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久以前就想寫重慶,直到離開重慶的現在,才終能下筆。
究其緣由,其實是對自己寶物的一種尊重,但凡自己珍惜之物,往往是不能輕易拿來示人的。重慶于我,像是一灘湖水,吮吸著山巔的雪水,又翻滾著污地的泥漿,長出一座連綿粗野的山,印著千萬魂靈神秘的光,我的情愫、夢幻和人格,飄在山尖,落在水面,被太陽一樣的山水照亮。重慶于我,就像母親與她未出生的孩子。
我對重慶的感情,也許始于紅油翻騰的火鍋,也許始于彎彎曲曲的十八梯,也許始于兩江交匯的朝天門,也許始于繁華,也許始于棒棒。我對重慶感情的誕生,也許始于太多的起點,這些蛛網似的過去,最終匯成了對重慶獨特的情愫。想來,這大概也就是重慶了,三教九流的重慶。
重慶人都是巴蠻子,骨子就帶著揮之不去的粗野,哪怕是當了陪都,聚了四海八方的文人騷客,這種蠻子的天性也揮之不去,并且病毒似的感染每個住在重慶的人,因此重慶很奇怪的,讀書人三句話也離不了指媽道娘,優雅而有涵養的人也不介意蹲在街邊吃面,女性沒有委婉的,都是火爆麻辣,地痞流氓卻又大談道理,年輕人很少去體諒老人,老人也羞于倚老賣老,好像這座城市都缺乏一種溫軟的教養,每個人都藏著一股火氣,但是某些時候,卻又閃現出某些粗獷的溫柔。重慶的纖細和粗野是分不開的,就像重慶的美人和粗俗分不開,文人和流氓分不開一樣。
這就是重慶的文化,和西安、北京不同,重慶的底蘊在船夫邋遢的家里,又在貴胄精致的公館里,在街道梯坎喧鬧的叫罵聲中,又在聯合大學之乎者也的朗誦中。重慶攏著這些高雅粗鄙、大相徑庭的聲音,在悶熱的盆地里,在朦朦朧朧的霧里,在每一顆裹挾著江水腥味和牛油香味的塵埃里,重慶像一個碩大的蒸籠,放進了五花八門的菜,在山脈和云霧的暑氣中極慢極慢的蒸出迷人的復雜氣質,這氣質既媚浪俗氣,又粗魯灑脫,這就是重慶,粗鄙不堪,是匹夫般的意氣和痞子一樣的低俗,但是這低俗的氣息中又有某種高貴的閃光,像點點繁星。重慶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重慶是湖水,是污泥屎尿、高山流水都能包容的——豪氣。
提筆到此,兀地不知該如何繼續,我常對別人說木心把希臘當精神故鄉,卻生在中國,不幸,我幸運,肉體故鄉和精神故鄉融在了一起,我融在了重慶里,重慶融在了我的性格里,寫不盡重慶,寫不盡的自己。但凡是有生命活力的事物,都是不能輕易打句號的。因此,只能將以前十八梯拆除時的感慨抄來,權當重慶的一個注腳:
“青石板被磨很光滑,一高一低的,好像總是蒙著一股水汽,這股水汽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而是從地里滲出來的,兩邊的樓房都掛著各式各樣的帆,帆底下擺幾張和大理石一樣光滑的八仙桌凳,不修邊幅的幾個大爺跨坐在上面,端著一碗涼蝦,也不用勺子,仰著頭唏哩呼嚕的就倒進了胃里,只看到喉頭一聳一聳的,碗就空了,大爺旁邊還站著一個摩登女郎,穿著鮮艷的紅色衣服,小口小口的吃著涼蝦。抬頭的話,就能看到灰蒙蒙的、厚重的天,也像是攏著一股水汽,這股水汽似乎蔓延在重慶的角角落落,而連著天的,就是蜿蜒逼仄的十八梯了,一路向上,看不到頭,上上下下的人就像是從天堂到地獄,是從山上的精致生活中下到江邊邋遢的船夫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