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他沉重的身軀倒在綠蔭里,我仿佛聽到了風的悲鳴,身邊的木吉他,在風的挑動下嗚嗚嗚的響,我似乎聽到了大地的哀嚎。六根琴弦在月光下折射出醒目的斑點,像是一個腳印, 它帶著故鄉的歌謠,從天邊走來,穿過高山湖泊,踏過歲月長河,恰似兒時靦腆的笑聲。

  如同一個輪回,路邊孤獨的老槐樹,似地獄里伸出的枯骨。大地在等待冰冷的月光退去,迎接另外一個新的黎明,直到太陽升起,他的身軀將會變成最豐富的養料,滋養著一株正在渴望成長的小樹苗。

  他們說,他是罪犯。但在我心里,他是一個傳奇。

  



  一? 安城往事

  

  今天是七夕,我回到我曾經的俱樂部開始我的夜生活,沒人認識我了,和其他所有的廢物一樣,喝著廉價的啤酒,白癡一般看著臺上的跳著鋼管舞的女人流口水。

  這是一個美人,如同這座城市,嫵媚而性感,妖嬈而多姿,讓人忍不住犯罪的沖動。這不奇怪,每個人看到美麗的東西,都會爭搶著,恨不得打破別人的腦袋往上爬,踩著別人的尸體直到呼風喚雨,自以為睥睨天下。

  但廢物終究是廢物,如同俱樂部免費贈送的廉價啤酒,連陪襯品都算不上。所以只能在別人雙雙對對的時候火急火燎地跑來這里,張大眼睛仰望著舞臺上的那個妖嬈的身姿,隨后猛吞一口酒,自我麻醉地幻想著我過得很精彩,或許夜深人靜,假使躺在她身邊那個男人就會變成自己。

  我還是想不明白,十五年過去了,安城面貌煥然一新,增了許多高樓和橋梁,治安比之以往也好太多了。至少,我今晚沒有看見角落里嗑藥的癮君子和大街上橫行霸道黑惡分子。但這間俱樂部,依舊一成不變,原來的裝潢還算可圈可點,但也僅此而已,其實當初也不過為了圖個樂,根本沒心思打理。如今看來,除了舞臺上那個迷人的女人,墻上的爬山虎,似乎這里的一切皆俗不可耐。

  不斷有人大吼著,在這里,不用小心翼翼,可以肆無忌憚欣賞舞臺上那誘人的身段,不用怕人瞧不起,更不用擔心明天如何:孩子的學雜費,父母的醫療費,還有那總是還不完的住房貸款。

  明滅不定的搖頭燈伴隨著濃烈刺鼻的煙酒味徹底熄滅,那個美艷的女人也不見了,大廳里頓時一片唉聲嘆氣,都是男人的聲音。似乎隨著她的離去,他們也失去了另一半美好的未來。

  我抬起啤酒杯,閉著眼睛仰著頭一口吞盡。

  爽!無比的爽!老子十五年沒喝過酒了,今晚要喝個痛快,明天回家,大睡三天三夜,天王老子來也休想挪動我。

  當我睜開眼睛,頓時發現,整個大廳忽然鴉雀無聲。隨后燈亮了,不是舞臺燈光,而是熾烈的白熾燈,非常的刺眼,就像一柄利劍,直抵人的心房。

  無數的武裝警察魚貫而入,不一會兒便把整個俱樂部圍得水泄不通。

  “掃黃,通通都拿出身份證,抱著頭蹲在地上!配合調查!”

  一聲大喝,震得大廳里的人戰戰兢兢,慌忙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雙手托著舉在頭頂。

  我置若罔聞,自顧自地給自己倒滿一杯啤酒,又一口氣吞個干凈。

  真倒霉!我招誰惹誰了?不就是懷舊一下,來自己曾經的場子喝杯酒,怎么遇到這種破事?

  隨后,我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知道,是方才那大喝的魁梧漢子,一看就是一個優秀稱職的刑警,他必定是發現了我的不配合,不用想,他必然準備把我撂倒。

  “小劉,你在干什么?”這時,一聲詢問傳進我的腦海,很輕,很柔,如沐春風。

  “多么熟悉的聲音,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曾幾何時,這聲音時常在耳邊縈繞不絕,如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十五年了,我終于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了。

  “任局,有人不配合……”

  “你盯好整個俱樂部,不能讓一個人走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來了,她朝我走來了,我該怎么辦?

  盡管這里烏煙瘴氣,酒氣漫天,但我依舊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

  “你好,我是公安局長任心,請你配合,出示你的身份……”

  任心!我猛然回頭……是她,真的是她。

  無數個夜里,我曾經幻想著,出獄后會是怎樣的景象,我會去哪里,會與誰說第一句話。我無數次想象著,見到她的第一眼會說些什么。

  然而此時此刻,無數個念頭閃過,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還是她,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剪去了長發,此時一身警裝,英姿颯爽。她豐腴了很多,卻顯得更加從容與美麗。

  唯一不變的是她的眼睛,如從前那般亮,炯炯有神,我好想擁抱她,聞著她的發香,輕輕在她耳邊說,我好想你。但這該死的雙腿,關鍵時刻掉鏈子,不聽我指揮。這時,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驚喜、錯愕、復雜,最后看到廢物一般的自己。

  不知不覺,我三十六,她已然三十又五了。

  十五年過去,她可能已經為人妻,為人母,我又算得了什么?那身干凈筆挺的警裝,讓我生出遙不可及的荒唐感。

  很明顯,我看到她欲向我靠近,想拉近點距離,卻生生忍住了。

  “開……你什么時候出來的,你……你還好嗎?”

  “今天剛出來,我還好,還好……”

  話一說出口,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好什么?整整十五年,沒日沒夜面對漆黑的房間,骯臟的馬桶,冰冷的鐵架床,這叫好?每天與黑暗為伍,與孤獨為伴,除了一張發白的相片,還有遙不可及的思念,我還剩什么?怎么這么沒用?哪怕說幾句話硬氣話轉身就走,也好過這般尷尬。

  可我能說什么?當初就是她把我送進監獄的,但又不是她的錯,怪不了她,我又該當如何?

  “你還在恨我嗎?”

  “我不恨你!真的!我把人雙腿砍了,命根子給人廢了,我知道是重罪,但我不后悔,這世上有人含冤而死,就有人申冤,至于結果如何,不重要……我覺得值就行了!”

  “我知道你對那女孩的死耿耿于懷,可正義若是不公平地傳遞下去,是會危害正義本身的……”

  “公平?什么叫公平?那女孩就在法 院對面跳樓自殺,而那個人渣把人強暴了還能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屁事沒有,這叫公平?牢我也坐了,還想抓我二次?要查身份證是吧,剛出來,沒有!你看著辦,反正名聲早就臭了,我現在就一勞改犯……”

  “你還是老樣子,我現在知道了,你的確不恨我,卻在怨我,怨我沒去看過你一次,怨我連封信都沒有,可你知道嗎?你進去沒多久,我就結婚了,我后來生了個女孩,她很調皮,現在十四歲了……”

  “什么?你……”

  這時,我看見她笑了,有五分天真,有五分狡黠,一如從前那般,很美,很美……

  那年秋天,桂花開得正好,整個龍潭,十里飄香。

  任心第一次下鄉,也是第一次看到安城以外的景象,那是金色的稻浪,從山腳到山頭,一層又一層,好不壯觀,層層疊疊的梯田中,有很多老農在打稻谷,谷斗咚咚咚地響徹山間,好不熱鬧。

  任心坐在車上,伸出頭望著窗外,漂亮的大眼睛里滿是好奇。

  這時,她聽到了豪放非常的山歌,眼睛更加亮了,兩條長長的馬尾辮也隨之飛揚起來。

  那是一個少年,似她一般的年紀,看上去十四五歲大,卻黑面短發,光著膀子,著一條牛仔褲,踩著一雙人字拖,非常引人注目。

  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身上隨意搖擺的吉他,他邊走邊唱,唱著任心完全聽不懂的歌謠,卻愜意自得,他的歌聲琴聲,輕快而自然,竟與山間的谷斗聲遙相呼應,似大地的脈動,動人心魂。

  “真好聽,就是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心兒,那是布依族人的語言,他們也叫仲家人,如果你聽得懂壯語,也就聽得懂他的山歌了,貴州布依族和廣西壯族是同一血親兄弟民族。三月三他們仲家人會到南盤江找壯家人對山歌呢,一頭是貴州的,一頭是廣西的,很熱鬧,人山人海的……”

  “媽,你聽得懂他們的話?他唱的是什么呀!”

