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接到那個電話起,林惠花就傻了。
畢三節(jié)死了!
那個早就該死的東西,才五十歲,居然就死了!
打來電話的是千里之外那個城市的公安,他們告訴林惠花,畢三節(jié)死在一座大橋下面,他的手機里,存著的唯一號碼,就是她。
“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老婆。”艱難的吐出這個詞,林惠花心就像突然被誰抓了一把一樣,她是畢三節(jié)的老婆么?也是,雖然十年沒有見過一次面,但離婚證沒扯,她就是他名義上的老婆。
“那么你盡快過來吧,尸體要處理,還有后續(xù)一些事情。”
“我……”林惠花想拒絕,她要告訴公安,自己和那個死掉的男人雖然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實際上,她們早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可是,公安不等她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捏著響著長長忙音的手機,林惠花噗通一下坐在炕沿上,陽春三月的房間里,暖氣雖然還燙手的熱著,可是她卻冷得直打哆嗦。
畢三節(jié)死了!
這個該死的,怎么可以就這么便便宜宜的死掉呢!
她還有十年的血海深仇等著和他清算,她一直攢著豁出命去的力氣要撕吧他扭打他像對待一條不受待見的狗那樣折磨他呢。
可是,這個該死的,不給她這個機會了。
哆嗦著坐在炕沿上,林惠花的耳朵里忽然鉆進來一種奇怪的聲響,嗚嗚……嗚嗚,好像一頭獸被關(guān)在密不透風的箱子里,壓抑不住的嘶吼。她吃了一嚇,四處看看,抬臉的瞬間看見對面的鏡子里,赫然一張扭曲的淚痕斑駁的夸張變形的臉。
林惠花一把捂住了嘴,她為什么要哭,她為什么要哭得好像一頭被木頭箱子鎖起來的野獸。
她應(yīng)該一個淚瓣兒都不掉的,想到這里,她用自己那雙粗剌剌的大手用力抹掉臉上的淚,可眼淚就跟扭開閥門的水龍頭一樣,無論怎樣抹都抹不凈。最后,林惠花索性放棄了,瘦削的身子一偏,陽光浩蕩的土炕上一滾,撒潑打賴、驚天動地地嚎啕起來。
2
林惠花的哭聲,驚動了四鄰。先是東鄰的張嫂,繼而又是西鄰的李二姐,再然后是放學歸來的二冬。
畢三節(jié)死掉的消息就跟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撲棱棱從林惠花家新蓋的大瓦房里飛出去,一晌飯的功夫,整個村子都知道了。
知道了畢三節(jié)的死訊,老畢家族里的老一輩兒都湊到林惠花家中來了。
他們的意見很一致,無論畢三節(jié)犯過什么錯,他到底是畢家莊的人,所以,接回來入土為安,才是正事。
哭了小半天的林惠花聽到這話蹭地一下跳起來:“門兒都沒有,我和那個該死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眾人七嘴八舌的勸,無論怎么勸,林惠花還是不松口,這時,族里年歲最長的太爺說了一句話:“你可以不認他,但大冬和二冬,得有爹!”
