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是60后,他也是。我的老爸是瓦工,他也是。我的老爸屬虎,他屬馬。按道理,我應該喊他叔叔。怪他遇人不淑,我從小就常被老爸批評不懂禮數,長大了也還是沒什么長進。怎么給人喊成大哥的?我也忘了。哈哈。
他是皮村文學小組的成員,曾與名噪一時的范雨素大姐,同臺朗誦詩歌,同坐一席聽課。一個十足的斜杠中年。他是詩人/志愿者/維權斗士/演員/瓦工。他是我的大哥徐良園。
今年北京冷得比往年早。11.11日,我重返皮村。良園大哥特意從住處趕來。他裹著棉服,戴著手套,頭上扣一頂帽子,騎一輛電動滑板車。我見狀哈哈大笑,還趕緊給他抓拍了一張照片。他到得比我早,已經動手粉刷了皮村社區文化活動中心大門一側的墻壁。后來,得知他住在三十里外的崔各莊鄉,往返需兩個小時。我又是懊悔,又是感慨。
我們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這里。春日午后的陽光,灑滿整個院子。我初來皮村,沒有熟悉的人,良園大哥是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他的眼睛很大,很清澈。一派書生氣息。他問我愛好什么?我說讀些書,寫些東西。他很欣喜地點頭,又問我寫什么?我說寫些散文。他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個裝滿紙張的塑料袋,抽出幾頁,遞給我。又問小品、相聲劇本寫過么?我抱歉地直搖頭。稿子是鉛筆寫成的,字跡工整、俊秀。后來,我才知道他那一袋子,是在工地上,勞動之余的創作。那天,我來觀看一部獨立電影作品——《移民二代》。放映時候,我一見那兩位導演,樂了。我們幾十分鐘前,在同一家餃子館吃飯,我打電話跟家人說看完電影就回,他們在鄰桌不住地打量我。真巧!片子里有個人我看著眼熟,不是良園大哥又是誰!
良園大哥在需要正式發言的場合上,自我介紹常會說一句:“我是個老學生,來跟大家學習的。”他對學習的熱情,可能會讓一些天天嚷嚷“終身學習”的人汗顏。每周一次的皮村文學小組討論會,他很少缺席。有時候工地的活兒緊,他不惜請假前去聽課。他全程參加了工人大學的網絡課程和線下研修班。課程開始時,他在門頭溝的工地也剛開工。半年時間里,每周都要看視頻,開討論會,交作業。他住在工地,屋里常有水泥、石灰和沙子,風灌進來,滿處是灰塵。他就在這樣的環境里用筆寫下每一期的作業,再托人打成電子版。為了不影響工友休息,他有時會跑到屋外,借著昏暗的路燈,參加網上討論會。研修班開始時,他正在老家湖北孝感操辦兒子的婚事,客人還沒走完,就風塵仆仆地來了。他說:“這個事情是我向往的,克服一切阻力,也要來。”
他的家人抱怨他“凈弄那些沒效益的事兒”。也不盡然。他是五、六個工友討要工資的主心骨,他們往返朝陽和門頭溝十幾次,跟開發商、工頭斗智斗勇,最終討回了三萬兩千元血汗錢。多少次,自掏腰包興致高昂地趕過去,多少次,餓著肚子垂頭喪氣空手而歸。這并不容易。他憤憤不平地把這些寫成詩歌《求神拜佛》,譏諷工頭、開發商是“無良佛”,不顧工人疾苦,揣著明白裝糊涂。得知他要回了工資,我給他打電話道喜。他苦笑一聲說:“在另一家干的活兒,也拿不到錢,我快成要賬專業戶了。”
良園大哥從九十年代就外出打工,至今二十余年了。他走到哪兒,寫到哪兒。南方的廣州、西北的天水、北方的北京。2003年,他來到了“非典”肆虐的北京。十幾年來,在很多地方都做過活兒,朝陽、順義、門頭溝等。可是,不管在哪座城市穿行,下雨了他只會躲在大樹底下奔走,從未想過躲進城市的屋檐。只有皮村。他希望后半輩子不與之分離的地方。他說:“有些東西,到了骨頭里了”。
誰成想,11.18日大興的一場火災,殃及了皮村。殃及了崔各莊。殃及了北京數不清的村子、工廠、商品市場。良園大哥差一點,也成了那寒冬的冷風中,搬著行李,拖家帶口,舉目四顧,茫然無望中的一員。11.27日,皮村貼滿了《通知》,要清理出租土地上建造的公寓。11.26日,他所居住的崔各莊費家村,也貼出了《通知》,出租公寓也將在十二月中旬清退、騰空。萬幸!他們家在此之前就搬到了一處老舊小區。而他也已于十一月中旬返回了家鄉。避開了此番劫難。
深夜里,我捧讀良園大哥的詩集《城邊的野草》。心緒亂飛。想著,來年他肯定還會乘著那趟咣當咣當的火車搖晃回北京。可是,這年月,還有什么能讓你確信呢?城邊的野草啊,你經過干旱,經過雨水,經過曝曬,經過陰霾。這次你將經過拔除,你將經過清理。此刻,我不關心世界,只關心你。我野草一般的兄弟,姐妹和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