  “他在唱他的家鄉,金黃的稻谷,清澈的河水,揮汗如雨的農民,堅強勇敢的少年,還有美麗獨立的姑娘……聽上去像是一首詩,這孩子是個天才,我聽他掃的和弦,副歌的有些部分還沒歌詞,可能是剛剛寫的歌,他即興演唱,如果完成,會是一首非常純粹的民謠……”

  “這么厲害?”

  任心嘟著嘴巴,大眼睛卻不停地閃動著,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卻在這時,母親忽然一腳剎車,恰好停在少年的身側。

  “小兄弟,請問一下,龍潭學校怎么走?”

  “呀哈?您是誰?來龍潭干什么?”

  這是一個無比英武的少年,聽到有人問路,立馬收起吉他,在轉身的一瞬間,那一張黑面收起了笑顏。

  他看到了陌生面孔,雙眼頓時閃出奪目的光芒,炯炯有神,很是警惕地從任心母女身上掃過。

  任心頓時不高興了,什么眼神啊,當我們是壞人?

  “喂,你看什么看?問你話呢!”

  “喲喲喲,小丫頭,你兇啥子兇?”

  “小子,你……”

  “好了,心兒,別鬧了……小兄弟別生氣,我是從安城過來支教的老師,我姓任……”

  “你是任老師?天吶!”少年立馬變了臉,那一張黑面,喜笑顏開起來。

  “那老東西………哦不,校長上個學期就念叨,我們學校會來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溫柔,非常非常好的女老師,她姓任,而且還會做我們的班主任,我是盼啊,盼啊,學期結束了啥影子都看不見,以為他是忽悠人的,沒想到您真的來了!”

  任心聞言,不禁白了他一眼,這什么人啊,翻臉比翻書還快,還嬉皮笑臉的,一看就是個問題人物。

  “孩子,你新學期就初三了,對嗎?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吳,家里人都叫我小開,嘿嘿……”

  “你就是小開呀!我聽校長提過你,也看過你的很多資料……”

  “資料怎么說我的?是不是說我非常的英武不凡,學習非常優異,非常的出色?任老師,不是我吹牛,這十里八鄉的,誰不知道我?您這么溫柔漂亮,眼光也肯定非常的準,也一定這么認為的了,我……”

  “自戀狂,馬屁精!”

  任心聽不下去了,噘著嘴巴,很是郁悶。

  “喂,我說小丫頭,這么兇巴巴的干嘛?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你說誰小丫頭?哼!小子,我十四歲了,我比你大!”

  “切,我十五了,而且我比你高,不信你下車來比比,哼哼!”

  “你……你欺負人!”

  “我怎么欺負你了?任老師,您看見了,我沒有欺負她啊……”

  “好了,小開,你讓著她一點,能不能上車,給老師帶個路呢?”

  “那是當然的了,不過,我有座駕,嘿嘿!”

  少年得意洋洋地瞟了任心一眼,隨后吹了一個口哨,剎那,那不遠處的大河邊,一條黑影從桂樹林中閃過。

  任心下意識轉過頭來,抬眼望去,那是一匹黑色的駿馬,非常高大,俊朗不凡。它四蹄飛揚,躍上崎嶇不平的泥巴路,不多時,便來到少年面前。

  這像是一匹野馬,沒有馬繩,沒有馬鞍,身上什么都沒有,就在任心詫異之時,那個嬉皮笑臉的少年,將吉他背起,縱身一躍,非常矯健地跳上馬背。

  “有朋自遠方來,小黑,我們回家,備菜備飯,哈哈!”

  少年大笑一聲,提著馬鬃毛,似朋友伙伴一般,輕輕拍了一下馬背,它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昂起高傲的頭顱,前蹄高高躍起,往前方飛奔而去。

  下一刻,任心聽到了狂放不羈的笑聲。

  “任老師,這路不好走,您開慢點,我在前面為您探路,不用擔心任何人的騷擾!哈哈!”

  馬背上,他又彈起了吉他,那雙手指,好似去風的家里做過客,去云的深處交過友,每一個音符,都似乎是每座大山夜里無盡的思戀與傾慕。

  風塵仆仆的皮卡車搖搖晃晃,似乎在拼命追逐那個馬背上的少年,田里山間,暮風夕陽。一簾晚霞映照,任心的臉紅撲撲的,她一直看著他,直到大路開始平坦,那一人一馬步入炊煙裊裊中。

  “老師,您看,寨中心那兒,那就是我們的學校,您先去找那老東西辦手續,如果有不開眼的為難您,您說我是您學生就是了,我回家燒好菜就來接您!”

  話音剛落,那一人一馬,忽地化為一道閃電,消失在斑駁的石板房中。

  “這孩子……”老師苦笑,回過頭來時,才發現女兒眼神恍惚,傻愣愣地望著那個少年消失的方向,不由得眉頭皺起。

  “干什么呢?人家已經走了!丫頭,你不會喜歡他了吧!”

  “老媽你說什么呢?那個討厭鬼,傻子才喜歡他呢!”

  “我看你呀!現在就像個傻子,臉都紅了……丫頭,你要交朋友,我不反對,也不會阻攔你的,媽媽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但你現在還是太小了,涉世不深,所以……”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啰里啰嗦的……”

  “多說你兩句就不愛聽了吧,我不是說他不好,他生性灑脫,熱情大方,反而,我很喜歡這孩子,但是據我了解,他平日里一直沒人管束,做事任性而為,不顧后果……”

  “他怎么了?”

  “你知道嗎?來支教前,我認真看過他的資料,他的確學習成績優異,非常突出,但一樣愛惹是生非,好在這孩子本性不壞,很多時候都因為替人打抱不平,但每次下手都很重………你老爸還特意交代過一件事,前不久,剛暑假的時候,龍潭發生一件大事情,可能與這個少年有關……”

  “老爸說啥了?”

  “前不久,有一伙毒販在龍潭后山制毒,某天夜里,莫名其妙被人一鍋端了,全部被打重傷,領頭的那人直接被砍掉一只手,你老爸說,當地民警接到匿名電話報案,趕到時,這幾人都奄奄一息了……”

  “媽,你是說……”

  “不錯,是他……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根據那幾個毒販的描述,體貌特征,與他完全吻合,還有那匹馬,通體烏黑,身材高大俊朗,是內蒙古特產的馬匹,這種馬匹,別說龍潭,就算整個安城地區都沒有,除了吳邦龍那個瘋子萬里迢迢運來給他兒子做十六歲的成人禮,再沒有別家了……”

  “那……他為什么他一點事都沒有?”

  “你老爸見過他,他一句話都沒說!”

  “什么?”

  “很沉穩,很警惕,就像剛剛見到我們的時候一樣……后來叫那幾個毒販去指認他,你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嗎?”

  “怎么了?”

  “被嚇癱在地,當場翻供,后來對他更是只字不提,再加上龍潭的父老鄉親直接跑到城里去請愿,這事最后也不了之……”

  “媽,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件事?是告訴我他很危險,離他遠點么?”

  任心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這不是恐懼所致,而是想起那人離開后的悵然若失,這種感覺很莫名,讓她捋不清頭緒,煩躁難安。

  她滿心失望地看著母親,卻見母親微微搖頭,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過兩天就開學,他也就是我的學生了,為人師者,有教無類,我的學生有問題,我就有責任把他教好。這孩子本性不壞,他個好苗子,路走了歪了那就太可惜了………我之所以告訴你,是想讓你明白,無論以后你做什么事,遇到什么人,都要心里有數,你交朋友也好,以后長大了談戀愛也好,我都不會干涉你,但心里必須有個度量,別糊里糊涂的,再說了,我親口告訴你,總比你以后聽別人說要好得多,不至于到時候驚慌失措,誤會別人!”

