火炭，吱吱吱吱。沉默又是郊野河上的機(jī)動帆船噠噠噠噠。
夏天的心斷了條弦。
他很快說：“不好意思。我記起作業(yè)沒做，我先走了。”說罷，他轉(zhuǎn)身跑開去。背后有同學(xué)說：開玩笑的，回來吧。但夏天裝作沒聽見。事實(shí)上，三萬分貝也叫不回一個受辱的小孩。
回家路上，夏天哭了。而他在到家前，止住哭聲，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他把這事藏得很深。他再不想見到那次郊游的同學(xué)們。
7
時至他變成西瓜味以后，他都想不起，那次郊游到底是誰叫他去的。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誰。但就是記不起來。另一方面，他深深記住那個讓他受辱的女孩，名字叫叢語冰。
他記住叢語冰當(dāng)天惡毒的表情，是不大不小的孩子特有的無所忌憚、不經(jīng)大腦而只想傷害他人但又僥幸覺得不過是開玩笑的表情。
想記起的記不起，想忘記的忘不掉。人到一定年紀(jì)就會有這樣的心事。
8
夏天把這件委屈事告訴了Beth。他連對自己父母都沒有提起過，卻告訴了Beth。
說出口之后，他馬上反悔了。因?yàn)樗吹紹eth手足無措，分明是“你干嘛要告訴我這個？”
Beth沒有反問出口。而夏天心里明白，便更快地自問自答：“因?yàn)槲也粫僖娔懔恕！?/p>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但一個分手的默契就此成立。
9
如果不是Cindy，夏天不會這么決斷和Beth分開。
在他和Beth的尾段，他已經(jīng)和Cindy開始關(guān)系。
夏天不是厭倦Beth，更不是貪新忘舊（至少他自己這樣認(rèn)為），而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同時處理兩個女人。更何況，他還有家人，還有女上司，還有一份朝九晚八的工作。
至于Cindy，夏天能高攀上，是一種福分。哪怕和Cindy只有一晚，也足夠夏天回味三十年。
Cindy是那么可愛，爽朗。在這個漂亮就意味著可以做作并得到寵愛的年代，Cindy漂亮而不做作，似乎不自知漂亮，反而更讓人傾心。
夏天不敢讓Cindy叫他Xavi，而Cindy也習(xí)慣老老實(shí)實(shí)叫他中文名夏天。
Cindy說：“夏天，幫我洗頭吧，謝謝。”
Cindy說：“和你睡多了，好像我也變西瓜味了。挺好的。”
Cindy說：“神奇！真的，下面也是西瓜味。你知道嗎？”
夏天可以對Cindy敞開心扉。說出過多少秘密，多少屈辱，只要引得Cindy一笑，他就能獲得莫大解脫。
如果有朝一日，Cindy要與他分手，夏天也能無怨無悔，并且衷心謝謝她。
事實(shí)上，每次見Cindy，夏天總是無意識地說出謝謝。他發(fā)自內(nèi)心，但Cindy說：“不要這樣。會讓我覺得施舍了什么。”
10
昔日戲言分手意，很快都到眼前來。
夏天和Cindy的關(guān)系不久就改變了。不知道說退步還是進(jìn)步，總之，兩人成為朋友，并默契地取消了性愛的部分。夏天會不時挑逗Cindy說：“再來一次嗎？西瓜味的。”然后Cindy會以爽朗笑聲擊破曖昧，惹得男方也不得不以爽朗笑聲回應(yīng)，打消念頭。
笑著拒絕，是最堅決的拒絕。
夏天也曾和Cindy在一次晚餐，談及那次不愉快的郊游——就是那次“誰叫你來的”的郊游。
Cindy放下刀叉，悠悠說：“夏天，我也和你分享一個秘密。和你有些相似。我嘛，十二歲就不是處女了。六年級，升中考試后，暑假，我被一個男同學(xué)騙到山上，防空洞，他搞了我。”
夏天驚得忙說：“Sorry，Cindy，讓你想起這些難過的。”
Cindy擺手，說：“不，不難過。我想說的是，我恨他，直到今天。誰小時候沒被傷害過呢？勇敢擺出自己態(tài)度就是。比如我，我恨他，勇敢的，不扭捏，不心軟。不是說我要報復(fù)他，而是即便他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都能毫無顧忌地恨他。有人和我說，寬恕啊愛啊，我知道是好，但對我沒用。愛和恨，不過都是面對現(xiàn)實(shí)的方法而已，不能評判說好或不好。真正需要的是勇敢。我想你也是。如果那個女孩，你恨她，就恨她吧，沒什么不對。反而裝出寬宏大量才是小氣。”
