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青巖
從小到大,每次都是你把我欺負哭,這次你沒欺負我,卻還是把我惹哭了。
第一次記憶里有你的存在是在我五歲的時候,我五歲之前,你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和我們在外面做生意的爸媽在一起。
那年咱家老爸送我回奶奶身邊上學前班,我和老爸從長崗嶺大壩上走下來,不記得你那天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了,你從剛收割過的稻谷田里向我跑來,身邊還跟了一條大黑狗。
老爸告訴我要我叫你哥哥,不記得那天我究竟叫沒叫你,我應該對你還是陌生的吧,你讓我摸黑子的頭,大概意思是黑子對陌生人很兇,摸摸它,它就不會咬我了。
對你早些時候的事,是從奶奶、親戚們和你的口中得知的。
你三歲時,患過一種病,頭發變得很黃,眼睛差點失明,老爸回去帶你去城里檢查,你喝一種褐色玻璃瓶裝的維生素液和魚肝油,后來痊愈了。
你和村里別的孩子吵架,他罵你“你媽個逼”,你沒有還口,奶奶知道后說你傻,教你別人罵你,你也要回罵別人。下次再和那個孩子吵架,他罵你“你媽個逼”時,你很氣憤地還嘴說:“你罵我,我也罵你,我罵你,我罵你了!”
這就是你,只上完初中的農村男孩,直到現在也不會講臟話,頂多在氣憤時罵句“混蛋”溫文爾雅的你。
你是長孫,下面的弟弟妹妹很多,我們都是奶奶帶大的,有時候孩子吵架哭鬧亂成一鍋粥,你是家里的治安員,哄勸小的,訓斥大的,都是你在做。
但你卻從不偏袒我,甚至還和他們一起欺負我,你現在仍說我小時候特別愛哭,可以連續扯著嗓子哭上好幾個小時,我卻記得自己明明快要止住哭聲了,是你在旁邊學我假哭,然后我又被你弄得放聲大哭了。
我還記得你在樓頂曬花生,把籃子從三樓上扔下來時,中間手提的部位正好砸在我鼻梁上,當時我流鼻血流得以為自己會死掉。
還有一次,你騎自行車載我去學校,你騎得飛快,將我從車座后面摔了下去。
青春期的你,還和我說不許我和別人說你是我哥,在路上碰到就當不認識。不過現在的你定不會承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很多人第一次見我們后,都說我們倆長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卻總說我長得丑,臉大,皮膚黑。的確,老爸老媽的優良基因都給了你,我是沒你好看。
但現在你背著我時,別人說起你妹妹長得挺漂亮的,你一點都不知道謙遜,你說那當然,我妹妹靚過林心如。
小時候家里孩子多,我和奶奶睡,你和堂弟他們睡一起,你每晚會檢查最小的兩個堂弟有沒有洗臉洗腳或是把襪子穿到被窩里睡覺,你甚至檢查過小堂弟文子拉大便后有沒有把屁股擦干凈。
你知道我們最小的堂妹瑤瑤每天上學不容易叫醒,你會捏住她的鼻子把她憋醒。你和二堂哥給生病的小敏灌藥,將他按在長凳上,捏著鼻子撬開嘴巴,等藥吞下后才放開他的鼻子,動作嫻熟像個大人一樣有模有樣。
你也是個勤快的孩子,那時奶奶還種了地,水田旱地都有,你是奶奶最得力的幫手,農忙時犁地插秧收割都做過,傍晚給新種的菜苗澆水,周末放假你和堂哥用糞桶抬糞水倒菜園里。
小時候家里窮,農村青黃不接是沒有菜吃,你會打魚摸蝦挖蓮藕,你還會用野韭菜和香椿芽烙餅,雖然成家后的你再也沒整過吃東西的了,但那些魚蝦蓮藕和烙餅卻是我們貧困的童年難得的肉質品和美味零食。
我和你的家庭并不幸福,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我們的爸媽不和睦,小時候我們懵懵懂懂不明白大人之間的事,他們劇烈爭吵和扭打時,我們只會躲在角落里哭泣。
我們都不喜歡老爸,因為他脾氣暴躁近乎偏執,又自私懶惰,而老媽只會默默地勞作和逆來順受,要不和他硬碰硬扭打在一起,最后把自己弄得鼻青臉腫,要不就是長時間絕食臥床不起,我和你常氣憤不過,又心疼不已。