  任心長出一口氣,搖搖晃晃,整個皮卡車也緩緩駛進校園中。夕陽西下,在天邊搖搖欲墜,于后視鏡中折射出一道光,恰好落在她的臉上。

  車最后停在了籃球場旁邊,任心看到一個年過百半的消瘦男子正在等候,他扶著寬厚的鏡框,滿面笑容,應該就是校長。任心下了車,她沒有心思去聽母親與校長在交談什么,而是在打量她新的學習環境。

  這個校園并不大,只有兩棟教學樓,一棟是小學,一棟是初中,兩棟樓之間是籃球場,也做操場之用,籃球場旁邊,有幾張乒乓球桌,除此之外,操場的南側,可以看到一棟老舊的教師宿舍。

  只是隨意打量一眼,任心便興致缺缺,比起城里,這里少了太多東西。

  不知道母親他們聊了多久,直到夜幕降臨,校長最終帶她們母女來到了宿舍,但一推開門,任心便蹙眉了。

  這是一個房間,雖然打掃干凈了,且兩頭通風,但空間太小,擺下一張床和幾張簡單的桌椅后,便所剩無幾。

  她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只是這樣,苦了母親了。

  “任老師,條件艱苦,你體諒下。由于龍潭沒幾個教師,在這里任教的老師,都是從各地過來的,所以宿舍有些緊張,而那些孩子都是走讀呢!走廊那邊有個公用的廚房,但你剛來,先在我家將就一段時間,以后籌備好了再說,東西都得去趕集買呢,還有這里吃水,得去山那邊挑,實在對不住,萬望理解!”

  “吳校長別這么說,已經很好了,不過得借一下您家的水桶用一下,總得洗漱嘛!”

  “任老師,不急,不急……”

  “你當然不急了,十天半個月不洗臉沒關系,但任老師是誰?人家好不容易下來連一把臉都洗不上,這算怎么回事?我就知道你個老頑固出的都是餿主意……”

  這時,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充滿玩世不恭,他單手靠在門邊,抖著腿,似笑非笑地看著老校長。

  讓任老師詫異的是,老校長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氣呼呼地把頭扭到一邊,吹鼻子瞪眼。

  任心卻管不了那么多,此時竟全然忘記了母親說的話,不自覺地走到他面前,低聲地說:“你來了!”

  “嗯,來了,我就知道會這樣,這老東西……”

  “小開,別這樣和老校長說話,這樣不禮貌!”

  “好,聽老師的,不說了,說了也白說!”他擺擺手,邁前一步,任心母女都沒反應過來,便已經搶過她們手中的行李,轉身大步離去。

  “小開,你這是干什么?”任老師頓覺得莫名其妙。

  “去我家啊!”少年劍眉一揚,眉頭微皺,“這就一個房間,連水都沒有,怎么住?我家房間多的是,不信你問這老頑固!”

  “他說的倒是真的,家里就他一人,還有很多空房間,那邊條件倒是比宿舍好得多……”老校長扶著眼鏡框,尷尬一笑,“還有就是這邊……治安不太好,住他家安全得多,龍潭寨人,都很敬重他老爹,你們住他家,就沒人會騷擾你們母女了,畢竟安全第一嘛……”

  “這……”任老師無言以對了,倒是任心,在一旁不斷地打量著這一老一少,這是唱戲呢,一出又一出的。

  這下輪到少年愣在原地了,過了半刻終于反應過來,頓時勃然大怒,指著老校長,黑著一張臉,渾身顫抖。

  “老東西,敢情你壓根沒打算安排任老師是吧,故意演戲給我看呢,難怪一大早上就來我家,說路邊那塊田有黃鱔,叫我去釣來煮湯,原來你是讓我去等任老師她們,你明講不行么?和我擺道道!”

  “別一口一句老東西的,我是你二爺爺,別總是沒大沒小,不那樣說你會去嗎?怎么,現在不樂意任老師她們了?”

  “你……”少年點點頭,懶得爭了,目光落在任心母女身上,催促說,“任老師,我們走吧!飯菜都做好了!”

  “這……”任老師猶豫了一下,索性也答應了下來,“那就麻煩你了!”

  “咦,看您說的,我巴不得老師天天住我家呢,能輔導我學習功課,不是我吹,要是我能有像您這樣的好老師一直教我,中考我一定考全市第一……”

  “吹牛!”

  任心跟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大眼睛不停轉動著,不停地唱著反調,倆人爭爭吵吵,留下一路歡樂,不知不覺,三人便來到一個院子中。

  這是一個大院子,由石板鋪成,干干凈凈,方方整整,大院兩側,分別有個小院,左側是桂樹林,右側是一片桃園。大院中央,有一株古榕樹,像一把大傘,遮天蔽日,枝丫開方圓十數米遠,非常的壯觀,任心興奮非常,跑到大樹下比劃一下,非得有如她一般的五六個人牽起手來才能將主干合抱。

  此時,大樹下,已然擺好了桌椅,桌上四菜一湯,熱氣騰騰。

  “哇!小開,這是你家么?這菜是你做的么?”任心很是高興,不斷地打量著眼前的大男孩,像是剛認識他一樣。

  她的確剛認識,只是這個少年,一次次顛覆了她的印象。

  “嗯,是我家……”他難得靦腆起來,指著前面的石板房,輕聲地說,“老師,你們一路辛苦了,我們先進家,把行李放好,然后洗把臉就吃飯,桃園那邊,我自己蓋了一個洗浴間,你們要沖涼也方便的。”

  “好!”老師點頭。

  他們踏上了石臺階,走進了堂屋。

  這是典型的木架房,據說當初立房子時候,是先訂好架子,隨后全村幾十個人一起拉,將房子立起來,才蓋上石板,已經有百余年的歷史了。

  房很高,很空曠,分為三個大間六個小間,左邊兩間皆是臥房,右邊外間窗口正對著大院,分兩層以木板隔開,下層養馬,上層同樣是臥室,里面一間是廚房,一個火坑,一個大灶,旁邊還放置了一口大水缸。

  除了廚房,每個房間都鋪上了木板,秋高氣爽。

  堂屋頂方,高高的房梁上,吊著一串串玉米,好不誘人。

  然而,最吸引任心注意力的,是堂屋正方的神龕上,兩幅黑白照片。

  她看著照片,又轉頭看著他,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開,他們是……”

  “我父母。”

  “對不起!”

  “說什么呢?傻丫頭,來,老師,你們看看房間!”

  他推開左邊的房門,這是一間簡樸的房,一套梳妝臺,一套桌椅,一張衣柜,一張大床,外無其他。

  老師看了一眼,很明顯,房間剛被打掃過。

  “老師,這是我阿媽的房間,床鋪被褥都是新的剛換的,您就住這兒吧,打開窗,剛好聞到桂花香呢,明天我再去給您折騰一張書桌來,給您辦公用!”

  “孩子,你有心了!”

  “那我呢?我的房間呢?”任心問了一聲,也不顧母親的反應,便跑出去了。隨后,她絲毫不顧忌,推開一個又一個房門,最后,目光鎖定在右側的臥房里。

  看到那個少年回到堂屋,她便趾高氣昂,如同在宣誓自己的領地一般,指著右側的房間:“我要住這間……”

  少年聞聲,原本黝黑的臉變得更加黑了。

  看到他這般模樣,任心秀眉微微一蹙,說:“怎么,你不樂意啊!”

  “小仙女,這是我房間嘞,我住這兒,好看守小黑,免得有人把它給偷了,這可是我老爹大老遠給我千挑萬選運過來的,我養了好多年呢,你說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一點都不知道矜持,那么多房間,非得要這個?這算怎么回事嘛!”

  “哼!我不管,反正我就要這間!”

  “行行行,我怕你了,等吃飯后我搬出去,我睡神龕背后,這總行了吧,但別指望我給你鋪床疊被!”

  “哼,要你管!”