夏天抱住Cindy，說：“有你真好！”
那一晚，夏天做了個夢。夢見他雙手捧著一條死魚，到處跟別人說：“看，這條魚死了。”人們厭惡地走開。然后他媽媽走過來，說：“不是還活著嗎？”那條死魚在他手上跳了一下。他驚得扔開，然后驚醒。
11
公司里，夏天和Beth、Cindy的事，早已傳得有眉有目。
男同事試探夏天說：“搞定Cindy就算了，連Beth都不放過，你還算是人？”
夏天笑說：“神經(jīng)病。別亂說。”
有男同事也想學(xué)夏天一樣，做體液整容，同樣做成西瓜味，便問他：“我夠錢做。只是，手術(shù)疼不疼？”
夏天反問他：“你記得那時我請了幾天假？”
男同事回憶，說：“五一長假加年假，我記得有十天。”
“那十天我都是躺床上過的，”夏天說，“疼的下不了床。每一個毛孔都在疼，都想要長出小西瓜來。”
夏天嚇唬他們。畢竟，一個公司，有一個西瓜就夠了。
對夏天的話，同事們半信半疑，后來始終沒有人付諸行動。他們同樣渴望女人，只不過也自信無需這樣大費(fèi)周章、受盡折磨也能得到。
12
除了女人，西瓜味的夏天也在工作得到好處。
女上司Dora每次見客戶，談合作，都要帶上夏天。夏天擔(dān)起了全部接洽工作。每當(dāng)客戶們聞到他身上的西瓜味——據(jù)Dora統(tǒng)計——簽約時間平均節(jié)省35%。于是業(yè)內(nèi)人都知道，Dora身邊有個西瓜男，是一把好手。
Dora賞識夏天。她給予他身體表達(dá)賞識。
有一次外地出差，簽約順利提前結(jié)束。回到酒店，Dora叫夏天到房間談工作。沒聊幾句，Dora走入洗浴間，在梳妝鏡前脫光衣服。她叫夏天進(jìn)來，說：“西瓜味的，給你十分鐘，從后面開始匯報工作。我補(bǔ)個妝。”
夏天受到驚嚇不小。
Dora有個十歲的孩子……她身體看起來和Beth差不遠(yuǎn)。
對于Dora，男人會說，她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她光了身子，讓人來不及說話。
夏天進(jìn)入，第一次和比自己年紀(jì)明顯大的女人。
他有所保留。他保留上衣。他不脫上衣，相比全脫光的Dora有優(yōu)越感。
Dora臨事不亂，照樣補(bǔ)妝，當(dāng)要緊處，便雙手緊扶著大理石盥洗臺。這也是第一次，她的身段比夏天更低。
回到自己房間，夏天想起Dr. Chan說，男人看樣貌，女人看氣味。果真如此。
13
夏天發(fā)覺，他接觸的女人越多，身上的西瓜味便越濃郁。而西瓜味越濃郁，就越多女人接近。
他本可以放膽經(jīng)歷更多女人。但他沒有。
生活不是Hollywood電影，一分鐘鏡頭可以概括男主角與不同女性發(fā)生關(guān)系55次（還可以使用分鏡，并加入Hip-Hop-Rap音樂加快切換節(jié)奏）。生活中的一分鐘，就連構(gòu)思一條約會信息都顯得勉強(qiáng)。再加上要約會、地點(diǎn)、時間、等待、交談、挑逗、訂房、關(guān)門、鎖門、重新開門、掛出“請勿打擾”、又再關(guān)門、鎖門……麻煩，非夏天所愿。
夏天說：“我想要一份愛情。生活有個伴。”在整容醫(yī)院復(fù)診時，他對Dr. Chan說。
Dr. Chan說：“沒有。這里只有薄荷、玫瑰、鮮橙與西瓜味。還有新出的巧克力味，”他脫下白口罩，“想要個伴，為什么不試試養(yǎng)貓養(yǎng)狗？”
“貓狗不能做愛。我要能說話，能做愛的，一個伴。”
“就這樣簡單？”
“還能求什么呢？”
Dr. Chan拍拍夏天肩膀：“你需要一點(diǎn)運(yùn)氣。去人多的地方碰碰運(yùn)氣吧。”
14
公司就人多，但運(yùn)氣不在那里。
夏天開始嘗試別的場合：同學(xué)聚會。
