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水馬龍的城市倒退,過渡到高矮不齊的城鄉結合部,退去退去,穿過重重山,我回到了熟悉的故鄉。
無論在哪里,一下車,望過去的無邊無際的湖,遠山奔騰過來清澈的溪流,在融入入湖口那一刻,頓時變得碧綠。那是聚落里面的母親湖了!她贈與了聚落人豐厚的漁產,甘甜的水,還有許多與之而生的信仰和虔誠。
依然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這個湖的時候,看到流入的河水和湖水顏色不一樣,感覺非常奇怪,便問奶奶:“水為什么會變綠呀?”奶奶那時候還故作神秘,和我說:“原來的水是藍色的,但是水沒有營養,天女姐姐看到了,就在七夕這天下凡洗澡,將身上的仙氣流到這水里去了,水就變綠了。”
在聚落里生活的這些年,串門玩耍時道聽途說,從老一輩的口中得知,逐漸了解了故事的始末。
據說當時莊稼作物和牲畜喝了水,但是并不會生長,過了一段時間,植物和牲畜開始死去,慢慢地,村子里陷入了饑荒。
后來,天上的仙女看到了這個場景,決定在七夕的這一天,將身上的仙氣注入到湖里面。這一天,仙女們在湖的那一頭嬉戲,在湖的這一頭村民們發現,湖中的水漸漸變綠了,便喊道“仙女顯靈啦!仙女顯靈啦!”于是乎,村民紛紛用水桶將湖水挑入家中澆灌,幾天后發現,家中僅存的幼苗活了過來,而且越長越茁壯,送來饑荒中的及時雨。
之后每年的這一天,祖先們總是會齊齊來到河邊,帶上雞鴨祭品,對著湖做祭拜,感謝仙女對湖水的恩賜,雙手合十,并祈禱來年豐收。
多年之后,幼時聽故事時想象的場景依然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對這一天的神秘感依然是特別濃郁。在這一天,長輩們依然會洗凈一個陶罐,來到河的源頭,小心翼翼接起一捧倒在罐子里,把罐子再洗一次,然后撩撥一下水面,接了一捧,撥一撥水面,再接另一捧,似乎要把最干凈的水取回來那樣。每次我總是不解,“這不已經是干凈的么?”而長輩們總愛和我說這一句:“今天的罐子要裝的水只能是一種哦,不然以后用這水釀出的酒和做出的糕點就不好了。”
長輩們在滿滿當當地裝好了幾罐水之后,接下來便是找一個蔭涼的角落,把水給封存好,等到過年前夕做糕點專用,或者是農忙時節誰惹了暑氣影響代謝的時候,當作是治療的良藥。
這一天,從河狹窄的源頭到平坦寬敞和河尾,沿岸都是些大大小小的身影,他們雀躍,奔跑,暢游,無論老少,總會選擇在這一天走到河邊,或是拿著陶罐裝水,或是換上短衣褲在河中央嬉戲。唯有這一天,孩子們才能在父母那里拿到“解放證”,可以順理成章理直氣壯地和小伙伴們去和里面游泳,也是我和阿財(一只狗)撒歡了跑的日子。老人們都說,這一天在七夕水里面游泳,小孩子不容易長痱子,盡管在今天看來并沒有什么科學依據,但在這一天,還是沿岸的聚落人還是會齊齊上陣,在淺灘區浸泡著,感受七夕水的神奇。
嬉戲的孩子濺起水花,不時飄來的,還有沿岸的糯米香,那是釀酒的媽媽在叫你回家品嘗今年的豐收。