  任心笑了,似打了一個大勝仗,背著雙手,如視察一般,走進房間。

  她看到了工工整整的書架,看到了那把精致的木吉他,卻在下一刻,她整個僵在原地,干干凈凈的書桌上,沒有其他,除了一件東西,安安靜靜地擺在那里。

  這是一口苗刀,直而長,刀面光滑如鏡,卻在刀鋒處,竟有暗紅的斑跡,迫人無比,無不映照著它曾經的歲月光輝。

  苗刀,曾伴隨著戚家軍殺過倭寇,而此時,立劈了毒販的手。

  任心忽然想起了母親的話,一個少年,單刀匹馬,一個人搗毀一個制毒窩點,且不論此舉,將毒販重傷致殘是否違法,單憑這份氣魄與血性,這份灑脫與風流,這個少年,堪稱一個傳奇。

  “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任心低語,眼神迷離。

  當她走出房間時,已然不見母親和那個少年,恍恍惚惚中,她走到門口,這才發現,那個可惡的少年,已然坐在母親身邊,獻殷勤似的給母親夾菜呢。

  “老師,您嘗嘗這臘肉如何?嗯,重點是這辣子雞,我花好多功夫才做好的,您來得正好,嘗嘗給點意見。”

  “呀!這味道真香,孩子,你怎么做的,也教教我?”

  “嘿嘿!我阿媽以前總是做給我好吃的,我在旁邊看著看著就會了,來,老師,您多吃點,再喝點湯,這里還有點素菜,吃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您今天實在太勞累了……”

  “好好好!”

  “真有這么好吃?吃飯也不叫我,哼!”

  任心走到桌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實在忍不住,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辣子雞。

  “怎樣?”他盯著她緊張問道。

  “一般般,還過得去!”她大大咧咧地掃了他一眼,筷子已然夾起了第二塊辣子雞。

  “喂,我說,你夸我兩句會少根頭發啊,連老師都說好!”

  “本來就一般般,我可不會說違心話!”

  “那你別吃,要吃自己做去,廚房啥都有!”

  “小子,這你就不懂了,菜做出來必須有人吃才有價值,不然就浪費了,浪費可恥,知道嗎?”

  他沉默了,埋著頭刨飯,不想搭理她。

  但她覺得,機會難得,要乘勝追擊,眼珠一動,便脆聲說:“小開開,看你做這么辛苦做這么多好吃的,現在又這么懂事的份上,我獎勵你,這龍潭寨有啥子好玩的,明天帶我去轉轉?”

  “你叫我小開開?還獎勵我帶你出去玩?”他放下碗筷,提高了聲音,覺得不可理喻。

  但她卻迷惑地眨巴著大眼睛,理所當然說:“是啊,難道不是嗎?”

  “是是是,你不說倒是忘了,明天的確有個事很好玩,你想去的話,我帶你去!”

  “啥子事叻?”

  “這……”

  “快說,別跟我打馬虎眼!”

  “我們寨里不是有很多孤寡老人嘛,他們的兒女都出門打工了,許多老人還帶著孫子孫女,別說其他的了,吃水都非常困難,得翻山越嶺去取水,我每個星期都會給他們挑水的,把他們家的水缸裝得滿滿的,這樣也能夠讓這些老人吃一段時間了……”

  “這個…那個……”

  “怎么,怕了?也是,你這小身板的,不行。剛剛老師還告訴我,某人立志,長大以后要做一個勇敢英雄的人民公安呢,連挑點水都怕,還勇敢……”

  “你……你都知道啦!這是我的理想!”

  “你直接說去不去吧,把水挑好,明天晚上我給你做頓更好吃的,再帶你去虎頭寨看苗家人的蘆笙舞比賽,可精彩了,如何?”

  “去就去,誰怕誰?那可說好了,挑完水后一定帶我去看蘆笙舞喲!后天就開學了,你可不能糊弄我,永遠都不行!”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小開開,吃完飯后你能不能彈吉他給我聽聽?”

  “好啊,我今天剛寫了一首歌……”

  是夜,繁星點點,老師不知何時起已然離開大院。伴隨著歡笑,一縷琴聲穿過長空,帶著無盡思念,飄向無垠的夜里。

  榕樹下,一把吉他,兩個半大的孩子。

  “開,你為什么喜歡吉他,難道不喜歡鋼琴嗎?”

  “因為它是自由的,它可以帶你去往任何地方、任何一片有情有義的土地。有吉他在手中,你可以歌唱耕田的老農,你可以歌唱跳舞的姑娘,可以歌唱流血的農民工,可以歌唱守衛邊疆的孤獨戰士……我喜歡鋼琴的聲音,但不喜歡鋼琴,它就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公主,被一群自以為風流的惡霸鎖在房間里。鋼琴,實際上早已經成為奢侈的消遣品,只是為那些所謂成功人士、權富圈子服務,大多數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我壓根不喜歡……”

  “我要做一名人民公安,把你這樣的壞人通通打倒,哼哼!”

  “你可以的,至少你膽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哈哈!”

  繁星閃爍,廣袤的星云中,或許其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星,正在承載著你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努力發光。而那暗紅色的光點,不可想象的遙遠,你只需要拼命把這距離轉化為可以把握的形象……

  

  多年以后,任心回憶,這半生中,什么日子最是難忘,當數初見的那日,那個少年,那把吉他,那一頓香噴噴的飯菜,還有那一曲純粹干凈的民謠。

  “恭喜你,有自己的孩子了!”

  俱樂部,早已經人去樓空,此時大廳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她有孩子了,我應該高興的。她如愿做了公安局長,這些年來,雖然我與她不曾有過任何聯系,但在監獄里,十個重犯,有九個是她送進去的。她的事跡,我一直有所聽聞。她是掃黑除惡的急先鋒,十多年來,攻破各類大案重案數百起,她改變了安城的面貌與風氣,以法治安,她已然成了安城真正的守護神,正在向自己的偶像靠近,我更應該為她感到驕傲的。

  十五年,可以改變一個人,她正是意氣風華的時候,而我,已然老了。這不是年紀的問題,我只是感覺,已經步入了夕陽中,走投無路。

  不知不覺,我與她拉開了一個星河的距離,能夠遙望,卻觸不可及。

  “開,你還記得我們什么時候相愛的嗎?”她嫣然一笑,忽然問我,像是一個小女孩。

  “相愛?”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興許,是從第一眼看到她,那傲嬌的神態讓我癡迷;興許,是她奮不顧身跳入大河之中救人的勇敢;興許,是她只身一人面對數十個高利貸賭徒圍攻時的倔強;興許,是她面對一個老農的牛被偷了后的黯然神傷。那一年,她在農村,年僅十四。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徹底愛上她的。但我知道,我愛她,注定是一輩子。

  “那時候我很任性,我知道,若不是你一直在背后幫我,震懾住那些人,我早就出事了……開,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中考那日,猶如還在昨天……”

  中考那天,安城下了一場大雨。龍潭初中畢業班,幾乎所有學生都上了中巴車,準備去往安城,他沒有來。

  實際上,自起床開始,任心就沒有看到他的人了,甚至連平日里給她做的早餐也沒有,廚房空空蕩蕩,她推開神龕背后房間的房門,只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人不知哪兒去。

  那匹黑色的駿馬也不見了。

  這一年,她早已經習慣有他在身邊,無論餐前飯后,都要欺負他一下,才能安然睡去。龍潭很亂,開賭的、偷牛的、吸毒的、還有無所事事的,惡風盛行,這一年她不知道惹出了多少是非與風波,都是他在背后默默為她化解,護她安全。

  他們怕他,這是共識。

  她以為他擔心進城后,馬匹無人照顧,所以找人代看了,他定是早早就來學校集合的,然而她找遍了整個校園,一樣沒看到他的身影。

  任心慌了,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慌亂,大雨不斷沖擊著她的雨傘,她的手一直顫抖,望著學校大門口。

  “老校長也沒來,他不放心大家的衣食住行,說過要陪同大家一起去城里參加考試的,也不知道他們爺孫倆出什么事了!”

  “媽,你別嚇我!”