只這一句話,一屋子的人都鴉雀無聲了。林惠花還要叫罵,角落里一直縮著的二冬被人推出來:“看看,孩子哭得眼都腫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算了算了。”
林惠花一把拉過哭腫了眼睛的二冬,嚎啕的聲量更大了。
族里人緊急合計了一夜,最后拿出方案。有人負責通知大冬從廣州趕回來,有人負責在家里操持著安排葬禮,棺木、白布、鼓樂、流動餐廳什么的,哪樣都需要精細的人手。本來族里安排了一個遠房陪著林惠花去抱骨灰,可林惠花拒絕了。
說得出口的理由是馬上春忙了,不能麻煩人家。說不出口的理由是,為了趕時間,去抱骨灰得需要坐高鐵,一個人來回還得上千元的車費,再多上一個人,那得多多少費用。
再者,別人的男人死在外地,需要人陪那是婆娘傷心得要死要活怕出什么意外。林惠花可沒這個擔心,這些年她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風里來雨里去,有什么扛不起來的。再說,她壓根就不傷心。沒有傷心,只有恨,而那股子從心底里長出來的蔥蘢的恨,好像一根擎天柱,支撐得瘦小枯干的她愈發(fā)有了那么一把子說不出的力量。
再一個不用人陪,還有林惠花的一點小心思。自從被族里人勸服著去接回畢三節(jié)的骨灰,林惠花就暗暗做了一個決定,那個該死的雖然死了,可她的恨,依然要發(fā)泄出去:去到那里如果還未火化,她先撲上去狠狠踹上兩腳。如果已經(jīng)火化,她就抓兩把骨灰扔到茅坑里,讓那個這輩子在她身上造了孽的壞種下輩子再托生的時候帶著一身的屎尿味兒,永遠不得舒心。
抱持了這樣的念頭,沒用別人催,第二天天沒亮,林惠花就出發(fā)了。
3
高鐵開得飛一樣快。
坐在飛一樣的高鐵上,林惠花昏昏沉沉的做了一路的夢。
夢中,她一下子又回到了20年前,那個時候,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她剛剛認識了畢三節(jié)。家里人沒一個同意她們結(jié)合,可她著了迷似的迷上了畢三節(jié)那張能說會道的嘴。結(jié)婚的時候,別人都是幾大件,她可好,空著四個屋角就跟畢三節(jié)拜了堂。新婚之夜,畢三節(jié)摟著她山盟海誓:“這輩子,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林惠花意醉神迷地抱緊從此要終生依靠的男人,嗯,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待她好。
初始那幾年,畢三節(jié)確實對林惠花不錯,重的農(nóng)活搶著干,好吃好喝的緊著老婆和孩子。那時候日子也清苦,可林惠花不覺得苦,她總想著,只要自己和畢三節(jié)肯賣力氣,好日子總會來到的。
生活卻并不像林惠花想得那么簡單,隨著大冬二冬的出生,本來捉衿見肘的日子愈發(fā)緊巴了,要命的是,這個時候畢三節(jié)又染上了賭錢的惡習。一年忙到頭,有限的一點家用,到了牌桌上幾把兒就兜進去了。
因為賭錢,林惠花和畢三節(jié)打了無數(shù)的架,打著打著,夫妻感情就像浸了水又被棒槌反復捶打的棉被,一點點的薄了、板了、硬了。沒有了感情上的忌憚,畢三節(jié)愈發(fā)的有恃無恐,沒過幾年,就混成了村上有名的破落戶。饒是如此,林惠花也沒想過離婚,誰知,畢三節(jié)卻出了軌,他和村西頭老劉頭剛在四川領(lǐng)來的小媳婦“好”上了。
老劉頭為此差點和畢三節(jié)拼了命。他辛苦了半輩子才攢下幾個錢換回一個媳婦,領(lǐng)進門炕還沒捂熱乎,居然就被畢三節(jié)挖了墻腳。
看著畢三節(jié)被老劉頭打得滿頭血污的樣子,林惠花忽地一下跳起來,撈起院墻根上豎著的鋤頭,哐地一下砸下去——她忍饑受寒地跟著他過苦日子,求的不過是這個人最起碼還是她的,誰想,他連最后這點念想都要收回去,瘋了,她真是要瘋了。
被鋤頭鑿懵了的畢三節(jié)兔子一樣撒腿就跑,看著那個破落男人四蹄撩開的背影,林惠花跳著腳的罵:“有種你就別回來,再回來老娘還是和你沒完。”
畢三節(jié)竟然從此就真的沒有再回來。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剛開始,林惠花還能安慰自己,那個該死的是被自己嚇破了膽才不敢進家門。一個月兩個月都不見畢三節(jié)的影子,林惠花有點坐不住了。這時候,村西頭的老劉頭大哭小叫地殺到她的門上來了:“你家畢三節(jié)拐走了我的媳婦,買媳婦的錢,你得賠給我。”
就跟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林惠花昏天黑地地立在院子里,好半天,才慢慢扶著墻站穩(wěn):畢三節(jié)領(lǐng)著老劉頭的媳婦跑了?!
