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岑參的《山房春事》)。正所謂草木無知，諸不知栽種它們的人已經走了，我的父親突然地走了，走的很干脆，走的很從容。他什么也沒能帶走，他的終身成就獎，他的寶貝收藏，他喜歡的一切，都被留在悠悠歲月里，那些記載著父親的曾經，留下了我對父親的美好回憶和懷念。

轉眼又到夏至時節，父親離開后的第二個父親節，這個節日是沒有父親的節日，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聲音，見不到父親的身影，令我感到無所依傍的落寞。如今回想當年，父親為了享受晚年的悠然時光，毅然賣了西三環部委大院的住宅，買了東五環首層花園住宅，為小院搭建了防腐木亭，增添了室外桌椅，自制玻璃鋼假山和大狗等環藝景觀，還栽種了月季、凌霄花、香椿、柿子樹。父親老了，奢望不多，希望余生靜謐閑適，自在從容。

父親的露天庭院雖小，卻有了屬于自己的那一片藍天，也是安頓自己精神世界的獨立天地。與花草樹木相處，有好書陪伴，這樣的日子他喜歡。早晨，他會打理小院里的花草，或去運河邊散步；回來在書房寫字繪畫；午后，他在院里木亭花架下小憩，喝一杯綠茶，翻一會兒書，靜靜躺著，發一會兒呆；晚上，他必看新聞聯播，翻看訂閱當天的報紙或和老友煲電話粥。睡前，則是他枕邊讀閑書的好時光。

在父親眼里，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詩酒糖，青山綠水、藍天白云、陽光雨露、清風明月、紅花綠葉，都值得回味，值得好好珍惜。每當看到他種下的花草樹木枝繁葉茂，長出了花骨朵兒，他心情燦爛的如同孩子般開心。春天，父親會催我去門口摘些香椿芽切碎，攤個香椿雞蛋餅；當月季花和凌霄花開放，他便欣喜：“快、快拿手機拍下這朵最漂亮的花兒”，他要把這短暫的花顏收藏起來；秋天，他站在樹下，會輕聲喃喃自語：“它長的太快，太高了”，后悔沒找人及時修剪樹枝，我們只能爬梯登高摘柿子，父親則抬頭眼巴巴地望著那些摘不到的、長的又紅又大的柿子高高地掛在有二層樓高的樹上，有種望著它吃不到嘴里的無奈。父親種的柿子齁甜，甜的發膩，我用柿子泥和面粉做成小柿面餅，給父親當甜點吃。我們離開時，父親會裝些生的柿子，讓帶回家慢慢捂熟。

父親晚年開始對栽種花草樹木情有獨鐘，他認為盆花需要被人照顧，還時常要給它們澆水施肥，既辛苦自己也麻煩別人，所以還不如把宿根植物種在室外的土地里，自然生長，反正會得到老天的眷顧。父親確有先見之明，這樣的栽種在他晚年生活中得到印證。在他衰老走不動，無法照顧花草時，他的月季、凌霄花、香椿、柿子樹，真的不依賴任何人的照料，靠著老天爺的陽光雨露，冬去春來，吐故納新。耄耋之年的父親便坐在落地窗前曬著太陽，遠遠地望著它們花繁葉茂，春華秋實。

父親喜歡草木的無知無憂，隨緣自在，或許是因為它們與人的秉性和感情相通。人生一世不如草木，草木輪回生，它們沒有人世間的各種俗世紛爭，束縛羈絆，只擁有自己不變節奏，隨四季輪回，瀟灑地恣意生長。而人生只有一次，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才是享受生命的珍貴時光，這是父親希望的生活。父親79歲時能騎自行車上街，仍然保持老當益壯的萬事不求人的狀態；一過82歲，就開始腿腳無力行動困難，他深知世間萬物榮枯有定，盛衰必然的道理，不得不承認人老腿先老事實。對于一生舞文弄墨的父親，樂觀的是還能看書寫字，他永遠不想封筆；但到了83歲，他手抖得厲害，寫字手無力，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筆。父親慶幸自己耳不聾眼不花，他能從一朵花的打開，一片葉子的舒展，一片云的漂游，還有耳邊傳來一只鳥的鳴囀，或是欣賞一幅畫的意境，一件收藏品的記憶中，感受到自然的美好，他為自己的耳聰目明而知足。父親了解73和84是老人壽命的兩道坎，一到84歲，他總說自己已經85歲了。沒想到在去年早春的2月26日凌晨，父親沒有等到晨光微露，就沉在天際蒙蒙的睡夢中。84這道坎，父親沒能跨過。

6月18日，是我父親的生日，這天正是夏花怒放的時節。父親經歷了漫長但又短暫的一生，平凡又不平凡。很多人對他的了解是基于專業上的著書立說，而對他在書法上所投入的功力和建樹知之甚少。我以前看過父親的文字，卻從來沒有更深地去理解這些文字背后精神對我的意義。當父親跨過此生的門檻時，我重讀父親留下的文章，詩詞、隨筆和書信，感受到一股被觸動的力量。我從他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感悟到他樂觀、堅強、寧靜淡然的心性。父親的余生做到了，隨遇而安，所有的過往，皆不糾纏，所有的日子，皆如花期。

春盡夏至，晝長夜短。夏至，是大自然最有生命力的時光，也是最有詩意的時光。草木深一寸，萬物沐暖陽。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是我對父親一生的描述。父親從這個世界上徹底的消失了，可他曾經所創造的，他的書畫創作，他出版的書籍，已經將他生命的一部分轉化為另外一種形式，在他身后依然存在。父親的作品對我是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猶如夏草之蔥蘢，夏木之繁茂，夏花之絢爛，為夏至的畫卷增添色彩，只要可以留駐一份瞬間，哪怕只在繽紛的夏至，卻是燦爛永恒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