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一起來聊一聊畫皮,畫皮是聊齋志異中特別有名的故事,很多同學都聽說過或看過這個故事,不少同學也看過根據這個故事改編的電視劇或電影。那么第一個問題,就先來講一下目前比較流行的大眾想象中的畫皮故事,我們講幾個典型的影視版本。1966年上映的電影畫皮是鮑方導演的恐怖片,故事講考生王崇文出門遇到了自稱是考官女兒的美女梅娘,他愛上梅娘后,對自己的妻子陳氏開始不滿,甚至差點兒逼得陳氏自盡,之后才發現原來是個女鬼,她挖掉了王生的心。電影的整體氛圍和節奏感都是典型的恐怖片。
2008年上映的由陳嘉上導演拍攝的電影《畫皮》被稱為是中國首部東方新魔幻巨獻,影響比較大。這一版的畫皮故事發生在西北的邊陲地區,故事的主人公王生、王生妻子、女狐小衛關系非常復雜,不僅僅有恐怖片的味道,還有家庭倫理劇的味道,展示了人性的復雜。這個片子當時的海報宣傳語就是一場人與魔、愛與恨的決戰。
2011年高林豹導演拍攝的電視連續劇《畫皮》劇情延續了零八年電影版的畫皮。通過我們對這幾個典型的電視劇或者電影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來,在一般公眾的認知中,大家都傾向于把畫皮看成是一個恐怖故事或者是發展為帶著恐怖意味著家庭倫理魔幻愛情故事,那么《聊齋志異·畫皮》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嗎?
第二個問題,我們就來看一看《聊齋志異》的文本,看看在蒲松齡的筆下,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在聊齋志異的文本之中,王生跟畫皮是怎么相遇的呢?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太原王生早行”是王生清晨在趕路,他看到有一個女郎抱著包袱獨自走路,他就“急走趁之”一路小跑去追逐人家當他發現前面這個女孩子是非常漂亮的一個“二八姝麗史”就“心相愛樂”,產生一場非常有意義的對話,他問了第一個問題是“何夙夜踽踽獨行?”表面上看起來,這是一個今天你會覺得沒問題的問題,但是實際上這個問題本身是非常有問題的。一個男子遇到一個陌生的年輕女性在路上獨自行走,他不但不回避,還去跟蹤人家并且上去搭訕這非常不符合當時的禮教制度,當然你也可以說一個年輕女郎吧,清晨獨自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也不乘車坐轎在路上行走,這也不太正常。
這個女子的回答就是非常的有意味,她沒有直接回答王生的問題也沒有趕快回避,而是問道:“行到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言外之意就是我是有煩惱的,并且等著人來幫助解決。果然王生接著他的話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子馬上就講了一個很慘的故事,說他的父母貪財把它賣的豪門,豪門的嫡妻非常的嫉妒,對她早上罵晚上打,她不能夠忍受。“將遠遁”意思是要逃走,這是一個特別悲慘的境遇。
但是如果我們回到這個故事發生的場景,就會發現事情有些不太對頭,在行人稀少的時間段,一個弱女子對一個陌生的、明顯跟蹤前來搭訕的男子訴說自己的孤苦無依,這很像是一個帶著錢包的人對劫匪說:“你看我很軟弱,沒有朋友的陪伴,沒有人保護我”一樣,敢于這樣做的,要么藝高人膽大,要么是糊涂透頂,總之是不太尋常。而太原王生他果然也不是尋常人,他沒有任何的安慰和同情之意,毫無俠義之心,而是馬上問了,第三個問題“何之”就是問你要到哪里去呀,這個女郎回答說,我沒有地方可去。
我們現在分析這三個問題和三個回答,就會發現處處都不太正常。清晨獨行的女子被男子跟蹤不僅沒有警惕之心,反而把自己最孤苦無依,最有機可乘的情況全面暴露出來。而男子對她訴說的這種孤苦境遇沒有表示任何同情和安慰,只是追問他要到哪里去,這場相遇,他不是一場普通的相遇,它包含了故事的所有可能性和種種的不正常的頭緒。
清代的評點家何守奇對女子的這三個回答評價是“三挑之”,說女子三次挑逗這個男子引導對方來關注自己,告訴對方自己既沒有父母的管束也沒有家庭的約束,而且無處可去,傾訴自己悲慘的境遇實際上是一種誘餌,但是這個男子跟蹤別人,并且對別人的悲慘境遇,沒有任何的同情和安慰,反而有機可乘,乘機把女子帶回了自己的書齋,那么他也有可能是個前來捕獵的,是一個心懷不軌的人,這不是一個一見鐘情的故事,也不是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真心相處的故事,實際上這場相遇本身就是雙方互設陷阱、互相引誘。
