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城坳
王維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舊唐書·王維傳》記載:“(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毙录壹热辉泄手?,新主喬遷時不免想些故主的舊事,原是人之常情。何況這宅子的舊主人辭世時間也不很長,其為人行事遭際也著實令人感慨。
宋之問,高宗時進士,武周朝知名的詩人,有才華而無品行,醉心于權勢富貴,整個仕宦經(jīng)歷差不多就是一部諂媚阿諛的個人史。他奉承武則天男寵張易之兄弟,至有為易之捧溺器的流言在朝庭市井傳播。及張氏兄弟被誅,中宗及位,宋之問被貶瀧州,他不堪貶地艱苦的生活,私自逃歸洛陽,好友張伸之收留了他,他偶然得知張伸之與人謀誅宰相武三思,竟賣友求榮,害死了張伸之全家。因出首有功,宋之問又討回了先時的榮華,其恩將仇報的小人行徑卻深為時人不齒。歸來的宋之問,審時度勢,選擇了諂事中宗女兒安樂公主,卻引起了安樂公主的政治競爭對頭——他舊日也曾依附過的太平公主的不滿,太平公主向皇帝揭發(fā)了宋知貢舉受賄事,宋之問再被貶出朝庭。中宗薨,李隆基聯(lián)合太平公主殺掉韋后和安樂公主,以宋無品且反復無常將宋流放到欽州,很快又將宋之問賜死。一生汲汲于富貴,一生事如此完結。
一個詩人,因善諂權貴獲賞識,煊赫一時,卻終因此丟了性命。他是他宅院的過客。王維搬進輞川時,已經(jīng)主動選擇與李林甫把持的權勢中心保持距離,居官,明哲保身而已。其時,為人正派、胸有韜略的賢相張九齡已被罷免,李林甫口蜜腹劍、妒賢嫉能、排斥異己,王維的政治熱情完全被壓抑,政治理想也蕩然無存,他自然不屑與奸臣同流合污,在這樣的情形下住進輞川,想到舊主人宋之問宦海浮沉的一生,心情必然復雜。
新家第一面,“古木余衰柳”。古木森森,幽暗陰郁,殘存的幾株老柳衰枯萎敗、幾無生氣,宅舍院落一派荒涼破敗凄冷凋弊之象。舊主人曾經(jīng)在這里精心營構,磚石草木、亭臺屋舍,這里的一切,都沉淀著舊主人對生活的構想與趣味,卻才過了三十幾年,就完全失了本來的模樣。舊主人費心經(jīng)營時,何曾能想到這些呢?如今連舊主人都不在了,又哪里會有如昔的房舍!舊主人連自家的命運也左右不了,當然更顧不及這等身外之物了。舊主人左右不了的命運,新主人便能左右么?或者說,世間有誰,能夠左右自己的命運么?有作為有政聲的張九齡被罷相,有政治憧憬的詩人選擇輞川半官半隱,過往的那些進取原來都是在一定條件下實現(xiàn)的,所謂爭取終歸也只能在命運許可的幅度內(nèi)努力。真相是:沒有誰能真正左右命運,再是不情愿不甘心,也是命運的一部分;承受也好、接受也好,都是對待命運的應然態(tài)度。
宋之問是他宅舍的過客,我也是一枚過客而已?!皝碚邚蜑檎l,空悲昔人有”。終有一日,孟城坳的新宅,會成為我的舊舍,那時,它又會被誰當成新宅?
不禁想起王羲之在蘭亭的那一聲“悲夫”的長嘆。
一眾好友蘭亭雅集,曲水流觴,以文會友,本為樂事,羲之卻敏感地察覺到樂易逝悲易長的秘密,“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M不痛哉!”
人不同時,而悲愁相類。
又哪里會空悲呢?
“空悲”不空,是實實在在的悲慨。它不只是對眼前宅、舊主人、新主人生出的具體之悲,更是因生命有限和人的力量有限而生出的超越之悲。
《孟城坳》是《輞川集》的第一首詩,喬遷新居本來應當充滿喜悅之情,但是顯然,王維初入輞川時,情緒低落沉郁,與后來的超然閑逸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