  任心等待的人沒有來,卻等來了一輛警車。

  老校長現身了,在幾個民警的陪同下,滿面愁容。

  “老校長,這是怎么了?”見母親上前招呼,任心也緊隨其后,生怕錯過重要的消息。

  “我孫女不見了,昨晚就沒回家過,我找了整整一個晚上,連點線索也沒有,她才七歲啊!剛剛上一年級!要是阿龍還在,誰敢欺負我們龍潭人,現在人販子的手都伸進來了……”

  “什么?小囡囡不見了?”任心上前一步,抓著校長的手,滿是關切,“校長爺爺不要太擔心,囡囡一直黏著她大哥,他也……”

  “對啊,小開呢?他人呢?他昨晚上就出去找了……”

  老校長話音剛落,忽然一聲嘶鳴,劃破了天際,震動長空。

  所有人不約而同,望向學校門口。

  任心發誓,此生此世,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

  大雨滂沱,一匹黑色的駿馬,它沖破了雨簾,撕破了風幕,揚著高傲的頭顱,出現在眾人眼中。馬背上,那是一個黑面少年,他滿身是血,一手托著長刀,一手抱著一個小女孩,沖進學校大門。

  雨一直下,不斷洗刷他身上的血跡,舊血剛過,新的血水又瞬間彌漫他的全身,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冷峻的黑面上,全然沒有一絲表情變化。除了那只還在流血的手臂,依舊緊緊抱著小女孩。

  隨著駿馬緩緩放下四蹄,所有人聽到了他溫柔的聲音。

  “囡囡害怕嗎?”

  “大哥打跑了所有的壞人,大哥在,囡囡不怕!”

  “好,囡囡真乖,待會兒跟著爺爺回家,乖乖的泡個熱水澡,然后乖乖的睡上一覺!”

  “嗯,囡囡聽哥哥的……”

  “開!”任心大哭,丟了雨傘,大步奔去。

  “你在等我呀!”他笑了,露出來潔白的牙齒。

  “不準哭,你以后可是要當公安的人,來,接住這丫頭,她都淋濕了,當心感冒……”

  “我沒哭!”任心哽咽,伸手將小女孩接下來,卻在下一瞬間,那個挺拔的少年,雙眼一閉,身子一偏,整個人直接從馬背上栽倒,重重砸在地上,昏了過去。

  時光如梭,三天一晃而過,當任心最后一次看到那個少年走出考場,他那張黑面上,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這讓她有些氣餒,她知道他學習優異,每天都是空手上學,課堂上睡覺,她拼命地追趕他,不想落后太多,但每次測驗,他的成績都遙遙領先。

  果然,他做到了,沒有吹牛,當中考成績公布出來,他的名字,如一顆耀眼的星星,赫然立于榜首。

  他說,他有個世上最好的老師,教他做人,讓他懂禮,更讓他自信。

  他被安城一中錄取了,所幸的是,她也考得不錯,兩人進了同一所高中。

  母親依舊還在龍潭,他們依舊形影不離,一起看書,一起爬山,一起散步。每當閑暇或放假,她開始嘗試找一些簡單的案件做推理與分析,而他,背著吉他,走遍西南的每一寸土地。

  他說,他的夢在遠方。而她認為,她的路在腳下。

  三年過去,她已然亭亭玉立,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而他也真正成年了,比以往要又高了十幾公分。

  直到高考結束,她才收到他的一封信,只有五個字:我走了,勿念!

  “混蛋!”

  她明白了,他放棄了高考,背著吉他去遠方了。

  他總是說,我們教育資源太少,各大學給的錄取名額更是少得可憐,每次高考,猶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非必要高考,與其浪費這個名額,還不如留給更需要的人去爭一爭,這將會更有用。

  這個混蛋,以為他當初只是開玩笑,他真的走了。

  任心從警校畢業,進入刑偵支隊后,第一個辦的案子,便與他有關。

  不知受了多少煎熬,流了多少淚,總是盼著望著,能見到他一面,她甚至忘記了過去多少年,那個陪伴她一起長大的少年,卻音訊全無,一個電話都沒有。

  他回來了,開了一家俱樂部,名為紅蜘蛛,再見面時,他縮在一個角落喝悶酒。

  “你好!”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有些無奈,有些苦澀,還有些自嘲。

  任心咬牙切齒,相處多年,她怎會聽不出他的情緒?此時她恨不得撲上去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什么叫你好。

  你好?不,我不好!你這混蛋,不知道我多想你嗎?

  但任心忍住了,她是來辦案的,案情很簡單,這家俱樂部的一個包房公主,被客人灌酒后,被帶出去吃夜宵,最后在酒店被強暴了。

  嫌疑犯是一個地產商的兒子,在安城非常有名望,任心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涉嫌犯罪,不管你是誰,就應當依法抓捕。

  她做了,但案件既然涉及俱樂部,她需要找負責人了解多一些情況。

  是夜,她來得快,走得也快,他也沒有挽留,兩人只是談案件相關的事情,甚至連敘舊的一句話都沒有。

  翌日開庭,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被告人找來很多證人,都可以證明其沒有實施犯罪。

  一,他沒有灌這個女孩酒,都是大家喝高興了,你一杯我一杯。二,女孩是自愿和他一起出去吃宵夜的,同樣有很多人證明,大家還吃得開開心心的。三,去酒店的時候,兩人明確開了一個單人床的房間,女孩雖然喝了點酒,但意識清醒,酒店前臺可以證明,被告人明確表示,兩人的確發生了關系,但都是年輕人的你情我愿,她身上并沒有任何傷痕。

  女孩當庭就哭紅了雙眼,聲稱不是這樣的,他們作的都是假證,她是硬生生被拖進車里,最后強行帶到酒店的,她一直哭,舉目四望,然而,她沒有一個人證可以證明她的話,最終,被告人判決無罪,當庭釋放。

  當任心陪同女孩走出法 院大門,立馬迎來許多媒體和記者,一直在逼問女孩,是不是她勒索不成,便開始誣告富商兒子。

  此時的女孩,如同面對一群豺狼虎豹,猶如大風中的枯葉,孤苦無依,單掌難鳴。

  在鏡頭面前,她說了一句讓任心刻骨銘心一輩子的話。

  “難道我被侵犯了,還需要一個人在旁看著才算證據?最起碼得有錄像證明?是不是每個罪犯害人后都會留下視頻錄像?有關部門是不是除了看視頻就不會破案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冤屈會用血來洗!”

  女孩說完,沖出記者的重重包圍,走進對面新建的大樓中。

  這時,被告人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深深看了任心一眼,而后面對所有鏡頭,如同開新聞發布會一般,侃侃而談。

  眾人議論紛紛,忽然,街對面傳來一聲巨響,隨后尖叫聲四起,街頭大亂。

  那個女孩,跳樓了!

  任心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

  她想逃離這里,這里太骯臟了,讓她覺得惡心,她想見到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是夜,烏云密布,天雷滾滾。

  任心一腳崩開紅蜘蛛的大門,他還在,她第一時間便看到了他。

  “為什么,開,告訴我為什么?”

  “立法的目的就是保護人民,讓有罪之人坐牢,受害之人平冤!但法需要一個大無畏、大無私的人來堅決執行,這樣才能保證公平、公正!心,這個人就是你,相信自己,你行的!一點的挫折算什么?你會堅實地走過去的,路還遠呢!”

  “開……”

  “我老爹是撈偏門的,我自己的背景不干凈,只能遠離你,不然你的政 審過不了,我……”

  “別說話!”

  她慢慢地走去,卻緊緊地抱住他。她,吻住了他的唇。

  這一刻,他成了她的全世界。

  任心悠悠醒來時,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迷迷糊糊中,身旁的手機響了。

  她按下了接聽鍵,是他。

  “城南別墅區198號,馬上過來!”

  天依舊陰沉沉的,遮住了月光,一如此時任心的心情。

  城南不遠,開車十分鐘就到,當她趕到198號,推開大門時,整個人驚在原地。

  血,全是血。

  寬廣明亮的大廳里,他坐一架鋼琴旁,盡情演奏一首悠揚唯美的曲子,致愛麗絲,一口血紅的長刀安靜地放在旁邊,如同一個嗜血的美人,還在滴血。鋼琴腳下,躺著一個人,活生生被斷去了雙腿,下半身模糊一片。

  不遠處,跪著一個婦人,隨著琴聲的跌起而渾身顫抖著。

  “開,你到底干了什么?”任心大吼,悲憤交加,他怎會如此?他怎能如此!