夏天以前從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一來自慚形穢，二來害怕再發(fā)生小學(xué)時尷尬一幕——誰叫他來的；誰叫你來的——夏天當(dāng)然知道，大家都長大了，不會再玩這種幼稚游戲，但保不準(zhǔn)，沒話找話時會提起。如果提起了，莫非他還要哭著回家？
他不會。他也長大了。
長大是一種自信。每個人都有自信，而夏天的自信是西瓜味。
他開始參加同學(xué)聚會。他開始扮演他想成為的角色：大方、風(fēng)趣、和人說話時直視對方。
他做得不錯。他備受青睞。聚餐時許多早已生疏的同學(xué)，都樂意坐在他旁邊的位置。夏天嘗試給大家說笑話，說得多了，后來他只要說“我給大家說個笑話”，大家已經(jīng)急不及待地笑了。
夏天想，這世界怎么變了？當(dāng)然，他樂在其中。
15
夏天越來越多參加同學(xué)聚會，一個月起碼一次，多的時候三次也有。同學(xué)慢慢熟絡(luò)了，以前從來沒幾句的同學(xué)也有了話聊。
但有一個女孩，一直保持距離，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大家笑，跟著大家碰杯、飲勝、搭腔。那個女孩似乎不愿走進(jìn)以夏天為中心的小圈子。
夏天也沒想過邀請那個女孩進(jìn)入。因?yàn)槟桥⑹菂舱Z冰，是那個一句“誰叫你來的”深深傷害過他的女孩。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隨說彼此都長大了，前塵恩怨該一筆勾銷。但是，如果夏天不把叢語冰當(dāng)仇人，那就是欺騙自己。
16
叢語冰的本性沒有變，還是那么喜歡傷害人。
有次大家談起夏天的西瓜味，有人像采訪名人一樣問夏天：“那時怎會想到西瓜味呢？會不會巧克力味更受女孩歡迎？”
“是的，用戶體驗(yàn)報告說，巧克力最受歡迎，”夏天摸下巴，略思索，“但是，我想西瓜是最自然的吧。”
眾聲附和：“那是。夠自然。夏天就是吃西瓜。吃西瓜，哈哈哈。”
“不對吧，”叢語冰猶豫搭話，“做手術(shù)改變味道，本身就不自然，不是嗎？”她自始至終眼睛沒有看向夏天，好像這話和夏天無關(guān)。
有同學(xué)說：“怎么說話呢？本來臭的東西改成香的，不好嗎？”
叢語冰撇撇嘴：“大小便也是臭的。改成香的好嗎？”
夏天聽后，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大家也跟著笑。連叢語冰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笑罷，夏天說：“怪不得你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男朋友啊。”
叢語冰冰住笑容，趕快擺擺手：“別笑我了。你還不是一樣？”
有聰明人見勢頭不會，馬上舉杯：“值得喝一杯，碰碰！”
“碰了，”“來來來”……
17
夏天無法忍受再見到叢語冰了。
他想起叢語冰，自小就是丑女。現(xiàn)在長大了，也是丑的。這樣的女人不會交好運(yùn)，也不可能為身邊的人帶來好運(yùn)。夏天打定主意，出于封建迷信的考慮，以后有叢語冰出現(xiàn)的聚會，他都不去。
這樣一個半月過去，夏天推了三次聚會，叢語冰反而給他來了信息。
她問夏天，為什么最近幾次聚會都沒見到他。她在信息里還說，是不是上次說話不得體，讓夏天覺得無趣，如果是的話，她正式道歉。
甚少溝通的叢語冰主動聯(lián)系，夏天本覺得古怪。但轉(zhuǎn)念想，她可能迫于別的同學(xué)的壓力，才發(fā)這樣的信息，也說得過去。另一方面，這個又丑又毒的仇家竟然認(rèn)錯了，夏天也禁不住輕度飄然。
他拿出得勝者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回信息對叢語冰說，不去聚會只是因?yàn)楣ぷ髅Γ终f，從來沒有把難聽的話放在心上。
信息發(fā)出后不久，叢語冰又回復(fù)了，這次內(nèi)容更古怪，她想約單獨(dú)見面。叢語冰說，有一件事，窩在她心里很久，一定想當(dāng)面和他說。
