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青,出來一下。"
當我正在寫作業時,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思維里,向一顆炸彈,將我的腦子里的一切炸成了粉末。我立即抬起頭來,發現我的班主任正站在我的桌前。我坐在第一排。
"什么?"雖然我已經聽到老師的話了,但還是下意識問了這么一句。
然而,沒等我這句話出口,老師就已經轉身準備出教室了。我的這就話立刻消失在空氣里。
我的同桌看了看我,沒說什么,停頓了一會兒之后,又繼續寫她的作業了。
老師走到教室門口時轉頭看了我一眼,我那時也起身準備跟過去了。老師出教室后,原本沉默的教室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似乎有人剛剛點著了炮仗的引線。大家開始紛紛議論著:有的看著我,皺著眉頭,同桌在她耳邊說些什么;有的看著我嘻嘻地笑,這種笑容使我不安;也有的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繼續埋下自己的頭,握緊自己的筆,繼續續寫自己的題目。我就在這樣的氣氛中走出了教室。
高一的軍訓結束之后,第一節自習時的空氣還較為溫暖,但走出教室,我就感到有些不適應。秋天的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只有最后幾絲霞光還戀戀不舍地留在西邊的天空。天色整體已經暗了下來,教室里也因為太暗而早早就把LED燈打開了。我穿著短袖汗衫,感到有些寒冷,隨即產生了想回到教室去拿自己的外套。但聽到教室里的動靜,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只是深深洗了一口冷氣,走進了老師的辦公室。
當我走到辦公室門口時,老師已經坐在他自己的辦公桌前了,他正拉開自己的抽屜,拿出自己的記事本。他看到我,嘴唇微拉,雙眼在白織燈下顯得更有神采。
"進來吧。"他說。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門口。我應了一聲,就走到了他的旁邊。
"你在初中時的化學成績怎么樣?"老師用一種非常平和的語氣問我。這種語氣只有在與好友聊天時才聽得到的。我緊張的心情減少了許多。
"一,一般吧。"我回答,突然感到自己的臉發燙。
"你們初中的化學成績是五十分的滿分,你平時化學考多少呢?"
"四十多一點吧。"我盯著辦公室白色的墻壁回答。
"還可以,"他說,"是這樣,我們班缺一個化學課代表,你能做嗎?"
"我,這個,"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在我的記憶里,就從來沒有班委這個詞。從上學開始,我沒有一次當過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組長。雖然我的成績能夠排在班級的中上等,而且我也曾有過那種意愿,甚至還有幾次想直接和老師交談這些。但自己有什么理由呢?全班有那么多人,為什么我一定可以呢?每次評選班委的時候,為什么沒人選我呢?為什么老師在選擇班委的時候,目光從來沒落在我的身上呢?
原來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就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呢!我不行,我做不到!
"不知道?"老師的這就話把我拉回了現實,"這可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答案。"
我看到老師臉上的笑容,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燙了。
我連忙解釋:"我從來也沒當過班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當得好呢,"我嘻嘻地笑了一下,"萬一當不好……"
"為什么不試試呢?"老師看著我,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之間隔著白織燈的燈光,地上能看清我們的影子。我筆直地站在那里,老師做斜坐在他的椅子上,正對著我。他的目光使我不敢直視他。
"為什么不試試呢?"他又說了一遍,"你自己剛剛也說過萬一,那萬一當好了呢?"
這雖然一個無法讓人反駁的理由,但我的身體很明顯在抗拒它,沒有理由,或者說是用一種我不知道的理由來抗拒它。
我像偷東西那樣迅速掃了一眼老師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睛里偷到什么。再這樣的夜色里,我發現,老師的眼睛在教室的LED燈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仿佛這就是一盞明燈。你可能無法相信,在那樣的夜色里,我多么需要這樣的一盞明燈。我感到自己有些期待,同時也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心中最深處的那個念頭。然而,很快我就發現,自己其實無力抵抗,因為我開始捏緊自己出汗的拳頭;因為最后,我回了一句:
"好,我試試。"
2.
不知覺間,一月時光從手指間劃過去了。這一月來,初為科代表,除了幫助老師收發作業,別的倒也沒什么事可做。雖然剛開始做這件事事,手里總捏著一把汗,和組長們說話時也結結巴巴的。幸運的是,這一個月雖然偶爾有些小波瀾,整體給人的感覺還是平靜的,直到考試之前的那天晚上。
"柳青,老師叫你過去數試卷,今天晚上要考試了。"我的同桌慌慌張張走進教室告訴我。
"謝謝,"我的心隨即一沉,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了。"
在剛剛吃完晚飯,上課鈴聲還未響起的那段時光里,雖然學生們都陸續回到教室,相較于白天,還是平靜了許多。在他們的閑話聲中,我一個人獨自走出了教室。
不知覺間,已經一個月了呢!放眼望去,教室外的夜色,和一個月前差不太多呢。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我現在已經穿上了一件外套,現在應該不會感覺到那份寒冷了吧!