  聽到吼聲,琴聲驟止,那鋼琴旁,他驀然回首,依舊是那張燦爛的笑容。

  “那女孩是在我俱樂部被拖出去的,我人懶散,一時沒注意,讓她被這人渣侮辱了,最后落得跳樓自殺,如果不做什么,我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將會一輩子羞愧!我做俱樂部的初衷,本來是保護這些女孩子的,在自己爹媽眼里,誰不是寶貝?是我無能,害死她了!你知道他們這類人真想找個女孩談個戀愛,會有困難嗎?何必做出那等禽獸的事情?不,他之所以這么做,只是因為覺得高人一等,別人是低等人,所以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尊嚴,視他人為玩物!放心,他死不了,我已經通知急救車了,應該快到了吧!”

  “你這是犯罪!母親兩年前去世了,你又不爭氣,你說,我該怎么辦,你說啊,你不是能說會道的么?你說啊,混蛋!”

  任心淚眼朦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一邊嘶吼著,一邊搖晃著他,顫抖著,顫抖著,拿出手銬,戴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想將來有所作為,必須破大案,如果我罪孽深重,那我更愿意成為你生命中的第一個重犯。心,再見了,但愿不久的將來,安城的天會變得清澈明亮。”

  再見,再見,再見面時,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二? 父女關系

  

  依舊是那輛皮卡車,依舊是一對母女,唯一不同的是,龍潭,已經鋪上了嶄新的柏油路。

  這是任笑第一次跟著母親開車出來旅行,生性跳脫的她,不斷問這問那,山風拂面,吹亂了她的長發,她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只見,一條大河彎彎曲曲,在崇山峻嶺中穿行,她的心也隨之飛揚起來,忽然之間,她打開車門,竟探出半個身子,伸出雙臂,不斷地大喊著。

  “龍潭,我來啦!”

  “死丫頭,進來,你干什么?”

  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把任笑整個人拽回副駕駛里,她卻滿臉不在乎,嘴里似嘀咕什么。

  這時,母親卻停下車來,打開車門,走到路邊,目光落在一個寬廣的河灘上,滿目復雜。

  “媽,你看什么呀!”

  笑笑也下了車,長發飄落,抖抖自己的帆布鞋,沿著母親的目光,她看到,不遠處的河灘上,一個黑面男子,光著膀子,正躺著曬太陽呼呼大睡。

  他的鼾聲太大了,以至于數十米遠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河灘上,還有許多孩童,正圍著他打轉,不斷地偷笑著,不斷地捧著河沙往他身上灑。

  “嘖嘖嘖,那身材,那肌肉,簡直是健美界的楷模啊!有點可惜,太老了,臉也太黑了,不是我的菜!”笑笑怪笑一聲,托著下巴,不斷地評頭論足。

  “你再胡言亂語,信不信我抽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沒個正形!”母親低喝一聲,瞪了她一眼,隨后有語重心長地說,“我帶你下來,就是為了見他的,你跟著他一天,我去派出所處理件案子,明天來接你!”

  “什么?”笑笑立馬怒了,立馬反瞪母親一眼,聲音提高起來,“他是誰我都不知道,說不定是哪里來的神經病呢,你叫我跟著他?那個死老頭也就算了,反正已經死了,反正我從小到大他就沒看過我一眼!你呢?案子,又是案子,整天沒完沒了的案子,你什么時候陪我出來玩過一次?”

  “啪!”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笑笑臉上,“這世界上,誰都可以說他,唯獨你不能,因為你沒這個資格!對他放尊重點!”

  “為什么呀!”笑笑摸著臉頰,徹底懵了。

  她知道母親一向很嚴肅,平日里不茍言笑,但如現在這般鄭重其事,還是第一次。

  “你不是覺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鳥么?被我關在籠子里飛不出去么?今天,我給你自由,你喜歡怎么玩都可以,等回家去,我把一切告訴你!”

  “媽,你說真的?給我自由了?真的讓我放開玩?然后也不會責怪我?你放心我一個人在外面?這可是你說的哦!”

  笑笑狐疑,再三確定,別看她整個人大大咧咧的,但聰明得很,她看出來了,母親與那個人的關系非同一般。

  至于這巴掌,她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每次犯嚴重的錯誤時,母親每次打完她之后,總會躲在房間里偷偷地哭。

  可是今天,她卻見母親笑了,就那么一會兒,比她以往見到的次數一個月還要多。

  “你去吧,我明天來接你!”

  “好耶!”

  笑笑歡呼雀躍,她脫掉了帆布鞋,光著腳丫,跑到河灘上,蹦蹦跳跳的,好不快活。

  “你們讓開,我來!”

  她終于來到他身邊,仔細地看著他一會兒,竟越看越順眼。

  “老是老了點,刮掉胡渣,還挺帥的!”

  笑笑說著,彎下腰來,刨起河沙,直接往他頭上埋。

  “啊呀呀!是誰家的毛頭孩子,想活埋我嗎?”

  一聲驚叫,嚇得周圍的孩童都跑遠了,只有笑笑,還在原地咯咯地笑個不停。

  “是你?你是誰家的……”話還沒說完,當他看清她的容貌時,他便愣住了。

  太像了,二十年前,也有一個如她一般大的少女,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出現在他生命里。

  而今,她的出現,更像是一個輪回。

  這時,他聽到了一聲轟鳴,抬眼望去,只見一輛風塵仆仆的皮卡車緩緩遠去。

  一切似乎明了。

  “你是笑笑?”

  “當然啦,難道我還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老媽叫我來找你,說你這兒有好玩的!”

  “丫頭,有好玩的我還用得著在河灘上吹西北風嗎?”

  “喂,你用詞不當,你這不是吹西北風,這個季節,也吹不了西北風,你只是太無聊曬太陽而已!”

  “你都知道無聊了,還問?”

  “那是我沒來嘛!叔叔,我媽說,你人最好了,又溫柔又體貼!”

  “等等,你母親真是這樣說的?這是你瞎編的吧!”

  “怎么可能?叔,你看我這么可愛,怎么會嘛!”

  “那太好了,好,那叔就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保證你在安城沒見過!”

  “真的?”

  “真的,你鞋子呢?快穿鞋,我帶你去!”

  “好耶!”

  天高氣爽,一大一小,你一言我一語,似都有說不完的話,從河畔到梯田,越嶺翻山,走進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叔,我們來這里干嘛?”

  “噓!”

  他帶著她,小心翼翼來到一片空地中,四處打量。

  “嗷!”正在這時,一聲虎嘯震動山林,瞬時間,一道黑影閃過,直向他猛撲而來。

  “哎呀!大老虎耶!”笑笑下意識后退幾步,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在一旁大喊大叫起來。

  他看到,那只大老虎已經將叔叔撲倒在地,而后兩者又在地上翻來覆去的打滾,漸漸地,她睜大眼睛,只見,那只老虎似乎累了,趴在他旁邊,更像一個大貓咪,討好一般,親昵地舔著他的臉頰。

  “叔,你認識一只野生大老虎,真了不起!”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

  “那……那我能摸摸它么?”

  “當然了,你這么乖!”

  “嘿嘿,彼此彼此啦!”

  笑笑緩緩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老虎,忽然之間,一躍而起,直接跳到它背上,頓時手舞足蹈起來。

  老虎只是象征性地抖動一下身子,便趴在地上,任由她折騰了。

  “你還真與眾不同!”

  笑笑嘀咕,對著老虎左瞧瞧,又看看,一會兒揪著它的耳朵,一會兒扯著它的毛發,玩得興高采烈。

  “嘻嘻,真好玩!要能騎著去上學,那得多威風!”

  一旁的他聽到她的話,再看一眼委屈巴巴的老虎,不由得冷汗直流。

  這丫頭,膽子不是一般大,比那個時候的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知道它為什么與眾不同嗎?”他說。

  “為什么?”

  “因為它是一只豬養大的!”

  “切,你哄小孩呢!”

  “那你聽不聽呢?”

  “你說我就聽唄,我也想和這只大老虎做好朋友!”

  “咳咳!那我開始說了哈!”

  他干咳一聲,一本正經地,朗朗開口。

  “話說,曾經有只又瘦又小的小豬,被關在豬圈里,它太瘦小了,每次主人家喂食,都被其他大豬搶走了,每次只能吃一些殘渣剩飯,漸漸地它越來越瘦,而其他豬越來越肥,它發現……”

  “發現其他豬被宰了唄!這還用說,我用腳都能猜到!”

