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克·帕拉尼克 (Chuck Palahniuk)是《搏擊俱樂部》的作者,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他出身底層,一直捱到三十多歲才真正開始寫作。在這之前,他干過各種雜活:在電影院、零件廠打工,給農機廠編說明書、兼職小報編輯……怎么看都是個廢物。處女作《隱形怪物》遭人嘲笑唾棄,經受百般刁難方才獲得出版。
而當《搏擊俱樂部》橫空出世的時候,人們開始說:「恰克·帕拉尼克是最有望成為下一位大師的人?!?/p>
很勵志對吧?
如果你有興趣了解他奇葩的生平,歡迎移步至我以前寫的這個答案:你認為怎樣的人生很酷很有趣? - 韋躍的回答
他偶爾會寫專欄分享一點寫作經驗,我試著翻譯了一篇。以下為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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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從哪兒說起呢。
其一是去年秋天的一件事,我遛狗經過一個建筑工地,好幾個工人正在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面砌磚。一個小工在下面,混砂漿,然后沿著架邊的梯子給他們遞上去。他就是典型剛分配到工作的新人:盡力攪拌好砂漿,讓你充分感受到年輕的價值。
小工忙活個不停,總挑重的東西扛。我正瞧著的時候,有個工人對他吼起來。他站在腳手架最頂上,往下喊道:「干得漂亮,兄弟!就喜歡你把泥巴都攪成活的?。↖ love the way you keep the mud alive!)」
就喜歡你把泥巴都攪成活的。音節之間的平衡,詞語之間的匹配,love和mud,I和alive,the和…the。整個下午,我腦子里不停地重復著這些字詞。從那一天起,它們就不停在我腦海里回響,都快一年了?,F在,建筑已經完工,開了一家披薩店,一家理發店,一家Pita Pit(賣三文治的),還有一家H & R Block(稅務籌劃公司)。工人們已經搬走了好幾個月,但那句話仍然余音繞梁。它困擾著我。
咱們還可以從德州達拉斯聊起,幾年前我去那兒做新書簽售。我姑姑和幾個表兄妹住得挺近的,所以在去美術館做活動的前一晚,我們一起吃了個飯。幾杯酒下肚,姑姑宣布,她欠我一個道歉。差不多意思是說,我十幾歲的時候,全家沒人覺得我這個人以后能混出點樣子。整個高中時期,親戚們也都不明白為什么我找不到件像樣的工作干?!赶駱拥墓ぷ鳌勾蠹s要么是去倉庫,要么是在農場,得和他們一直在干的活兒一樣。
從十六歲到高中畢業,我都在一家電影院打零工,即便后來當上了經理助理,我還是該干嘛干嘛。檢票、引路、推銷優惠,要不就是開投影儀?;叵肫饋?,每個一起工作過的人基本上都是不合群的青少年,他們發現上夜班比學校里的社會生活舒心得多。
一模一樣的電影我們看過不下一百遍了。不是開玩笑,這兒最小的播放廳(有三個)也播了兩年《油脂》。底片已經舊到每播一遍就要破一次。
每天凌晨一點關門后,我和這些不合群的同事們都要圍坐在大廳的地毯上,一起玩個我們稱為「票房」的游戲,就算第二天要上學也風雨無阻。
首先,得有人先編出一段電影的背景,下一個人則要編出第一個情節,接下來的人必須有新劇情接上。故事一個人接一個人輪下來,游戲會變得越來越緊張。想玩得好,就得記住之前的所有情節橋段,即興演繹,甚至把忘掉很久的人物事件重新捋一編。對我們來說,這不過是個游戲,是種讓自己能遲些再回歸日常生活的逃避。但同時,它也是個非常棒的敘事練習。
很多年前,人人都聽過 Syd Field 這個編劇名字。我們看過太多一樣的電影,足以用來剖析每個故事是怎么運作的。我們對所有浪漫喜劇的主線倒背如流,所有可愛的相遇、所有困難和障礙如數家珍。這份零工按最低工資標準支付,$3.25 每小時,我覺得很有趣,也有挑戰性,但它算不上正經工作。至少在我的家人眼中,它不算工作。只是我當年并不知道。
這就是我喜歡劇情轉折的原因:隱藏的現實會強迫你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人生。按姑姑的說法,我覺得自己在家里一切都好的時候,他們卻把我往死里笑話。拿低保的都是屌絲啊。就算去加油站打工,每個小時都能掙五塊錢,在托盤廠把盤子錘一起能掙八塊。家人們好心地把嘲笑藏著掖著,但這次驚喜可遠遠不止姑姑的懺悔這么簡單。