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畢三節(jié)被林惠花打出去的第三天,有人在鎮(zhèn)上的汽車站看到他和老劉頭的媳婦一前一后的上了長途車,畢三節(jié)空蕩蕩的手里什么都沒有,老劉頭的媳婦,挽著一個碩大的包裹。
又過了一個月,十幾里地外的一位遠親來找林惠花要賬了。三個月前,畢三節(jié)去過他們家,說是要出門打工,和他們借了幾百塊錢的路費。
林惠花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畢三節(jié)領(lǐng)著別的女人跑路的事兒,板上釘釘了。
這一年,她三十四歲,大冬8歲,二冬4歲。
4
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沒有人能告訴林惠花。村里人知道的只是,這個女人,也許在這里待不長了。
是啊,怎么能待得長呢。老舊的三間破土房,稍微下場大點的雨,都擔心害怕著被沖倒。還有兩個吱哇亂叫的孩子,天天張著嘴要吃要喝,一個女人,怎么可能供得起。
大家等著林惠花離開。一天兩天三天的沉寂之后,斷了煙火的那三間破土房上,又冒起了炊煙。
有人大清早的看到林惠花扛著鋤頭下地了,八歲的大冬牽著四歲的二冬,小尾巴一樣跟在林惠花身后,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啃一口小黑手里攥著的硬干糧。
唉,作孽啊。
鄉(xiāng)親們搖頭嘆息著,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生活。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似乎只是一晃,十年就過去了。十年中,三十四歲的林惠花變成了四十四歲的老女人,曾經(jīng)吱哇亂叫的兩個娃,一個早早下學去了南方打工,一個在鎮(zhèn)上的中學成了高材生。
沒人知道林惠花是怎么度過的這十年漫長歲月,人們看到的只是她黧黑粗糙的面容一天天地蒼老下去,人們記得的只是,孩子沒有長起來那幾年,每到秋收,大冬和二冬都會哭著到村里來央求鄉(xiāng)鄰去地里幫著把累昏過去的林惠花抬回家。
在粗糙得摸一把都能把木頭拉得滿身都是刺的日子里,林惠花瘦小的身板被徹底摔打出來了,有一年村上的石灰廠高薪招壯勞力,林惠花擠在人群里去報名,廠會計剛一流露“你行么”的意思,林惠花二話不說跑到空地上扛起一袋水泥腳步生風地跑出了好遠。
從那一天起,人們都知道了這個女人是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看著瘦小的林惠花像頭牛般東忙西忙,村里不知多少男人都在心里暗暗感慨:可惜了這樣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啊,如果不是畢三節(jié),隨便換個男人不知道要多知福。
可惜的是,林惠花這輩子算是明珠暗投了。
其實,林惠花可以改變命運,畢三節(jié)離開的這十年中,娘家人不止一次勸過她:“沒必要等那個沒良心的男人了,你去提離婚,法院會判的。”
法院會判?找不到另外那個人,如何判?
