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04)流言
此時,一旁的勾陳垂下頭,喉間發出低婉的哀聲,嗚嗚不絕,似一把繩索,緊緊揪住聽者的心,愈拉愈緊,不給喘息的時機,似乎要將其揉作一團,再碾碎成粉,聞者無不心痛,為之悲傷。日光變得耀眼,積雪因其褪去黯淡,閃著星星點點的白光,刺人眼球。雪虛已有了草木之氣,近處兩三叢,遠了幾星幾點,風帶著勾陳的哀鳴飄過,撲簌簌花葉零落雪中,為泥為塵。
這樣的悲音聽來,讓人頭痛心焦,如氤無端地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是沒有父母的孩子,早早被遺棄,襁褓順著波瀾渡,漂來雪虛。永姝師叔心地善良,偷偷將她收養,教她讀書識字,不厭其煩地為她指點武功招式,術法精髓。待她長到七歲,攜了她拜師。七姑姑與師叔不睦,初時曾對她百般考驗,如果不是因為她技藝出類拔萃,勤勉程度遠勝旁人。恐怕不久便會被勒令離開雪虛,獨自飄零。她自幼知道自己與師姐妹們不同,芙歡有爹娘寵愛,學藝只是為了強身健體。而對她而言,雪虛是安身之所,立命之基,她唯有加倍付出辛苦,得到師父肯定,才能留在雪虛,留在這些雖無血緣相系,卻給她溫暖的親人身邊。
九歲那年,她在百雪山腳下撿到了阿遇,師叔回憶說,他和她一樣是在波瀾渡口被發現,人的緣分真是奇妙,她想也許是上天怕她太孤單,給她送來一個弟弟。他比她幸運,她的父母忘記給她留下姓名,而他襁褓里的一塊絲帕上,端端正正繡著一個顏字。師叔說:云陸六境,相隔汪洋大海,兩個人遇見,要攢千千萬萬年的緣分,她想遇見真是一個美妙的詞,于是便叫他阿遇,此后對他悉心照顧,關懷備至,旁的師兄弟,沒人敢欺負他。幾年前,他去爬百雪山,采棲雪草,從山上失足跌下來,被埋在雪里半個時辰,她趕到時,他已經沒了氣息,手里緊緊攥一根快要蔫掉的棲雪草,白胖胖的手掌怎么掰都掰不開。她哭成了淚人,只覺得一輩子的眼淚,一夕之間,便要流完。她拖著他,準備把他埋在斜月坡時,他手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我還沒死,你就要把我埋了嗎?”她又喜又氣,轉過頭去打他,又掐又擰,毫不控制力道。第二天師叔看到他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印子,笑罵道:“枉費你姐姐疼你,還對她開這樣過分的玩笑。”吃一塹,長一智。他自那之后乖了許多,很少不顧時間地瘋鬧,閑暇時多待在屋子里,用心鉆研武功術法。
又過了一刻鐘,外出去叫顏遇的兩個人中只回了一個,他似是有不忍,放緩了聲道:“師父,顏遇師弟找到了。”
“他人在哪?”
“波瀾渡。”說罷瞟了一眼如氤,“水流湍急,人手恐怕不夠,請師父再指派一人協助將尸首打撈上岸。”說著轉身,迅速擦了眼角的淚,向著正中央行了禮。
七姑姑示意準許。
如氤耳邊嗡嗡作響,后面那人說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只聽得尸首二字。來之前她還囑咐他安心待在屋中,等她回來。不過短短幾個時辰,竟成死別了嗎?
她不信。
許是誤傳,許是試探。她顧不得神獸尚在,不能失禮,三兩步走到來人面前,她聽見自己單薄的聲音:“你說的是顏遇嗎?你能確定是他嗎?”
“師姐,你別太難過。”
如氤心沉沉下墜,但不甘心地又追問:“他一直在屋中,未曾出門,你怎么知道那個人是他,你可曾記得他的相貌?”
“顏遇師弟,我記得的。對不起,師姐,真的是他。”
阿遇,是真的離開我了嗎?
她腦子如遭重擊,豆大的眼淚刷得掉在冰冷的石板上,一顆接著一顆,眼睛里像是長了泉眼,泉水噴涌而出,任是怎么止也止不住。心像被鋒利的刀子狠狠剌過,痛得喘息不來。
“你帶我去。”
來者似乎感到為難,慈因頗為關心地問道:“師弟怎會遭此劫難?為什么出現在波瀾渡中?”
“看情形,好像是失足跌落的。”
滌音的話刺耳地響起:“顏師弟怎么會這么不小心,我還曾同他玩耍,今日便突遭橫禍。”
說罷眼角流下兩行淚水,用衣袖反復擦拭。
風蕭聽聞顏遇的死訊,心中隱隱悲痛,他記得那個活潑的孩子,只有他一個人,敢在白天的時候肆無忌憚地敲他的門,賴在院子里找他討茶喝,喝到日上三竿,肚子滾圓,再拐彎抹角地問他可有酒。八九歲的孩子,已經知道討酒了。他總是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默默地看著顏遇把茶喝了一壺又一壺,卻從來討不到一口酒,之后又不死心地接著走費時費力的路,扣門討茶。他也曾有意無意地向他提起他有一個多么賢惠多么出挑的姐姐,試圖做起月老的生意,他不忍看他失望,常常假裝饒有興趣地聽。他根本不關心他的姐姐姓什么叫什么,長了幾個鼻子,幾只眼睛。可每每聽顏遇說起時,他總會莫名地羨慕他,有這樣疼他的一個姐姐。
閑池是天然的溫泉,周圍的花開得比雪虛各處都早,前些日子顏遇經常采了鳶尾,躡手躡腳地偷溜出門,以為他不會發現似的。一次他剛采完,四下張望時,扭頭發現自己就站在他身后,白白的臉嚇得更加沒有顏色,支支吾吾說:“我要給姐姐治傷……”他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我又不攔著你,喜歡就采吧。”那小孩子就像得了天大的恩惠,又是行禮又是道謝:“風蕭哥哥,你人真仗義,日后你若有難,天涯海角我也會趕來助你!”真是個傻孩子,他忘了這里的一草一木,本就是雪虛所有,和他風蕭,沒有半點關系。他伸手去摸他的頭,以示達成約定:“好,我記得,日后天涯海角,你不能反悔。”
如今那個孩子,就這樣死了。
去他的天涯海角。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否想過,自己的一生,還沒待走出這小小雪虛,便已倉促終了。
待續……
目錄:重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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