夏天反復(fù)看這條信息，突然臉紅。他想，叢語冰說的事，不會是那次小學(xué)郊游的丑事吧？
越想，臉越紅。
這事隔了十五年，但羞恥好似從未消化，現(xiàn)在又翻涌起來。
羞恥真是特別的情感。明明是別人對不起他，但羞恥感一來，都顛倒了，更像是他對不起別人。
夏天想起那時自顧哭著回家，默默承受這件秘密的辛苦；同時又羞恥于當(dāng)時自己的幼稚、眼淺和心胸狹窄——雙重羞恥。
回到現(xiàn)在，他準(zhǔn)備好裝作完全遺忘這件丑事，但實(shí)際沒有忘掉。這種“裝作”是懦弱的表現(xiàn)，與Cindy說的勇敢截然相反。他羞于無法勇敢——三重羞恥。
三重羞恥襲來，夏天向公司后樓梯間的不銹鋼垃圾桶猛踢一腳。他感嘆：叢語冰你真是厲害！
夏天再三考慮后，決定應(yīng)約見叢語冰。他想，如果不敢見她，就是第四重羞恥……
18
有個女人曾經(jīng)說，所謂大人，不過是年歲撐大的孩子。
年歲撐大了夏天，也撐大了叢語冰。可惜年歲無法把人變漂亮。夏天和叢語冰，是大人了，但還是像小時候那么丑。
兩個人在七點(diǎn)半的連鎖咖啡廳面對面坐著，不引起旁人注意。
一輪支支吾吾寒暄后，夏天導(dǎo)入正題：“對了，你說你有件事要說，是什么事？”
叢語冰連忙擺手，說：“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很久很久之前，小學(xué)那回，有一次，我對不住你。你……記得嗎？”
夏天說：“你先說什么事。你連事情都沒有說，就問我記不記得，不是開玩笑嗎？”
叢語冰喝口冰水，假笑，說：“我說出來，你會原諒我嗎？”
夏天說：“如果你說出來，我就原諒你。”
叢語冰吃一驚，問：“你記得那件事了嗎？”
夏天重復(fù)一次：“你說出來，我就原諒你。”
叢語冰想逃跑了。夏天直勾勾的閃光眼神，比冰水更冰，但有利于冷靜。她開始說：“那次郊游，五年級，七八個人。我當(dāng)著大家面，問你，誰叫你來的……然后你不說話，轉(zhuǎn)身就哭著回家了……”
“我沒哭！”
“是是是，沒有，我記錯了。你就是回家了。”
“算了。是哭了。小時候我眼淺。”
叢語冰吞口水，姿勢難看：“我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走了。是我搞錯了，是嗎？”
“你搞錯什么？”夏天低聲質(zhì)問，“你就是捉弄一個比你更丑的人，讓自己丑八怪更融入野餐小集體，更像是其中一員，不是嗎？”
叢語冰臉色僵住，但飛快地?fù)u頭：“不不不不不，”差點(diǎn)哭出來。她說：“不是這樣的。夏天，我以為你會知道是我。”
“喂喂喂，別哭啊，你發(fā)神經(jīng)……”他預(yù)計叢語冰稍后真會哭出來，于是趕快到前臺結(jié)賬，逃也似的出了門。
如果說什么女人最讓人討厭，那就是哭的女人。如果說什么女人更讓人討厭，那就是哭的丑女人。
叢語冰把他趕上了。夏天也沒想真逃，只是不想在人多的地方繼續(xù)下去。
叢語冰拉住他，急不及待地說：“夏天，你知道是誰叫你去的嗎？”她猛指自己，“是我，是我。”
夏天疑惑看著她：“怎么可能是你？”
“就是我。我給你寫了張紙條，夾在你語文書里。”
“那紙條他媽是你寫的啊？18號兩點(diǎn)大木沙灘燒烤，你也來吧。是這紙條？”
叢語冰無奈點(diǎn)頭。
夏天問：“你怎么不跟我說？”
“那時我跟你不熟。再說了，讓別人知道我傳紙條給你，都還是小學(xué)生，那不能啊……”
“你好歹也署個名啊！”
“我有，”叢語冰說，“我在紙條右下角，畫了一條蟲子，那就是我。叢語冰，蟲子。”
“我……我……去你個大西瓜！”
叢語冰忍不住破涕為笑：“那現(xiàn)在你知道啦？是我，是我叫你去郊游的。那時我問你，誰叫你來的。我好想你說，是你啊，蟲子，是你叫我來的啊。然后我們可以一起玩。”
“玩條命！”夏天哭笑不得，“我說，我跟你小學(xué)不熟啊，沒說過話，你干嘛約我燒烤？”