“那就去找他。”
林惠花果然去找了,循著一點點的蛛絲馬跡,四處的打聽尋找,到最后,撈到了一個號碼,那是畢三節(jié)離開的第五年。電話剛一接通,林惠花就開始破口大罵。她罵啊罵啊,罵到天昏地暗,罵到日月無光,才想突然起自己其實是有正事的,對,她要離婚的。
可是,畢三節(jié)早就掛了電話,之后無論再怎么撥打,那個電話再也不會接,再之后,那個號碼成了空號,林惠花和畢三節(jié),就像河流里兩朵偶然相遇的浮萍,只輾轉(zhuǎn)著照了小小一面,就再次各奔東西、杳無消息了。
5
娘家人鼓動林惠花繼續(xù)找畢三節(jié),林惠花卻好像死了心,仗著年輕有把子力氣,她更賣命地開始奔波起來。一年四季的莊稼,石灰廠的零工,前幾年,還養(yǎng)過一陣子的小尾寒羊,看似艱難的日子實際上是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的,更何況,心疼媽媽的大冬,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就主動輟學去南方打工了。到去年,林惠花終于徹底告別了住了十幾年的似乎一根手指頭就能捅倒的破舊老屋,在村東的宅基地上,蓋起了三上三下的一座雙層樓房。
房子蓋好了,林惠花開始四處托人給大冬說媳婦,看著她四里八村地跑著張羅的背影,村里人開始相信,這個女人這輩子是要在畢家莊扎根了。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jīng)鮮有人再提起畢三節(jié)。
只有二冬,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看見媽媽恨恨地在手機上摁那串早已經(jīng)成了空號不知多久的號碼,一邊摁,一邊破口大罵著爹的名字。
她是起了誓要給畢三節(jié)一個致命的打擊,這個致命的打擊就是,把嶄新的拔尖的讓人一看就眼熱心跳的新房子和壯實得好像兩只小牛犢子的大冬二冬戳到他面前,讓他看看,這就是她眼下的生活,她眼下的已經(jīng)好到圓滿的生活,和他,沒有半點的干系。
無數(shù)次,林惠花在夢里都這樣的傲嬌過,每一場夢里,畢三節(jié)都灰頭土臉的好像一條落水狗那樣匍匐在她腳下,嗚嗚大哭著死皮賴臉地請求著她和孩子的原諒。原諒?哼,怎么可能,做夢都別想。
每做一回這樣的夢,林惠花就覺得一把又一把的力氣從骨頭縫里蹭蹭地鉆出來。四十四歲,其實不算老,但多年的操勞讓這個瘦小的女人早早累出了一身的傷,雖然表面上她依然風風火火地奔命在熱火朝天的生活中,實際上,幾乎每個夜里,她都能聽到關(guān)節(jié)與關(guān)節(jié)之間那種帶有陳傷舊痛的神經(jīng)性的呻吟。
每當痛得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林惠花就把畢三節(jié)三個字捋成三條繩索,一點點用牙齒緊用力咬著,咬碎每一根經(jīng)線和緯線,咬碎哪怕一點點的囫圇跡象,等到這三個字,全部在鋒利的牙齒下磨成細碎的粉末,外面黑成一面鍋底的天,啪一下全部翻開了。
天亮了。
天亮了,林惠花在夢中一驚,猛地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高鐵已經(jīng)到站了。
6
去太平間的時候,公安告訴林惠花,如果今天下午她再不到,尸體就會被火化處理了。
畢三節(jié)還在,那個該死的還沒有變成灰!想到這里,兩頓飯沒吃的林惠花一下子來了力氣,老天有眼,她還能夠狠狠地踹上那個早就該死的幾腳。
太平間臨近,公安順手指一指,林惠花哆嗦著走近,門還沒推開,猛然聽到有幼嗓的哭泣一聲連著一聲的此起彼伏。
她懷疑公安指錯了地點,扭頭確認,公安再次點頭。
狐疑地推開門,空蕩蕩的板房里,角落里有張窄窄的木板,一個全身蒙了白布的尸體橫在那里,木板一側(cè),半跪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口一個爸爸地哀哀哭個不停。
不對,肯定是公安記錯了。
林惠花抽腳往外走,卻不想,一腳踩到隨后跟來的公安腳上。
“這個孩子,是和畢三節(jié)一起發(fā)現(xiàn)的,他說畢三節(jié)是他爸……”
林惠花完全懵了。
她懷疑自己是做夢,用力掐一把大腿,生疼。又懷疑公安搞錯了,可掀開那張白單子,白單子下面那張灰撲撲得沒有了一點生息的面瓜臉,可不就是畢三節(jié)那個該死的么。
縱然十年沒見,縱然他的五官生硬得走了形,可就是化成灰林惠花還是認得出的。
但是,多出的這個孩子,又是誰!
