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清歡

回憶想起來永遠是惆悵的,愉快的使人覺得可惜完了,不愉快的想起來還是悲傷。


01

父親的生日會上,母親到底是沒有來。

林清歡望向在一旁與人聊天的父親,幾道深刻的皺紋爬上他的額頭,鬢邊的發斑駁地白著,這令她想起老屋的墻角剝蝕的石灰殼,不眠泛起一陣心酸,曾無所不能的父親真的老了。

來吃飯的客人有許多是林清歡不認識的,父親讓他喊那些人叔叔,伯伯,爺爺的時候,有些人會笑瞇瞇地看著她說,和小章年輕的時候真像。

陳小章是她的母親,一年前,她和父親林川平離婚了。林清歡沒有參與到他們的財產分配中,她已經成年了,她想自己該尊重父母的選擇。那些時間,她沒有當著父母的面掉過一次眼淚,從前天真的孩子氣變成了僵硬的倔強,令人心疼。

她沒有希望過父母再復合,數年來的爭吵令一家人都疲倦了,無論是用力宣泄的父母,還是從竭力挽救到后來習以為常的林清歡,他們都覺得結束是種解脫。只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說分別的時候,猶如一刀切下骨肉生離,是隱忍而哀傷的。林清歡與母親在家撤下墻上的全家福,父親收走了自己的東西搬去了別處,家里少了一個人,空蕩蕩得能聽見兩人對話時的回音。

分別之后,父母極少往來,仿佛不曾出現在彼此生命中。很奇怪,小鎮真的不大,分開的人們卻像是置身于地球兩端,晝夜不同,各自過活。有時林清歡會想,如果自己能向父母示弱,他們是不是也能因為疼惜自己而賜予她一些虛幻的團聚呢。她不解,她的性子隨了父親的決絕,為何連半點都不似母親的寡斷優柔。

初夏的時候,父親50歲生日,爺爺奶奶為年過半百的兒子辦了十幾桌酒席,風風光光,盼著他能在后半生事事順坦些。父親是運氣差了些,從事過許多行業,走南闖北,但最后仍沒能賺到錢,日子清貧地過著,像他泡了很多遍的茶水一樣寡淡清冷。

02

母親20歲那年經人介紹認識了父親,在父親的甜言蜜語和百般呵護中嫁了他,結婚時收到的彩禮不過是幾床新作的棉花被,幾個嶄新的朱紅漆木箱和一個傳家的手鐲,兩家人簡單地吃了頓飯,便算是定了終身。幾年后,家里的條件稍微好些了,爺爺奶奶才又為他們補了幾桌宴席,父母穿著老式禮服拍了婚紗照,置放了很多年的老相片泛黃了,仍能清晰看見他們甜蜜的笑容。

母親是從沒有嫌過父親窮的。兩人在一家藥廠工作,雖然辛苦,但領導的看重和照顧讓他們滿懷希望,為美好的日子攢夠信心的時候,工廠卻倒閉了。母親隨著父親南下入了廣東,可到底是晚了些年頭,缺了大格局,沿海地區已被瓜分完畢,有錢的人悄然生長起來,像是參天大樹的樹根緊緊盤占了一方土地。于是他們倆,只能是做了最普通的工人。

一起工作,日夜顛倒,累了就回出租屋倒頭就睡,偶爾有些假期,便挑便宜的地方去吃一頓,去公園里散散步便是約會了。他們好像還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就被拋進了翻滾不息的生活里,漫長艱難的年歲唯有堅定的愛,才能相互支撐下去。

林清歡是在父母南下之前就出生了的,他們想好好照顧林清歡,但給不了陪伴的時候,他們只能傾盡全力給她物質上的補償了。林清歡出生沒多久,就是爺爺奶奶照顧她了,與老人家相處的時日漫漫長長,一晃便是十幾年。其間,她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父母有時回來都像是做客,而她去父母那里小住時又像旅行,大概她堅忍倔強的性格從很小的時候就養成了。

林清歡與爺爺奶奶相處得很好,兩位老人都是退休教師,文質彬彬,教育方式很民主。他們待自己極好,悉心照料,無半點疏忽,盡管如此,林清歡還是時常想念遠在他鄉的父母,她有很多新鮮的念頭想要和年輕的父母分享,這些都是爺爺奶奶不了解的,比如淘寶,游戲機,麥當勞,缺失的這份關懷,是多少金錢都無法彌補的。就這樣,林清歡漸漸成長起來了,從牙牙學語到亭亭玉立,父母對她的愧疚和她對父母與生俱來的愛,碾過成長清晰的脈絡。