隨著我們年齡的長大,越來越覺得他們不可理喻,家里永無寧日,每天都像是硝煙彌漫的戰場,我和你開始抗議,并越來越強烈。
我上高三那一年,你覺得他們實在沒法在一起過日子了,拉他們去律師事務所協議離婚,老爸本是答應的,去后又反悔了,撕了律師擬好的離婚協議書,回家后他和你大打一架,拎著箱子揚長而去。
長大后的我們,對他們扭曲的婚姻感到無可奈何,親戚都說他們倆一把年紀了還沒成熟,我和你只好做大人遷就他們了。
曾經以為我們很難再感覺到幸福,因為從小是籠罩在時而壓抑時而歇斯底里的家庭陰影中長大。這種陰影成年后似乎如影隨行,因為永遠也無法擺脫,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根,仿佛我們是掉進河里的人,雖然爬上了岸,一身濕衣服永遠干不了,因為無法替換,因為僅此一套。
很多年的春節,我們是哭著依偎在一起看著他們吵架動手,后來竟不盼他們回家過年,即使沒有新衣服和壓歲錢。
我也見過老爸對長大后的你毫無理由的動手和辱罵后,你就睡在大馬路上,一聲不吭,也不哭泣。
在老爸離開家的兩年,我沒上學了,和你在一起做生意,那時你認識了嫂嫂,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老爸在廣西呆了兩年后重新回到這個家,他的脾氣并沒有收斂一點,反而因為你和嫂嫂的婚姻,和你們鬧得更僵。
嫂嫂從小沒有父母,是她伯伯孤身一人撫養長大的,嫂嫂與你商量你們的婚姻不嫁不娶,以后生兩個小孩,一邊跟一個姓,為的是報答她伯伯的養育之恩,你同意了,老爸回來后跳出來反對,并強行拉著老媽去了廣西。
你和嫂嫂自己操辦了婚禮,老爸老媽沒回來參加,那一年下很大的雪,也因為你和他們慪氣,打電話告訴他們太晚了,他們買不到車票。
嫂嫂在江蘇生孩子,就只有我和你守在醫院,你用手掌攤著才五斤重的嬰兒,不知道是喜是憂。
后來你學會了給你女兒洗澡、穿衣服和換尿布,嫌棄我和嫂嫂沖的奶粉比例不對,你親自動手給你女兒沖。
因為你女兒的到來,你和老爸的關系得到緩和,他和老媽又回來幫你打理生意,他似乎變得有些怕你了,卻和老媽仍是爭吵不斷,但只要你吼他幾句,他多少會收斂一點。
你是個體育迷,電視總被你喜歡的CCTV-5頻道霸占,所有的體育賽事規格和制度你都懂得,說起體育明星你更是如數家珍,比我能認出的娛樂明星還多。
當然最熱衷的還是NBA和世界杯,嫂嫂一直不知道,她剛生了侄女幾小時后,我守在醫院里,你去醫院附近的網吧里看了兩小時火箭隊的直播。
因為貧窮,你曾夢想過大發橫財,喜歡買足彩,每年歐洲足球五大聯賽直播時,你整宿整宿不睡覺守在電視機前,等待比賽結果。
你總是說等你中了五百萬大獎,讓我重新去上學,去國外都可以,但你的運氣不好,中不到一等獎不說,連二等獎都只有幾百塊,最多上千塊錢,連你復式包票的本錢都沒賺回來。我在心里忍不住失望,還后悔過買那么多的徐福記零食都給你熬夜看球賽時吃了。
你和嫂嫂拼命做生意,有幾年過年都沒回老家,后來攢了些錢,買了房子和車子,你慢慢也迷上了賭博。
有一年我攛掇你停兩天生意,去成都看大熊貓。你倒是答應了,到達成都的當晚,跑去和二堂哥他們打了一夜麻將,因為沒有睡覺,第二天你精神不集中,開著面包車帶我們在成都的高架橋上繞圈圈,到達熊貓基地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后來去溫州做生意,你賭得更壕了,很多老鄉來我們家吃飯賭博,你換了車子,面包車只用來拉貨,你經常開車一百多公里去老鄉家里賭,當天清晨又趕回來開門做生意。
幸好你只是賭博,那幾年在溫州有老鄉給你大麻和冰毒,你沒去沾染。
你也常要我給你挪點錢填漏洞,怕輸得太多嫂嫂和你吵架。
應該是從去開始,我們家才變得溫馨些了吧。
先是老媽被診斷出患了嚴重的胃病,醫生建議作胃鏡檢查,并提取了胃里的一小塊組織作病理切片化驗,好在兩星期后,化驗結果是良性。
當時你在浙江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市場,你和嫂嫂商量,老媽比小孩還任性,一直不喜歡看病吃藥,便回老家強帶著老媽去看病,而那時嫂嫂也懷了二胎,快要生產了。