蒙頭轉(zhuǎn)向的林惠花,忘記了狠狠踹兩腳畢三節(jié)的計劃,蒙頭轉(zhuǎn)向地被公安領(lǐng)出來,簽字、辦手續(xù),領(lǐng)畢三節(jié)破破爛爛的那堆東西,一晌飯的功夫,一盒熱乎乎的骨灰,抱到了胸前。
她做夢一樣抱著骨灰往外走,負責接待她的公安從后面攆過來:你別自己走啊,這個孩子,也得跟著你。
孩子也得跟著她!林惠花恍然地看看從她出現(xiàn)就一直小尾巴一樣跟在身后的那個娃,細腳伶仃的骨架,穿著亂七八糟臟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衣服,頭發(fā)長得幾乎能搭出個鳥窩,兩條鼻涕蟲請涼涼地掛著,走一步,吸溜一下,走一步,吸溜一下。
這個娃,和她什么關(guān)系?
“他是畢三節(jié)的娃。”公安說著,一捅那娃:“你說,你爹是誰?”
“我爹是畢三節(jié)。”娃濕淋淋著兩只大眼睛抬起頭,又猛地來一句:“我爹說,我娘叫林惠花。”
林惠花差點背過氣去。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這娃那兩只濕淋淋的大眼睛,可不就和村西老劉頭跑掉的四川媳婦一個樣兒么,還有這張黑了吧唧的面瓜臉,可不就是脫了畢三節(jié)那個該死的一個形!
這個娃是畢三節(jié)和老劉頭媳婦生的野種?!
林惠花一個激靈,渾身上下跟過了電一樣哆嗦了一下。
7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是對的。
雖然無論怎么問,那個娃都堅持,他的親娘是林惠花。但林惠花知道,這一切,是個圈套。
說話雖然還不是太利索,但這個叫三冬的娃,已經(jīng)有了畢三節(jié)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的遺傳。
“爹臨死的時候說了,沒了他,我的親娘林惠花會來領(lǐng)我的。”
滾犢子,誰是你親娘!
林惠花抱了骨灰大踏步走,跟屁蟲一樣的鼻涕蟲娃,亦步亦趨地黏過來,如果不是當著公安,林惠花真是踹他兩腳的心都有了。
“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看到這場面,公安也有點懵了。
她親生的?當然不是!聽到林惠花的否定,三冬出溜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林惠花的腿放聲大哭:“爹死了,娘你再不管我,我可怎么活。”
看著那個臟娃把鼻涕口水蹭到自己腿上,林惠花真是要氣瘋了。
她其實不想和公安多說什么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她不得不把那段家丑抖摟了出來。
聽了她的話,公安愣住了。之后,公安打了個電話就出去,剩下林惠花和三冬,在窄小的收發(fā)室里等著。
林惠花錐子一樣盯著那個才剛屁點大居然就會撒謊的娃,恨恨地想,真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么小的娃,瞎話說起來眼都不帶眨的。
沒有了公安在,剛剛還上頭撲面的孩子,一下子老實下來,他袖著身子癟在墻腳的凳子上,兩只腳一蹭一蹭地來回磨著地面,眼皮都不敢撩一下。
“哪個是你親娘,再這樣說,看我不抽你。”林惠花故意繃起臉沖著那娃揚揚手巴掌,如果不是這個娃黏扯,她現(xiàn)在早就坐上回程的車了。
叫三冬的娃期期艾艾地偷偷瞥過來,“我……我……”地吭哧半天,一句囫圇話沒說出來,忽然用那雙小臟手蒙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含混不清地喊“爸爸……爸爸,你干嘛不要我了啊。”
林惠花心底倏地一軟,有那么一個瞬間,她居然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二冬,被外面的孩子欺負了,回到家,也是這樣雙手捂著臟兮兮的臉,哭著要找畢三節(jié)。
可是,眼前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二冬。想到這里,林惠花的心又一下子硬下來,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剛剛一直陪著她的那個公安,正和幾個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
林惠花有個預感,畢三節(jié)留下的這個麻煩,很快就要解決了。
果然,半小時后,公安走進來,再次和林惠花敲定事情的原委后,給出了方案,如果這個孩子林惠花堅持不要,在找不到他親生母親的情況下,會暫時送到福利院。
隨便送到哪兒,只要不跟著她就好。林惠花如釋重負地站起來,和公安說了客套話,夾著骨灰盒向外走。走到大門口,身后忽呼哧呼哧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娘……娘,我爹還有東西給你呢。”
林惠花一回頭,緊趕慢趕的三冬差點剎不住車撞到她身上。
畢三節(jié)有東西給她?那個該死的,能有什么東西給她!