  “你別打岔嘛,不錯,它發現肥胖的豬被殺了,豬圈的豬越來越少,它就能越吃越多,也越來越壯,它忽然感到害怕起來,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輪到自己,但又不得不吃,不吃它得餓死,但一吃就控制不住食欲。”

  “然后呢?”

  “然后它突然產生一個大膽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它要自由,直到某一天,主人開圈喂食,就在這個片刻,它抓住機會,撞翻了人,一口氣沖出豬圈里!”

  “這就完了?沒意思!還沒有小花有意思呢,叔,你看,它好乖,閉目養神呢!所以我給它取了個名字!”

  “還沒玩呢,你先聽我說完嘛!小豬沖出牢籠后,頓時覺得天高海闊任我游了,但它沒跑多遠,一條大河便攔住了它的去路。”

  “不會被淹死了吧!”

  “當然沒有,它沿河而下,要我說,這老天還真眷顧奮斗者,小豬發現一個木筏,它猶豫了會兒,就跳了上去,用著不便利的前腿一直劃啊劃,終于劃到了大河中央,突然……”

  “突然怎么了?叔,你有點嚇到我了!”

  “沒事,家里燉著排骨呢,回去喝點排骨湯壓壓驚就好了!”

  “那您老接著說……”

  “突然,河中躥出一條鱷魚,張著血盆大口朝小豬咬來,小豬驚慌失措,開始拼命劃,但它的速度怎么比得上鱷魚呢?眼看鱷魚越來越近,小豬的前蹄一滑,整個掉進了河里,好在它離岸邊不遠了。”

  “逃脫了嗎?”

  “關鍵時刻,一只鷹救了它,把它放在岸邊就飛走了,隨后,小豬迷迷糊糊,又累又餓,走進一片森林中,發現一只狐貍,竟開了一家店……”

  “啥?老叔,你哄鬼吧,狐貍開店?”

  “對,狐貍,店里面有各種食材食物,小豬實在餓慌了,便祈求狐貍給它點吃的,狐貍滿口答應,說可以借給它,但需要它的身份證明,是哪里來的豬,收入多少,借的用途等等,而且給它之后,每個月必須按原本的食物食材的基礎上,多還百分之一………”

  “咦喲,開始有點意思了,你繼續……”

  “小豬當然不符合要求了,對著店里的食物流口水,很快,就被兩只鬣狗撕咬出去。正在愁眉苦臉的時候,它發現一只小白兔搬著一堆食材說要存在狐貍的店,小豬想動手搶劫,可想到救了它的那只鷹,它下不了手,只能眼巴巴看著小白兔把食材存在狐貍的店中!”

  “后來呢?”

  “小豬想,天色暗了,先找個地方休息再說,可它對此一竅不通,恰好白兔走了出來,它上前就去請教……”

  “白兔怎么說?”

  “白兔告訴它,這片森林的洞穴,都是豺狼開發的,要想居住這里,需要大量的食材才能換得一個洞穴,當然了,也可以分期,食材不夠可以去狐貍那兒借,以后慢慢尋找食材,慢慢還,這不?它那個洞穴,供了一年多了,還得供下去,不然,狐貍就會把洞收走,讓你流落森林里頭!”

  “切,小豬干嘛非得買啊,森林那么大,何處不是我家?隨便找棵大樹一躺平就是一晚上了,一頭豬,還講究什么?”

  “問題是白兔告訴小豬,沒洞穴的話很危險,森林里有很多毒蛇猛獸,會把你當食材捕殺!那就悲哀了!”

  “那咋辦,總不能等死吧!”

  “小豬運氣好,白兔帶它到一個地方,給一只高貴的孔雀表演節目,因為在大森林里,小豬屬于獨有的物種,壓根就沒見過,當天,小豬就飽餐了一頓。”

  “它節目表演得怎么樣?”

  “它敗了,盡管它在森林里是獨一無二的,但它沒有鸚鵡可愛,沒有熊貓討喜,還有很多漂亮的小動物,互相競爭,相互爭寵,最后,它被趕出來了!”

  “老叔,結束了?”

  “不,小豬四處奔波,實在累壞了,準備躺在一塊大石頭睡了,忽然,一聲嚎叫,驚壞了它,小豬膽戰心驚,抬眼望去,天吶!”

  “快說,快說,它看到什么了?”

  “那是一群狼,在圍攻一頭虎王,周圍還有豹子,大象,大猩猩等在觀望,不錯,狼群造反了,但大戰起來,它們才發現,虎有多兇,剛一接近,便死傷兩三個伙伴,頭狼又一聲嚎叫,狼群奮勇,分成一個圓圈,一起向虎王發起總攻……”

  “結果呢?”

  “老虎勝了,慘勝,因為豹子和猩猩插手了,驅趕了狼群,最后留下七八條狼尸,又被鬣狗收走了……小豬看得戰戰兢兢,準備離開是非之地,就在這時,那頭重傷的虎王出現在它面前,嘴里叼著一只小老虎,要求它把自己的孩子帶到另外一個地方,小豬雖然弱小,但敬佩虎王,而且他很勇敢,它學起了虎王的模樣,把虎崽叼在嘴里,一直跑,一直跑……茫茫夜空里,有一只鷹振翅而起,望著小豬奔跑的方向,一直望著……”

  “哇!我知道啦,小花就是虎王的孩子,耶!”

  笑笑高興極了,好多年了,她從未如此這般開心過,媽媽很忙,沒多少時間陪她,至于爸爸,大多數時間都在外地工作,從記事起,她就沒見他親近她,更像是一個路人。

  笑笑知道,叔叔這個故事是編的,但精彩極了,更重要的是,他肯花心思為她講故事,他在乎她,真的對她好,她一開始就感覺到了。

  這是一種特別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不然一開始,她也不會那般莽撞,往他頭上埋沙。

  有人在乎,這感覺真好。

  很多時候,她都是故意犯錯,哪怕可能會挨罵甚至被打,但她只希望媽媽能多關注她一點,哪怕多一點點。

  “叔,你知道嗎?我特別討厭喝酒的人,但有一次,我喝了很多,差點把家里給燒了……叔,我是不是很不乖,不是好孩子?”忽然之間,笑笑的語氣哽咽起來,大眼睛淚花點點,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別瞎說,你是好孩子,其實你和我很像呢,膽子都特別大,嗯,你媽媽也是哈……我老爹也經常不歸家,有次我氣急了,你猜怎么著?等他睡著的時候,我把他胡子眉毛全剃光了,他那個氣啊,追著我打三條街。”

  “噗!”笑笑又笑了起來,忽地起身,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喃喃低語,“叔,我知道那只小豬是誰,那是曾經勇敢的你,我也知道那只鷹是誰,應該是媽媽吧……叔,要是你是我爸,那該有多好!”

  他聞聲,魁梧的身軀不由得一震,但想了想覺得不可能,便自嘲道地說:“我要是你爸,那絕對是世界上最不負責的老爸了,整整十四年,都沒看過你一眼……”

  “對耶!”笑笑從懷里出來,仰著頭,大眼睛不停地轉動,“按理說,不應該呀,我以前都沒見過你一次,媽媽看你那神態,和別人都不同,不應該呀!”

  “因為你老叔我在坐牢,坐了整整十五年,別說你了,其他任何人都沒見過一面!”

  “十五年,十五年,我十四歲……叔,如果真是這樣,我不怪你!你只要告訴我,為什么會進去就行了!”

  “這……你不覺得我是壞人嗎?”

  “壞人不會對我好的!因為我媽媽是公安,專門抓的就是壞人,哼哼!”

  “真要聽?那這故事可就長嘍!”

  “那咱回家,一路上慢慢說,咦?小花呢?怎么不見了?我還打算騎著它進城顯擺顯擺呢!”

  “那走路吧,沒多遠!”

  “我不,我要你背我!”

  “好!”