正是五月農忙季節,你在醫院跑上跑下,帶老媽看病回家后,已經很多年沒下田干活的你,頂替老媽插秧,老爸只挑幾擔秧苗便坐在田埂上抽煙,看著你在田里插秧。
很快家里又不安寧了,因為嫂嫂生了個小子,第一個孩子是和你姓的,你認了,兒子跟嫂嫂姓就姓唄,但老爸那關沒那么好過,應該說非常不好過。
老爸兩個月沒同你們講話,也沒瞧一眼不和他一個姓的孫兒。
你要我在中間勸勸老爸,其實你不知道老爸最聽你的,因為他從廣西回來后你對他一直很冷淡,本來就像個老小孩需要哄哄,只要你向他低個頭,嘴巴甜一點,叫他時親熱些,便可以改善你們的關系。
你和老爸還沒有冰釋前嫌,他就檢查出來患有心梗,醫生建議的是立刻動手術裝支架,但需要很大一筆費用。
其實手術也可以不做,老爸都放棄了,說是拖幾年算了。
你和嫂嫂還是湊錢給老爸動了手術,錢是你用自己房產證貸的款和找親戚朋友借的。其實那時嫂嫂整日發愁,因為你們還在還車貸和裝修房子。
老爸做了心臟手術后,心態變得前所未有的平和,戒了煙酒,有一次看到他抽煙,你很生氣,他乖乖丟掉了,以后再也沒抽過。
他做了手術后,酒也不可以喝了,你在他面前喝酒,他有些嘴饞,你覺得不好意思,后來也就習慣了。
老爸生病不應只是你一個人的負擔,我也想分擔一些,我給你兩萬塊錢,你卻堅持說以后一定要還我。
你說只要你在浙江重新找好市場,一年后就可以還清所有的債,不用我負擔。
你在金華做生意的這一年很辛苦,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給學校配送,去市場拉貨,白天還要送貨,瞌睡要分幾段睡。
你經常牙痛,卻還喜歡喝冰啤酒。很不幸的是你去了一家小診所拔牙,感染了乙肝。
一開始,我覺得沒多多大點事,確實不是事兒。
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開始意識到嚴重性,是可以臨床治愈,但我還是感覺很難過。
你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差,比女人剛生完孩子還要難看,吃不下任何東西,只勉強喝得下幾口稀飯。
以前那么要強的你,按國家運動員體質要求的你,一直覺得自己體質棒極了,即使在河北的冬天,也堅持用冷水洗澡的你,一下變得很頹廢。
我突然覺得很憋悶,一個人躲房間里哭了很久,我知道這個病可以治好。
我哭是因為另外一個原因,身為你的妹妹,不知比你幸運多少倍。
因為老爸老媽之間的爭吵,身為女兒,我還可以逃到外面打工避開他們,但你卻避不可避,只能一直面對他們,和嫂嫂在他們中間斡旋。
我曾埋怨你不是個好哥哥,不關心我,我在廣東打工那兩年,你從不打電話給我,如果打的話,就是找我挪錢填漏洞。
有時我會把自己寫的文章轉發給你讀,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讀,你點不了贊,卻每次都給我打賞。
我發現自己的文章被侵權后,你給我買了個筆記本,幫我注冊公眾號和弄維權騎士。雖然你總嚷嚷說要我自己動手動腦學,但你每次還是耐著性子幫我弄好。
我曾埋怨過你沒讓我繼續上學,讓我不可以追求詩意和遠方的生活。而之前,我甚至還在幻想生活在別處。
父母在,尚有來處,即使我們的老爸老媽不怎么合格。父母在,不遠游,而我所謂的詩意和遠方,不過是你一直用肩膀支撐起這個不算溫馨的家,老爸老媽才沒有茍且。
我和你是在原生家庭的疼痛中長大,曾經我們都對這種疼痛感到無可奈何,但仍沒有消磨掉我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心中的美好,我相信成年后的你,是更堅強的英雄,這點病痛你定會輕而易舉戰勝的。
雖然你身上有這么多缺點,但我還是覺得有你這個哥哥真好!
你可以繼續對我侃大山講我不太感冒的體育賽事,也可以給嫂嫂他們再表演人頭倒立一分鐘,還有你冬季游泳絕活,大家都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