“你和我，那時別人說，都比較丑。連普通都說不上。我和你，因?yàn)槌螅恢蝗俗脚^多少次。然后，我想，我和你可以搭個伴。不是喜歡你，只是小孩子，希望有個伴，和自己差不多的，這樣不會覺得自己太過孤獨(dú)。我也沒想到，那次會鬧出不愉快。這事我忍了十五年，我覺得好心酸，沒有機(jī)會和你說清楚，沒有和你道歉。對不起啊，我現(xiàn)在說出來舒服多了。同學(xué)聚會我想找你單獨(dú)說，但又想，或者你早忘了呢，這樣顯得我太傻。你看你現(xiàn)在，到處受人歡迎，我這么丑和你說上一通無聊事，也是很難的……”
夏天只得苦笑，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夏天不停喘氣，這二十年來纏繞著他不大不小的事，最終只能是玩笑。真相大白他本該覺得輕松，而真相原來是個玩笑讓他呼吸困難。
19
“真是你？”
“是我。”
“你？”
“嗯。對不起。”
夏天他望著叢語冰，像是看到十五年前還是小孩子的她，穿著不合身的大人衣服，在野餐地追上他，跟他說了對不起。
無論接下來夏天用多么粗俗、惡毒的言語咒罵叢語冰，他已經(jīng)原諒了她。
他說出口：我原諒你。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走出叢語冰不可能看到他的地方，他真心實(shí)意笑了出來。
那次之后，他再沒去過同學(xué)聚會。
見過叢語冰的晚上，夏天喝了啤酒。困了就睡。
半夜，他熱得醒來。滿頭大汗，渾身酒味、汗臭。
他去洗澡。洗到一半，發(fā)現(xiàn)不妥：為什么身上是酒味和汗臭？西瓜味哪去了？
他用力洗，用力聞自己身上的味道，西瓜味沒有了。再怎么醒鼻子嗅身體，結(jié)果都是一個，西瓜味沒有了。
20
第二天，夏天沒有上班，他去了體液整容中心找Dr. Chan。
“西瓜味沒有了！”夏天說。
Dr. Chan拍夏天肩膀，說：“一切都有期限。之前和你說過，你也同意的。”
“你說一般可以維持一年，我才三個月，就沒了？”
“沒了，”Dr. Chan說，“我不會騙你。沒了就是沒了。就像人死，沒了就是沒了，不會再回來。”
“我分了12期付款。付款期還沒到，西瓜味就沒有了？”
“沒有了。”
夏天長嘆一口氣，既難過，又像放下包袱。
Dr. Chan接著說：“你可以再做一次。補(bǔ)充型手術(shù)，只收第一次的一半錢。而且可以換味道。現(xiàn)在新出了巧克力、花生和奶香味。要來一個？”
夏天搖搖頭，說：“我沒有錢。”
Dr. Chan幾乎同情他：“這三個月來，你經(jīng)歷了以前的你不可能經(jīng)歷的女人。你也叫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弟，過了就過了，生活還要繼續(xù)。”
夏天不想說話。他離開了Dr. Chan辦公室。
Dr. Chan最后說：“Xavi，你還是Xa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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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很有女人緣的夏天失去了女人緣。
Beth在茶水間見到他繞路走，Cindy還是和氣但笑容相當(dāng)尷尬，Dora不會再帶他出差或者叫他到辦公室。
Ella把他拉進(jìn)黑名單，F(xiàn)endy在后樓梯間抽煙遇見夏天猛抽兩口就扔了走，Gina希望他趕快還錢是上次短途旅行墊付的一千八百機(jī)票錢，Helen將拍立得合照全部燒掉并強(qiáng)忍惡心……
女人們每想到夏天，或者身處夏季，或者看見X字母開頭的單詞，心里會閃念：“怎么會和他來過？”
夏天想起女人們總是滿懷感激。感激之余還是會遺憾：“我可是連一次愛情都沒有過啊。”
女上司Dora最后一次叫夏天進(jìn)辦公室，讓他自己提出離職。夏天沒辦法Say No。
離開那天，夏天桌上放著一只西瓜。西瓜底下有張紙條，寫著“Good Luck”。有署名，署名是Cindy。
夏天抱著西瓜，乘公車，轉(zhuǎn)地鐵，回到公寓。
午后兩點(diǎn)二十分，他吃了西瓜，當(dāng)作一頓晚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