  他蹲下身來,寬厚的后背托著她,一路鬧著,一路笑著,沿著滔滔大河,翻過崇山峻嶺,步入了裊裊炊煙中。

  是夜,月明星稀,整個龍潭,似披上一層銀色的面紗,如夢一般,好不真切。

  這里今非昔比,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唯獨那座老房子,一樣的石板,一樣的大院,一樣的老榕樹,不曾變化。

  榕樹下,她端著排骨飯,吃得津津有味。

  他一旁看著,似癡呆一般,仿佛神游。

  是夜,他們說了很多話,她住進了媽媽曾經的房間,自然而然拾起那把滄桑的木吉他。

  笑笑沒有入睡,媽媽就回來了,她聽到了他們的說話,原來,那什么俱樂部,是一伙什么光頭黨的用來洗錢的,昨晚查封那兒,主要嫌疑人卻在這邊度假,媽媽為此而來。

  她很失望,沒有聽到想聽的消息。

  媽媽帶走了她,而她,帶走了他的木吉他,盡管有千言萬語,對這里很是舍不得,她知道,那個人,一直在目送她們母女的遠去,但她還是走了。

  路很黑,媽媽沒有說話,笑笑也沒有開口,一直沉默,直至安城。

  似乎連大地都沉默了,除了一輪明月,悄悄然掛在了枝頭上。

  



  三? 我是傳奇

  

  “告訴我,他是誰?”

  這是任笑回到家里后,開口的第一句話。

  她坐在母親對面,再沒有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反而很是冷靜與沉穩。

  任心有些恍惚,女兒像是變了一個人,去了一趟龍潭,一舉一動皆與那人如出一轍。

  她已經開始長大,渴望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不知輕重,調皮搗蛋的孩子了。

  是呢!曾經的我和他不也這樣嗎?

  “他……是你老爸,親生老爸!”

  “轟!”笑笑整個僵在原地,仿佛被雷擊了一般,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知道的,她應該能猜得到的,那個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

  但聽到母親親口說出,她依舊很震撼。

  她希望那個人是她父親,因為和他在一起,感覺真好,她真的覺得好幸福。可不知為何,心里卻開心不起來,反而陣陣劇痛。

  “他,他知道我是他女兒嗎?”半晌,笑笑說。

  隨后她看到母親搖頭,五分苦澀,五分心酸。

  “他進去兩個月,我才知道有你了,這些年,一直沒告訴他,孩子,對不起,我……”

  “你有苦衷,我知道的,無非怕影響你的前程嘛!嗯!還有我!所以就給我找個冒牌爹,沖臺面用用,我都明白的。可是,那是我親爹啊,無論他是什么身份,就算是在坐牢,也是我親爹啊!你好狠的心!你知道我現在最難受的是什么嗎?是我想恨你,卻恨不起來!不,我要去龍潭,我要去告訴他!”

  笑笑慘笑,背著吉他,摔門而出。

  她好想哭,好想回到那人身邊,窩在他胸口大哭一場,耳邊傳來母親不斷的呼喊聲,她好想答應,可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甚至害怕停下腳步,這樣就會忍不住與母親爭吵。

  風聲蕭蕭,笑笑一人一琴,任狂風肆虐,一路向南。

  “嘎!”

  突然,一聲尖銳的急剎,刺痛了她的耳膜,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拖進一輛車里,隨后,她聽到了母親焦急的嘶喊聲。

  驟然間,天黑了,與外面的世界不同,這片天沒有月亮,沒有太陽,黑得死寂,如同被滅絕了的希望。

  她已然被一塊黑紗蒙住了眼睛,不知去往哪里,更不知結局如何。

  她不害怕,她相信,背后的木吉他,會指引他來到她身邊,為她保駕護航。

  眼睛看不到又如何?她心里的光比誰都敞亮,她要像那只小豬一樣,堅定信仰,勇敢堅強,她心里的光,她堅信,會沖破眼前的重重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下來,她瘦小的身軀被兩個人架著,拖進一個房間里。

  “任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私事么?十五年,我忍了整整十五年了,我把你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那個死鬼,壓根沒有生育能力,這小丫頭,就是你和那混蛋的孩子,我等了整整十五年,他終于出來了,很好,很好,姓吳的王八蛋,你不是嫉惡如仇,喜歡打抱不平么?你不是動不動砍人手腳么?你廢了我兒子,讓他生不如死,今晚,我要當著你和姓任心的面,廢了你們的女兒,血債血償!”

  笑笑能清晰感覺到,脖子傳來的冰冷與刺痛感,她知道,那是鋒利的刀鋒,只要輕輕一劃,她立馬便死于非命。

  但她還是不怕,她相信,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救她的,刀鋒貼過,她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而后什么動靜都沒有了,連吭都沒有吭一聲。

  不一會兒,外面好像嘈雜慌亂起來,她聽到了聲聲慘叫。

  有沉重的腳步聲在接近,是他,是他!

  笑笑心里在呼喊,老爸來了!

  他定是在自己離開后,悄悄跟著她們母女來的,他定是一直在家門口守著,悄悄地看著她們母女倆。

  又幾聲悶哼和慘叫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隨后,嘭的一聲,門被一腳踹開,笑笑聽到激烈的打斗聲,她祈禱著,祈禱著,漸漸地,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孩子,對不起,我來晚了!”

  笑笑的束縛被解除了,一下子撲到那個寬廣胸膛。她想解開眼前的黑紗,但被他阻止了,他不想讓她看見眼前的景象。

  一如白天,他將她背起來,大步走出惡臭的房間,不知過了多久,他將她放下,輕輕解開了她的黑紗。

  笑笑睜開了眼,第一時間,她便看到了那張親切的黑面,那滿面的胡渣,還有狂放不羈的笑容。

  “你真的來救我了,老爸!你是我老爸!”

  大街上,她又哭又笑,圍在他身邊,跳著,蹦著。

  “真的?笑笑,你不會哄我高興的吧!走,我們先離開這里!回家好好的和我說說!”

  話音剛落,兩束刺目的車燈劃過夜空,那激烈的轟鳴聲,猶如死神的咆哮。

  那是一輛卡車,通體暗紅,氣勢洶洶直奔父女二人而來。

  “小心!”他大喝一聲,雙手將身邊的女兒推出數米之遠,卻在剎那間,一聲巨響,卡車撞在了他的身上。

  “不!”卡車身側,笑笑悲吼。

  老爸被撞飛了,一動不動。她爬起身來,欲往老爸的方向跑,這時,車門開了,一個中年男子,拖著一個大錘,快速向她走來。

  風聲凄凄,沉重的大錘在路上摩擦,發出嘶啞的哀鳴,笑笑終于邁開了腳步,往前奔跑,急促之中,摔了一跤。

  錘聲越來越近了,只見,那個原本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動了,他站起身來,拼命往回折返,一步,兩步,三步,他走到笑笑身邊,想將女兒扶起來,卻剛彎腰,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整個人重重倒在地上。

  “血債血償!”

  沙啞而癲狂的吼聲,像是催命符一樣,那一人一錘,已經來到父女身邊,如同看著獵物,嘴角上蕩起一抹猙獰的弧度,他揚起了大錘,直接往笑笑的頭顱砸去。

  正在這時,一個黑影翻身而起,用堅實寬厚的身軀,死死將笑笑護在懷里。

  “嘭!”

  一聲悶響,大錘結結實實,砸在了他的背上,他又噴出一口血,灑落在她背上的木吉他。

  夜深了,月亮孤零零地掛在天上,冷漠地看著這一切,那條街,那輛車,那一對父女。一記又一記重錘落在他身上,他始終沒有哼一聲,始終承受著暴風雨一般的重擊,直到一聲槍響,整條街,才慢慢歸于平寂。

  笑笑淚眼模糊,她看到,他強撐著身軀,又一次站起身來,那張倔強的黑面,在月光下無比的耀眼。

  “孩子,對不起,我還沒學會怎么做一個好爸爸呢,我……”

  話音未落,他挺拔雄偉的身軀,已然搖搖欲墜,如殘年的枯樹,凋謝在綠蔭里。

  “爸,你醒醒,你醒醒,你醒來看看我啊,我以后會乖乖的,會聽媽媽的話,你看看我呀!”

  夜涼如水,大街上,二三人。

  她在奔跑,另一個她,抱著他,一邊哭,一邊喊。

  ……

  



  吳開陽

  2022年? 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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