真正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長短不過幾年,可哪怕是在這些短暫的時日里,父母的爭吵也帶著毀滅的激蕩,從未止息。他們的愛大概很早前就被粗糙的生活磨蝕掉了,親情和責任能捆綁他們繼續走下去,但未必能令他們好好走下去。明白這些時,林清歡不過14歲,還沒有像其他朋友一樣有心動的男生。

過早的成熟是殘忍的,成人尚且懂得閃躲,但在孩子的世界,迎頭撞上的真相防不勝防,它們又會反過來推著你成長,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但那時候,林清歡仍是深愛著父母的,她覺得這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比他們更重要了。

03

林清歡十歲那年,弟弟出生了,不論這個小生命是以何種原因在那個二胎政策尚未開放的年代降生的,身邊的人都愿意以愛迎接他。夏天陽光熱烈,花草都開得繁茂,這個小生命同這個季節一樣旺盛。林清歡很喜歡這個小家伙,她覺得父母應該是相愛的,相愛的人才能共同孕育一個生命,對他負責。

可惜事實并不盡然。她到后來,到底是感到惋惜,他的到來也沒能讓父母的感情有所變化,沒有感情了是很無力的悲哀,千軍萬馬也不能拉得最初的悸動回來。父母花小半生印證了這句話,她很輕易地懂得了,卻怎么都不愿意面對。

林清歡初中畢業那年,為了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和弟弟,母親回到了家中,拖了一整車行李,堆積如山,但是想想她在南邊那座城市生活了數十年,算是一個小家,這些東西便算不得多。父親送她回來的,兩人沒有絲毫別離的不舍,云淡風輕的態度,令林清歡有些難過,她很多次夢見父母分開了,兩個人都沒有選她。

離開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回到家鄉時,母親顯得有些緊張。走在街上時,她會下意識地挽住林清歡的手,她倚賴女兒能給予的薄弱的安全感。如若是碰到熟人了,同人家聊起現狀,母親挽著自己的手臂就更緊了些,她清楚地明白母親內心深處的自卑,在外拼搏了很多年沒能功成名就,千百個日夜付諸東流,沒人能不遺憾的。

林清歡也漸漸明白,母親是從那時候開始對父親萌生出一種愛恨不得的復雜情緒的。與父親齊頭并肩的這些年,她陪著丈夫辛勤奮斗著,搬過十幾次家,換了很多次工作,奇怪的是,運氣無論如何也不曾降臨到他們身上。周圍的人慢慢富裕起來,他們仍像從前一樣住在爬滿蟑螂的小房子里,穿著夜市淘來的衣服,在超市搶著促銷的商品。她從未怪過他不努力的,而今,卻只能怨懟他的壞運氣。咒罵聲壓得很低,沒有底氣,像一只睡了很多年而干癟癟的棉花枕頭,寒酸又破敗。

母親開始向林清歡訴說自己的苦楚,她覺得自己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大到能面對生活不圓滿的面孔了。林清歡默默地聽著,也不表明自己的立場,有時為母親惋惜,有時也心疼父親的時運不濟,就這樣,日復一日,泡在不甘和埋怨里的生活變得發酸,不用品嘗也知道它是壞掉了。

這時候,弟弟也已經十歲了,個子高高的,成績很好,卻沉默著不愛說話,沒想到這一點仍是與林清歡一樣的。但他比林清歡的性子溫暖許多,細枝末節地關懷著家人,比同齡的孩子更懂得照顧人。

04

父親和母親終于還是分開了,在游子歸來,當屬團圓的冬季。不知道是母親聞風聽到父親在外花天酒地的碎語,還是父親認定母親對他沒了感情,這些殘羹冷炙般的由頭,林清歡聽了很多年,猶如一鍋不停翻炒的菜,既失了味覺又失了色澤,令人不愿再碰。

父親平靜地打了一通電話告知她這個消息,林清歡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又因為害怕聽到她無止盡地哭聲而放棄了,只是發了一條簡短的信息,告訴她,自己過幾天就放假回家了。