8
三冬帶著林惠花七拐八拐穿過半個城,最后在城郊的一所立交橋下找到了他和畢三節(jié)曾經(jīng)的“家”。
從畢三節(jié)出事就知道他過得一定不會好,但當親自來到這座光禿禿的四面透風連塊遮擋木板都沒有的大橋下,林惠花還是重重地吃了一驚。立在沁涼的風颯颯吹過的大橋下,她的心里就跟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那樣無論如何也喘不過氣來了。
三冬猴子一樣爬上爬下半天,最終扒拉開角落里的磚頭和纖維板,在緊鄰橋柱子的旮旯里,翻出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盒:“爹臨死的時候囑咐我,等娘來了,就把這個給你。”
林惠花費了好大勁兒才掰開那個鐵盒子,零零碎碎的幾張鈔票,湊起來不過十幾塊錢,零碎的鈔票下面,是一張破破爛爛的紙片。
林惠花做夢也沒想到,畢三節(jié)還給她留了遺言。
“……出門第三年有了三冬,三冬不滿周歲,我染上了慢性病,那個婆娘,招呼都沒打就走掉了。這些年,我做夢都盼著回家,我想你,想大冬,想二冬,可是,混到這步田地,那個家,不能再要我了。如果不是三冬,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一想到這輩子我已經(jīng)辜負了大冬和二冬,就覺得就是死皮賴臉也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啊……這兩天全身疼得厲害,我知道自己也許過不了幾天了,惠花,我死之后,你必然會來,到那個時候,希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地領(lǐng)回三冬吧……如果實在不想,就求你帶這個可憐的沒爹沒娘的孩子吃頓飽飯吧,自從我爬不起來,三冬已經(jīng)好久沒吃一頓飽飯了……這輩子我是著著實實地欠了你,欠了孩子們,下輩子,下輩子讓我當牛做馬的報答你們吧……”
破破爛爛的紙片,歪七扭八的字跡,林惠花哆嗦著看完,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娘,這些錢,爹說留給你。”一直立在林惠花身后的三冬,討好地將那幾張散碎的鈔票捧過來,林惠花沒接,抬頭環(huán)視一下既不能遮風又不能擋雨的破橋洞子,半晌說了一句:“你們就住在這里?”
“嗯,我和爹一直住在這里,雖然有點冷,可只要不下雨,還是挺舒服的。”
看著三冬熟練地在橋洞子里東翻西翻,林惠花忽然動了惻隱之心:“你餓沒?”
“早晨公安領(lǐng)我吃了小米飯和驢肉火燒,那驢肉火燒,可真香。”說到這里,三冬咕咚吞一口口水,轉(zhuǎn)而又充滿希翼地看著林惠花:“娘,公安說把我送去的那個什么院,里面是不是也會有驢肉火燒吃?”