這樣想著,一個月前的那份場景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當老師在講臺上宣布我就是科代表時,全班都嘩然了。我沒有聽清他們議論什么,但我應該知道他們在議論什么。我感覺他們似乎全都在看著我,用那種非常特殊的眼光,仿佛我做了一件令人不齒的事。作為我,我除了緊閉雙眼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感覺自己好像被放在了某座高臺的中央,而成百上千雙眼睛正用那雙眼光看著我……那時,我真的很想立馬站起來,大聲告訴老師:"老師,這課代表我不當了!"我甚至都在心里開始這樣預演了,而且我也能猜測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我必須這么做,因為如此一來,我就解脫了!
我的心開始砰砰直跳,臉也變得非常滾燙,全身開始發熱。我趕緊趴在桌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以免被人發覺出什么來。
老師還在繼續講他的話,教室也安靜了下來。但我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些什么,盡管我坐在第一排,盡管他當時講話的位置,就在我的旁邊……
回過神來,我已經走進去老師的辦公室里了。這里空無一人,唯有那盞白熾燈仍然亮著。我看了看老師的辦公桌,那里摞著一摞很厚的試卷。我屏住了呼吸,馬上走了過去。這些試卷很新,而且上面沒有一點折角。我摸了摸這份試卷,上面的還保持著余溫。于是,我趕緊想了想自己的班級總數,就馬上開始數了起來。由于剛開始不熟悉怎么數試卷,所以數的比較慢,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手漸漸開始習慣了這種動作,速度也就快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就數夠班級人數所需要的分量了。
當我把試卷放在老師的辦公桌前時,我又看了試卷一眼,總感覺哪里不對勁,但就是說不上來。
試卷的高度約40厘米。怎么會這么厚呢?我僅僅找了個理由安慰自己。畢竟我們這個年紀有十七個班呢!也許所有的試卷都在這里吧!
我這樣想著,準備走出辦公室大門,和老師撞了個正著。我嚇了一跳。
"怎么樣,試卷?"這次老師的聲音與上次不同。冷漠,沒有任何情感。
"數,數好了。"我說完后,趕緊出門了。
走出門后,我努力深呼吸,平靜自己的心情,同時也努力回想剛剛的情景。
天哪!怎么會出現這樣的事呢!我這樣想著,自己的腳也不由自主的往地上使勁登了一下。站在走廊上,還沒回教室的幾個男生看了看我,笑了笑。我低下了自己的頭,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趕緊"逃"回了教室。
回到座位上,我喝了一口涼水,深呼吸了幾次,終于平靜了下來。
"不去想了,管他呢!"我自言自語地說。
然而,我卻沒有辦法去命令自己的腦子不去想那些。因為,只當我提起筆來,剛剛發生的事就會出現在我的腦子里,怎么也趕不走。
"早知道當什么科代表嘛!"我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當時明明都決定好了,真恨自己為什么就是站不起來呢!而好不容易自己終于站起來了,老師卻已經走到教室門外了。那么,自己為什么就是沒有勇氣追出去呢!
現在自己的情景和當時真的太相似:一個徹底泄了氣的皮球!
正當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眼前的畫面回到現實。
"干嘛,嚇死我了!"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的同桌。我略帶惱怒地說。
"看你想得那么出神,想什么呢?"她滿臉微笑地問。
"沒什么。"我簡單地回了一句,"別問了。"
"好好好,我不問。"她深有意味地笑了笑。
我只是瞪了她一眼。
3.
"柳青,你出來一下。"同樣的聲音在一個月后再次出現在我的耳邊,不同的是,這次的語速有些急促和隱含在語言內部的嚴厲。
我抬起頭來,老師已經走出了教室。我感到有些不妙,拉上了自己外套的拉鏈,嘆了一口氣,起身準備出門。
同桌看了看我,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絲不安,但沒有說什么,只是一直看著我。她的那支剛剛寫完一般作業的筆一直被她的手捏在半空中,絲毫也沒有要落下的樣子。
我看了她一眼,微拉嘴唇,然后穿過講臺,準備走出教室,迎接教室外面的"暴風雨"。
教室里顯得安靜,大概因為老師來過的原因。同學們的頭都埋在桌上,黑壓壓的,像一片烏云。整個教室的氣氛變得十分壓抑。當然,其中也不乏因為好奇而抬頭看看的,我自然不會理會這些,因為這些征兆都顯示,一場暴風雨就要在我的教室降臨了,而且是有準備,有預謀的。不過,在我看來,卻是無聊的!