這里的水還是有講究,須要純凈的地下水。以前四合瓦房的天井中央,每個大門(代表著一戶人家)都會鑿一個井,提供生活用水,雖然歲月還是免不了要變遷,盡管現在很多人已經不在以前的房子里居住,但是大部分人還是保留了家中的老房子,有些老人家依然愿意請人修繕。新家在安裝自來水的時候,大部分人還是會將一跟水管通到老房子的水井,吃喝里面的水,由于釀酒需要大量的水,大部分人家會選擇在家完成,用井中獨特的七夕水淘米蒸飯,將過年備客的酒釀好。
糯米脫去粗糙的外殼,白花花的一片,滿滿當當地裝滿了半桶。糯米像個老爺爺一樣躺著木桶里面,當水流嘩嘩沖進木桶漫過米面時,久不久冒上來的氣泡,仿似在告訴人們在水中浸泡的舒適。他瞇著雙眼,靜靜地泡著,等到有一點點發白時,突然有腳朝著桶猛地一踹,泡泡便驚慌失措地從四面八方冒出來,不過此時說的已經不再是舒服,而是對于打擾來的不滿了。
踹出了小小氣泡,一雙大手升入木桶翻騰,將糯米從低到高,從左往右地翻騰,慢慢地,水泛起了不那么清澈的白。這不由地讓我想起奶奶第一次看到白色的沐浴露的時候,管沐浴露叫“木咕嚕”,可能奶奶覺得沐浴露的顏色和洗糯米水的顏色是一樣的吧。
洗干凈米之后,將米放在一個竹制的漏斗上面晾干,讓糯米和太陽接觸,來了個陽光浴。待水泡出的白也慢慢地消失便將米倒入木桶,加入適當的水,蓋上木制的蓋,用毛巾將邊緣封緊。待水燒開,等待米香溢出。
米的香味漸漸傳遍客廳,傳出走廊,但這時候的工作還沒有完,為了讓米熟透,需要不停打開蓋子,往米飯中央戳幾個洞,然后加大柴火,繼續將米飯燒熟。
以前還小的時候,我總是不喜歡這一段漫長的過程,老和奶奶嚷嚷那么香了為什么不讓吃。而奶奶最后總會和我說,因為想要我吃到更香的飯呀。盡管我還是吵吵鬧鬧,奶奶也還是不會把鍋里的飯分我一點,盡管那些飯已經是熟透了,每次也總是等到奶奶說:“好了”,才緩緩把糯米飯從木桶里倒出來放到一個很大的竹制編框里。
此時的我喜歡拿著小板凳蹲在竹框的邊上,像一只小饞貓那樣盯著白花花的米飯,任爺爺怎么騙我去游泳也不動,拿著小碗,抓著調羹,等著奶奶抓起一把飯放在我的碗里面,然后放開肚皮吃一頓,此刻爺爺也知道喊不動我了,便掏出豆腐乳和榨菜,拿起小板凳和我一起吃。對于一個喜歡吃白飯的孩子來說,這便是一年中最幸福的一天。
等待米飯冷卻到一定溫度的時候,奶奶便將它們放到一個大壇子里面。從中間撥一個洞往兩邊散開,撒上面餅,封好口,把壇子放在一個墊好稻稈的籮筐里面,拿棉被蓋好,放到蔭涼的角落。
過了三個月左右,當發酵到一定時間,奶奶便會將原酒從壇子里過濾出來,用另外一個罐子裝好,架好一個爐子,將罐子放在上面,用木屑點火,小火煮酒一天。
好酒不易,每每過年有客人來家里的時候,總是會和夸獎奶奶的黃酒味道特別獨特,奶奶也是個好客之人,總是喜歡將最好的東西拿來和客人分享,哪怕只有一面之緣。
聚落里散發著一種濃厚的節日氛圍,這一天,時間貌似回到了老祖先那時雙手合十在河邊祈禱的年代,那一份虔誠和尊敬,似乎順著血液,順著七夕的河水,流進了每一個聚落人的心里。
裝水、存水、用水,七夕水貫穿著我幼時美好的回憶。時至今日,他們依然愛護著湖,還是會在這一天做這些事情。這一份純真和虔誠,久久的浸潤和感染,在我的心目中,也逐漸篆刻出一個不成形信仰,在對待一樣平常事物的時候,隱隱約約多了一份難以言明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