林惠花將頭扭向橋洞子外面,幾十米外的一株迎春已經(jīng)綻出了鵝黃的花蕾,可撲到橋洞子來的風,還是刀子一樣的冷啊。
無論怎么說,先帶這孩子去吃頓飽飯。想到這里,她把已經(jīng)冰冷的骨灰盒放進手提袋里,又將手心里那張破破爛爛的紙片,疊幾疊,掖到貼身坎肩的內(nèi)兜里。
9
城郊的驢肉火燒店,五塊錢一個的驢肉火燒,三冬一氣兒吃了六個。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林惠花的眼漸漸模糊起來。
在這個瘦腳伶仃的孩子身上,她總好像能反復看到二冬的影子。
“娘,你也吃啊。”正想著,嘴邊忽然捅過一只火燒來。
抹一把模模糊糊的眼睛,林惠花看到,三冬兜著一雙小臟手,正巴結(jié)討好地將一只驢肉火燒遞過來。
“你快吃吧,娘,從見面到現(xiàn)在,你還一口飯都沒吃呢。”
聽到這句話,林惠花心里又一頓,這個小崽,比大冬二冬都更隨畢三節(jié)那個該死的。
也是啊,他從小一直跟著畢三節(jié),哪像她家里那倆娃啊,小小年紀早就沒了爹,即便想要隨,又能怎么隨。
林惠花抓過驢肉火燒咬一口,還沒完全咽下,一勺顫抖的雞蛋湯又到了眼前。
“娘,你喝,你快喝,還熱著呢。”
林惠花瞅一眼面前立著的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既嫌棄他小小年紀就如何懂得討好,又突然有點心疼——他還這么小,這么小的年紀就察言觀色的討好著所有人,這一輩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在林惠花心中,大冬二冬一直都是可憐的娃,可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崽,比大冬二冬更可憐——他們沒了爹畢竟還有娘,三冬呢,除了這一身破衣裳,什么都沒有。
想到這里,林惠花更恨畢三節(jié)了,都是他做的孽,都是做的孽啊……
10
陽光晴好的下午,忙完一切,林惠花坐在迎門處的臺階上,覷著眼望向村西的曠野,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從接回畢三節(jié)的骨灰到現(xiàn)在,兩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的時間,舉辦葬禮,處理方方面面的雜事,中間還陪著大冬相了一門親事,到今天早晨,重新送走去廣州打工的大冬,林惠花終于可以歇一口氣了。
喝完一杯水,順手抄起手邊的線簸籮,二冬才穿過不幾次的那件襯衣,縮縮衣角,裁裁袖口……正收拾著,院門口響起咚咚的腳步:“娘,我回來了。”
林惠花抬眼看著進門的那個娃,依稀的斜陽影子下,兩個月前還瘦腳伶仃得那么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居然胖了一圈也白了一層。
“娘,這是我在放學路上采的一朵小花兒。”
看著三冬杵到面前的那只嬌嫩的野花,林惠花一個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時候,她和畢三節(jié)還恩愛著,某個傍晚,他下地歸來,也這樣笑嘻嘻著將一朵這樣的小花伸到了她的面前。
林惠花的眼里,止不住的涌起了一陣水霧。
三冬回房間寫作業(yè)了,拈著那枚野花,林惠花繼續(xù)癡癡坐在迎門的臺階上,瞬間就覺得過去的二十年,怎么那么像一場浩大的長夢呢。
夢開始之前,她還枝繁葉茂地葳蕤在青春年少的好年華里。一眨眼的時間,整個人就老成了這個樣子。
而害了她一輩子的那個該死的,此刻沉睡村西的曠野中,啥都不操心,啥都不知道了。
其實,自從將三冬領(lǐng)進家門,林惠花就清楚,自己這是又中了畢三節(jié)的另一個圈套。包括那封信,包括三冬的懂事,都是他拿捏準了她的善良和厚道,給她挖出的坑。清楚這一切后,林惠花不止一次咬著牙尖詛咒過那個已經(jīng)下了地獄的男人。
她恨死了他,不但這輩子恨,下輩子也忘不掉。說著是滿滿的恨,奇怪的是,心里卻又涌起一種說不出的近十年從未有過的舒展——原來,在那個壞種心里,她還是有著金子一樣善良的女人。
他對她的背叛,這輩子包括下輩子她都不會原諒。但,這事和三冬沒干系啊。這個帶著罪孽出生的孩子,如果自己做得了主,怕是拼了命也會從這樣一對寒磣爹娘的命里逃走的。這個念頭,帶回三冬越久,林惠花越篤定。越篤定這個念頭,她就越覺得自己不能嫌棄三冬。她是在不幸的深淵里打過滾兒豁過命的人,深知苦難的滋味,這樣的滋味,這個世上能少一個人嘗到就盡量少一個嘗到吧。平凡如她,這輩子做不來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給可憐的三冬一個家,讓他和大冬二冬那樣在有限的愛里放手放腳的長大,她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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