期末考試結束后,她很快回到了家中,傍晚的時候,她打電話約了父親和母親出來吃飯,并安排了弟弟在鄰居家吃晚餐。三個人圍坐在方形餐桌前安靜地坐著,幾道菜陸續上齊,頭頂的吊燈搖搖晃晃,抖了些不易察覺的灰塵下來。

林清歡恍惚想到十多年前,寒暑假的時候去到父母工作的地方,下班后一家人就是這樣坐在一張方桌面前吃飯的,那時不過簡陋的幾道菜,她每頓都能把碗碟吃得精光。小時候的她比現在活潑些,父母偶爾也有拌嘴的閑情,今時,很多東西都變了,暗淡得像洗白褪了色的衣物。

父母說話的時候不曾直視對方的方向,顯得局促而尷尬,卻也沒了針鋒相對的火藥味,倒有些像相親的兩個青年人。林清歡說,希望這頓飯,大家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好聚好散。對于女兒過分冷靜的回應,兩個成年人竟顯得有些慌張。

討論的話題便已奠定了這頓晚餐的基調,冰冷生硬,沉重得與窗外寒冷的夜色一般。父親不再像往日那樣幽默了,說不出輕松的玩笑話,母親仍是一副羸弱的模樣,臉上掛著干了的淚痕。父母約定好還是共同負擔林清歡和弟弟的生活問題,房子也仍屬于四個人共同所有,如此聽來,有幾分電視劇色彩的契約離婚的意味。將三個人拉在一條戰線上的緣由是林清歡的弟弟,大家決定在他真正長大之前,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晚餐的時間不長,結束時,大家似乎都有著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曾經熟悉的家人,如今對坐,成為任務的時候,有些心酸,是難以言喻的。

日子看起來并無多大改變,母親照看著林清歡和弟弟的生活,父親常年在外,一年難得相聚幾次,逢年過年,林清歡便叫上父親回家吃一頓飯,為的是給弟弟將這個謊圓得完整。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假象能支撐多久,只是想著,這該是最后僅存的溫情了,都愿意賣力些演出罷了。

日子看起來并無多大改變,母親照看著林清歡和弟弟的生活,父親常年在外,一年難得相聚幾次,逢年過年,林清歡便叫上父親回家吃一頓飯,為的是給弟弟將這個謊圓得完整。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假象能支撐多久,只是想著,這該是最后僅存的溫情了,都愿意賣力些演出罷了。

05

父親生日這天,弟弟在上學,沒能請假回來,令林清歡不解的是,即使是以朋友的名義,父親也沒有邀請母親來參加。她不能明白,相處小半生的人,再多怨懟,也不至于這樣絕情的,然而她到底是沒有質問父親什么,愛恨本應是他們自己的事。

生日宴會結束時,父親送走了客人,獨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抽煙。太陽被云層遮住,天色有些暗下來,父親的背影像一尊石像,顯得莊嚴而沉重。

林清歡走近些,看見他吐出來的煙圈緩緩向上升,她有很多年不見父親抽煙了,以為他早已戒掉了,才發現,原來只是因為自己陪在父親身邊的時間太少,少到不曾撞見過他抽上一根煙。

林清歡加了他一聲,深沉的中年男人這才回過頭來,長滿皺紋的眼睛看不出太多情緒,一張略寬的臉卻繃得緊緊的,試圖朝她露出笑容,嘴角卻因為咧不開適當的弧度而有幾分生硬。

她看見父親手里拿著一個寶石藍絲絨質地的表盒,里面躺著一只金色的手表,即使沒有燈光照耀,也見得出華麗名貴。桌上放著一張小卡片,是母親陳小章的自己,林清歡很容易便認了出來,母親雖然讀書不多,但字跡極是秀氣工整,字體瘦瘦常常的,好像月光拉長的人影??ㄆ蠈懼焙⒆影?,祝你生日快樂,幸福安康“簡單的幾行字。

林清歡記起幾年前,一家人逛商場的時候,父親總是記掛著買一只表,男人到了中年,總是希望有一些外在的東西來支撐自己的虛榮,譬如車房領帶和手表,愈是自卑的人愈是如此??赡切┍淼膬r格太高了,有些連后面的零都數不過來。很多年過去了,父親依然買不起那樣一支手表。很多年過去了,母親依舊記得父親那時候的愿望。

林清歡忽然明白,相處了小半生的人,或許真的是沒有辦法像平常人一樣做回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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