傳統的說法是,這是一個男人。遇到一個鬼,一個扮成美女的鬼,但是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女子遇到一個色鬼,遇到一個披著書生外衣的色鬼。為了加深理解,讓我們來一起看一下《醒世恒言》里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這是宋元話本就有的一個故事,名人對這個故事進行了改編,這個故事非常巧,可以讓我們看到當時生活中的人們相遇大概是個什么樣子。
這個故事是講陳二姐她是劉貴的妾,有一天劉貴醉酒后很晚回到家二姐開門有點晚,劉貴有點兒生氣,就跟他開玩笑說我把你賣了,實際情況是劉桂剛剛借了大娘子父母的一筆錢準備回來做生意,因為回來的時候天太晚,大娘子先留在娘家一起跟著回來,只帶了錢回來,陳二姐信以為真,凌晨要趕回娘家去報信。她在路上遇到一個男子,這位男子是討完債回來急著往家趕的。大家來看這個相遇的場景,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獨行無伴,這是往哪里去的?”小娘子還了萬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權歇在此。”因問“哥哥是何處來,今要往何處去?”后來他們才知道彼此是鄰村的,于是結伴而行。這個小娘子沒有對陌生人哪怕是鄰村的男子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哪怕剛剛莫名其妙被賣掉,她只是說回去看爹娘,這是生活化的封建社會里的男性與女性在特殊場景下的交流。有急事的獨行女子,希望找一個誠實善良知根底的人一路同行會比較安全,所以她就追問對方的信息,但是把自己的核心信息進行了保留,通過對比我們就會發現畫皮的毫無戒備和王生的一再追問,這確實是藏著太多的可疑之處。
回到畫皮。在相遇之后故事很快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王生把女子領到自己的書齋中,他的這種行為,連畫皮都覺得非常驚訝,問他為什么家里沒有其他人口啊,她明白了這個男子確實是貪圖她的美色,這個女子卻很高興要求王生“秘密勿泄”。看來這兩個人確實都是心懷鬼胎,王生當然不會保密,他告訴了他的妻子陳氏,而且在集市上還被一個道士看出來滿身邪氣縈繞。但是他不聽人的勸告,他的妻子說,這可能是人家的逃奴,你藏起來是要吃官司的。道士跟他說,你遇到的是鬼怪是要命的,王勝鬼迷心竅,選擇無視忠告。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真相,原來美女是一個鬼,并且是一個面翠色、齒潺潺如鋸的獰鬼,她把人皮脫下來放在床上彩繪完了以后抖一抖披到身上又變成了美女。王生目睹這一切“大懼,獸伏而出”就是嚇的像獸一樣趴在地上爬出來。王生找道士來做法,道士覺得這個鬼也不容易,后來我們知道這個鬼是來這里等待托生的,并不是來要王生的命的,也不是專門兒來挖他的心的。她求的是一個隱蔽的住所。道士給了王生一個拂塵讓他嚇走鬼就可以了,但是王生臥室前的拂塵也阻擋不了畫皮的腳步,在一更天畫皮扯掉拂塵進來,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這一系列的動作,在電影里就是最恐怖的畫面,但實際上在蒲松齡的這個故事里男子的那個心,其實早就丟了。他那個真善美的心早就沒有了,現在挖掉了,只不過是肉體的心,精神上的心他早就失去了,而這個女鬼畫皮一開始并沒有想要殺死王生。他們達成默契,彼此各有所圖,但是當王生違背了約定把他的行蹤泄露出去以后意味著只有巨大的風險,此時他也改變了策略。
取心這個情節是特別有象征意義的,因為畫皮只取王生的心,他身邊的陳氏的心畫皮并沒有取。之后,畫皮被道士捉住滅掉。這個故事在蒲松齡的筆下一開始就是帶著寓言味道,各有私心,各有所圖的人被欲望蒙蔽了雙眼,都陷入了困境,直到喪失生命,至此,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畫皮還是王生處境其實都是一樣的,并不像電影和電視劇里的表面上是人在上風,實際上鬼在控制層面。在蒲松齡的故事里,不論是有法術還是沒有法術,只要被欲望沖昏了頭腦,其實都是喪失了“心”的人,都一樣會走向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