雖然從未承認,想要寫作這件事一直讓我心懷羞恥。光是看到虛構人物也有一樣的想法,就足以讓我慚愧難當了。每逢周六晚,一家人看電視劇《沃爾頓一家(The Waltons)》時,我都很怕看到 Richard Thomas 演的那個角色,他會不斷談論、咆哮、抱怨、大吼,滿懷狂熱追逐他的作家夢?!感『⒑贸?!吵到我了!照這樣我永遠成不了作家!」「老爸!這樣我根本進不了波特萊特大學,永遠當不成作家!」他的周常大抵如此,每次耍性子都弄得我不寒而栗。于我而言,寫作根本不能當成職業。誰要覺得可以把寫作當職業,他可能毛還沒長齊。沃爾頓家小男孩的驕傲是我的羞恥。居然敢把一個無望的愿景說這么大聲,我真的恨死他了。不但如此,這種愿望還貶低了那些不得不聽他聒噪的藍領階層。
我無地自容,因為想要做毫無價值的事情。我無地自容,因為不能接受家人們的人生。我無地自容,因為讓他們丟臉。
你可能覺得時間會證明一切,就如時間證明了 Earl Hamner (《沃爾頓一家》的編?。,F在,一晃很多年過去了,我可以坐在達拉斯一家高級餐廳里請親戚們吃飯,然后聽姑姑親切誠懇地承認:家人們過去老笑話我一事無成,這種愚蠢的消遣是錯的。然而,羞恥感依然。
直到讀了 Mark McGurl 的《系統時代》一書,我才發現沒準我的羞恥感是每個作家身上都有的。簡單來說,McGurl 引用了一個觀點:之所以在教程里寫作被當手藝活來教,之所以寫作工坊更強調紀律和工藝,人們不斷努力想把這件又傻又羞恥的娛樂合法化, 歸根結底是因為,作為勞動,寫作毫無價值。
雖然從未承認,想要寫作這件事一直讓我心懷羞恥。光是看到虛構人物也有一樣的想法,就足以讓我慚愧難當了。
能看到這一秘密被印刷出版,實在是太爽了。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羞恥。如此享受一件事情還好意思管它叫工作,多猥瑣呀。
我自己在練習寫作時遇到的折磨倒是和 McGurl 所描述的不大一樣。Tom Spanbauer ,這個直到現在還堅持周四晚上在家里開寫作班的人,當年想方設法把我們每周的寫作課搞得像個派對樣。即便如此,在形容寫作的過程時,他甚至稱之為「下礦井」,寫初稿則是「拉出一坨煤球」等等,還有很多沒勁的比喻。如果要增加難度,他就會傳授一種被普遍稱為「簡約風」的寫作法,一種看起來各種規則沒完沒了的風格:不許用拉丁文,不許用量詞、副詞、貶義詞,不許陳詞濫調,不許用各種「思想」類動詞。總之,不要有一米八的男人,不要有37度的天氣,也不要有「丑陋」的裙子,或者「想起來」、「意識到」什么東西。這簡直是寫作界的特拉普教派(苦修派,崇尚素食),舉步維艱。
如果做一件事覺得很容易,那說明你做錯了。我能堅持下來全因為熱愛,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最后,寫作終于成為正經工作。
另外,就算你奉行現代主義,寫作中也難免會被懊惱黏上,即便你的作品已經賣出幾百萬。去年在洛杉磯馬爾蒙莊園,晚餐酒過三巡,懸疑小說家 Chelsea Cain 終于接受了這么個事實:在她洞察力和領悟力最巔峰的時刻,往往也是孤身一人的時刻。沒有同事。沒有隊友。馬爾蒙莊園也改變不了寫作的孤獨,任何事情都沒有幫助。她將我們這個職業悲傷的事實和盤托出。當然,小小的安慰還是有的。Chelsea 的腿受傷了,第二天幫她扶拐杖的是一位電影明星。
另外,過了三十年,我姑姑終于為家人圈子里的笑話作出道歉,我感到很欣慰。
最重要的是,我會永遠感謝 McGurl 說出了不能說的秘密。將奇恥大辱公之于眾。一旦你發現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感覺(除了沃爾頓家的男孩),那種羞恥反而消失了。
唯一感覺到羞恥感又重現的時候,我小小地刺痛了一下,那是我看到有人在做「正經」工作的時候。比如沿著梯子上下送砂漿,比如在大熱天里鋪磚。但即便在這種時候,仍然有人說出驚艷的語言,值得被收集和記錄的語言。即便脫離了背景,這句話顯得毫無意義。即便它只是很美而已。
就喜歡你把泥巴都攪成活的。
I love the way you keep the mud alive.
這,就是我的工作。雖然不過如此,但它已經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