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到文章題目的時候,我睜大了眼睛。不是“訓”子記,也不是“教”子記,居然是“馴”子記。
這個“馴”字,著實有意思得很。為啥非“馴”不可?它又是怎么個“馴”法呢?
一匹脫不了僵的馬
馬駿一家子的標志性動作就是揚手打巴掌。都說,爸爸作為執教者,教訓兒子,天經地義。馬駿這輩子,小到飲食穿衣,大到娶妻生子,都逃不過他爹的巴掌式“馴”法。他爹雖然是個瞎子,但抽兒子巴掌這件事,一點也不含糊。兒子犯了什么錯,該抽幾個巴掌,以及抽的巴掌有幾個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兒子的臉上,心里清楚著呢。
大概他爹覺得,教育兒子,就是把兒子當馬似的馴。馴乖了,人就成了。
久而久之,馬駿也習慣了乖乖蹲下來承受這挨巴掌的“殊榮”。至于為什么得挨巴掌,自然是這馬駿的所作所為偏離了他爹的要求。馬駿脾氣也不好,一言不合就打人。老婆被打跑了,工作被打沒了。其實,好賭的老婆,和不合適的廚子工作,硬留著還不如沒了。但他爹當時氣得賞了他不少巴掌。不過,他爹最氣的,還是這野馬找的新興職業——陪酒員。他爹認定“陪酒員”就是“吃大戶”,于是當著全酒店的面馴起馬來,又是逼他下跪,又是抽他巴掌。馬駿有個特點,別人訓他不得,但一面對他爹,就真溫順得和匹馴養多年的馬似的,低頭不言,任打任罵。
粗粗一看,這馬,像是馴得聽話了。但細細一想,似乎又沒有。畢竟,人可比馬復雜多了。
每一次訓斥,馬駿都默默忍受著,但內心卻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他不過用退讓的方式來彌補他和他爹之間的思想代溝罷了。“老的要往東,小的卻要往西。”但誰能說清該去東還是該去西呢?老的覺得小的桀驁不馴,小的反而覺得老的頑固不化。看毛片被罰,馬駿雖不去爭執,但不覺得看毛片、找小姐是件大逆不道的事。當陪酒員被罵,馬駿卻認為,自己作為村里有名的千杯不倒,陪酒員這個職業正發揮了他長處。此外,陪酒員的工資讓大半個村的人都眼紅呢!他的名氣大得連各路老板都指名道姓找他拼酒,他馬俊也成了個有頭有臉的人了。面對眼盲的爹,他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但心里一直不忿。
因此,別看他爹備著巴掌,駕著韁繩,拎著馬鞭,這馬,有主意著呢:他打他的,我干我的。
漸漸的,他爹也知道了,這馬的皮是硬了。雖然這馴馬師當不痛快了,爹還是得當的。他堅信,兒子最需要的是一門手藝,一個安穩的職位和一個照顧他的女人。于是這個高傲的老頭,放下了面子和脾氣,給這個領導送禮求個廚師的職位,找那個領居麻煩撮合兒子和前妻。不由分說地自作主張,說到底,這老頭只是換了個馴法罷了。馬駿知道后,一邊心疼于爹的勞心和擔憂,一邊憤怒于爹對自己生活的肆意干涉。他怒氣沖沖:什么時候才能給我安排自己生活的權利?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想逃離這個家,逃離他爹的教育。但是父子親情的羈絆終極讓他于心不忍。
后來馬駿死了,是喝假酒給喝死的。那是個意外。在醫院,當爹的老淚縱橫,在兒子死前,也不忘揪住韁繩:你的工作我安排好了,你的婚事我也安排好了,你不能走!馬駿倒是不悲不戚,反倒對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有一些滿意,看上去既疲憊,又解脫。就像一匹被牽著韁繩的野馬,咬不斷韁繩,躲不過鞭笞,他只能等到這個放棄生命的機會,來讓靈魂得到釋放。臨死前馬駿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馴回他爹一巴掌。這一巴掌大概包含了不少怨恨和不甘。但揚起的手又放下了,“不能打,你是我爸爸。”。
人們到最后都說不清這兒子到底馴成了沒有。有人說:這巴掌沒打回去,馬兒還是那個溫順的馬兒,這兒子就算是馴成了。也有人說:這哪算馴成了,他是用死的方式解脫了,這分明是一匹抗爭成功的馬兒。
他對父親,愛與恨交織,畏懼與抗爭相間,不甘與無奈相融。而死亡,終于讓他名正言順,又不用心懷愧疚地逃離了父親。
可是用死亡的方法來成功擺脫父親馴獸般的教育,這算不得是一場勝利的抗爭吧?