走出教室后,老師的臉馬上就走進了我的視線里,他正對著我。看到他的臉后,我的頭馬上就低下去了,雙手也緊握在一起。我的預感是正確的!
"怎么回事?"他說,"試卷有兩份,你不知道嗎?"
我無法判斷他的語氣是怎樣的,我只知道從內容上來看,我好像犯了一件十惡不赦的大罪。就好像一位會計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因此損失了數十萬元。
"我,我只顧著數了,沒有注意這些。"我至今都沒辦法回憶自己是否將這句話說出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心里在想什么。唯一模糊的印象就是,教室里炸開了鍋。
我們之間只剩下了那種沉默,那種可能使人發瘋的沉默……
我也不清楚這種沉默持續了多久,也不記得期間老師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只是閉上眼睛,避免自己不去想這件事,以免讓自己流淚……
"我不想做了,"我突然說出這句話,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想做科代表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也無法知道這句話是何時從我的腦子里誕生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剛剛閉上雙眼時,自己的思緒流到了什么地方,但我知道的是,剛剛出口的這句話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而且,我在說出這就話的時候,我的眼睛是完全睜開的,但周圍的景物變得模糊。我感到有什么在我的臉頰上爬,熱乎乎的,很癢,但我沒心思去動它。
是的,我流淚了。
說完這句話后,我的嘴唇有些顫抖,好像自己將嘴部所有的力量全都用在這句話上了。雖然自己加了外套,也不免打了一個寒顫。
我不安地等待著,同時又感到后悔和害怕,我想收回這句話,但我已經不敢再去看老師的臉,也沒有勇氣再去說一句話。
我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能力,自己的聽覺也變得奇怪起來。教室里仍然吵鬧著,但我現在我只感覺到了久違的安靜。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之間隔了一堵墻的關系。
"怎么,"老師終于說話了,語速很硬,卻很舒服,"遇到這么點挫折就想放棄了?不敢再試試了?"
我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干了,但仍舊低著頭,沒說什么。
"你真的不行嗎?"他說,"為什么不再試試呢?"
"可是……"我想說什么,發現有什么堵在我的嗓子眼了,我無法順利說些什么,于是又沉默了。
"你不是個傻子,我知道,"他繼續說,"現在第二張試卷已經被別人領走,只剩下了我手里的這張。現在,我要你對全班說,今天的考試取消,然后你將這些題抄在黑板上,讓大家做。怎么樣?做得到嗎?"
我依舊沉默。
"把試卷拿好,"他把試卷遞給我。
我難以敘述自己我當時的心情到底如何,即使是現在。那似乎是一種復雜到無法用語言來敘述的情感,同時,那里好像存在一種恐怕連數學都無法解釋但卻又能巧妙成立的方程式。但那張試卷,那張還被捏在老師手中的試卷,雖身處這樣的夜色中,顯得有些暗淡,然而在那時的我眼里,它卻有一種不知名的魔力,讓我向它屈服。仿佛這是上帝的上,是基督教信徒的《圣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抿緊了自己的嘴唇,手也不自覺地緩慢抬了起來……
4.
"學姐你好,"
我正走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熟悉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背后,我轉過頭去,原來是他。
"你好,"我微笑著,"你是昨天那個……"
"對,我就是昨天那個……"他笑著說,"虧了學姐還認識我。"
我也笑了。
他中等身高,平頭,穿著很普通,有一張給人印象深刻的笑臉。
"你有什么事嗎?"我問。
"學姐,我是想說,關于你昨天將我認定為學習部的部長,我覺得我還有點……"他撓撓頭,抱歉似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
"你不行嗎?"我問,"為什么不試試呢?"
"倒也不是不行了,"他不大自在地在地上磕自己的鞋尖,"我沒什么經驗,萬一……"
"你真的不行嗎?"我問,"你真的不想試試嗎?"
他吃驚似地看著我,我則仍以微笑回應他的這種眼神。這種情況僵持了五秒左右,他就放棄了,然后慌忙去看別處。
"好了好了,我試試!"他顯出一副很有自信的樣子。
"加油!"
你不行嗎?為什么不試試呢?
我不知道我已經將這些話重復過多少次了,然而,每當我重復一次,我就回想起那個模糊的夜晚,想起自己紅腫著眼睛,在同學們低聲的議論下,在黑板上抄寫那些令我羞愧的文字。但我感覺這更像是某種程度地懺悔,面向全班,也面向自己的內心深處。也許,也只有這種辦法,才能讓我在從那以后更好面對自己。而這就是老師的用意,雖然我也是后來才明白這一點的,但我深深感激這位老師,也深深感激,自己一直對自己,對別人重復的那句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