不是育人,是馴獸。
“訓”,指通過語言的傷害或鼓勵,去加以指點管教,以達到被訓者了解是非對錯的效果。
而“教”,是教書育人,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幫助其培養成對萬物的認知能力,建立其完善的自省體系,讓其能獨立思考、行動和發展。如此,方為人也。
那么什么是“馴”呢?
“馴”,是指馴獸著用各類懲罰或獎勵的方式,去刻意培養獸的某種習慣和行為,以達到控制被馴者,并讓其服從的目的。被馴出來的獸類不允許有自己的思想,只能聽從馴獸者的命令。聽話,不抗爭,這獸就算是馴成了。
文中的爹是沒文化,只知“馴”而不知“教”。人們指責此爹的荒唐,但這荒唐行徑,在日常生活中數不勝數。家長、老師,甚至于整個教育模式,都免不了“馴獸”和“被馴”的影子。
二三十年前的中國,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孩子都碰到過或者聽過一些比較低劣的馴法。比如,上課遲到去操場罰跑,遲到一分鐘跑一圈,或是在黑板后面罰站,還有用粉筆頭砸的,用尺子打的。后來不興體罰了,為啥?教育局不讓啊,說不人道。畢竟,人又不是畜牲。那行吧,換個人道點的做法,我不罰你,罵你吧。默寫沒及格或成績考砸了,被老師當著全班罵,當著家長會罵,當著著教室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罵。再后來,罵也不讓了,說是言語侮辱等同于精神折磨,與體罰無異。行,不打了,不罵了,不過,這可不代表不馴了。反而,現在的育兒馴法更高級,馴馬的鞭子被隱形了:馬兒們好像指摘不出馴馬人的不是,但是隱隱感受到,不按照馴馬人給的規則走,只有死路一條。
學業的壓力,讓孩子們的危機感比以往都要強。
現在的老師抱怨,孩子不好管啊,都金貴著呢。但是現在的孩子,壓力遠勝于當初。我記得我小時候,不管作業多少,寒暑假還是有的。現在的小孩呢?整個暑假,才一個星期的休息時間,其他時間全在上各種補習班。我曾詢問一個小學生,關于補習班是否是自愿報名?他回答道,自愿的,因為大部份人都報了,壓力大啊,如果不努力就會落后,成績就會下降。我再問,如果成績下降了會怎么樣呢?他回答道,會被同學和老師看不起,會考不上好的中學,以后也上不好的高中和大學,會對不起家人。我又問,你有特別喜歡的功課嗎?他說,沒有。
沒有喜好,只有恐懼和服從。
如今的執教者就好比馬駿他爹,而這樣的馴法和馬駿他爹沒差。制造恐懼使其做出相應行為的教育方法,似乎從來都沒變過。
從前,我們只看到家長和老師是執教者,認定是他們執鞭,馴著孩子。后來發現,我們錯怪老師和家長了,他們不是唯一的執鞭者,有時他們也被鞭笞著。而拎著最大鞭子的執教者,恰恰是教育體制和教育環境。學生恐于成績落后,不停課外補課;老師恐于升學壓力,只能給學生施壓;家長恐于教育資源,不斷砸錢給教育機構。馴馬的鞭子把所有人都攏到了一塊。而更多的孩子,最底層的被鞭笞者,只能畏懼于沒有達成目標的致命后果,而感受不到努力會帶來的美好愿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學習壓力,是誰都擺脫不了的。因此,不免會聽到他們發出成人般的嘆息:人生真沒意思。
不同于抗爭的馬駿,現在的孩子,可能更悲哀。
現在的孩子,無論思想和行為,都應了教育者的要求:題目只有正確答案,沒有更多思考和挖掘的可能性;只學該學的東西,不玩手機不玩游戲,做完山一樣高的卷子硬練出好成績。他們終被馴成了,可等著韁繩一放,他們不知所措。就像走出圈養欄的馬兒,迷茫地看著一片大草原,不知何去何從。這么多年的教育,都是你教我學,從不管喜歡與否。等磨滅了興趣和愛好,只留下了做題的麻木,即使還了我自由選擇教育的權利,也不知該學哪個了。選擇專業迷茫的,選擇職業迷茫的,干了多年不息成本要去轉行的,甚至大半輩子過去也不知該干什么的,這樣的年輕人太多。
這批孩子,才是真正被馴成的馬。
國內各種媒體呼吁,要給孩子減負,要給孩子自由,還孩子一片空間,給孩子更多發展空間。空有口號而已!面對有限的教育資源,誰也放不下壓力。說句實話,目前的教育大環境就是最有力的鞭子,上到老師家長,下到學生,沒人敢落下。
不由感嘆一句,這年頭,執教者都是爹。爹是爹,兒卻不是兒。
兒是馬。
感于 蘇童的《馴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