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油坊
路過一個小鎮,看見路邊豎了一個招牌,寫著大紅的“油坊”兩個字,頓時覺得親切,關于油坊的事情,模模糊糊從遙遠的記憶里清晰起來。
我祖籍是韓城芝川鎮,黃河川道的一個古老的小鎮。七十年代,我就生活在那里,那里盛裝了我整個童年,苦難的日子里,有很多美好的記憶,叫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會夢回那里。
因為我們那里是產棉區,種植新疆長絨棉,棉花賣給國家,棉籽就留下來,送到大隊的油坊,榨油后分給社員,作為一年的油星,剩下的棉油餅,淺絳色,鍋蓋那么大,半拃厚,很硬,摞起來放在隊里飼養室當做牲口的高級飼料。農村很窮,日子很苦,糧食不夠吃,吃一些野菜也不至于餓肚子,就是油水少,生產隊一個人一年才能分五兩食用油,油坊,是帶給我對香、好吃等美好詞匯的想象的象征,叫我幾十年,都對這個詞匯,非常敏感和敬仰。
油坊建在古城西南角,那里有一條小河,用流水做動力推動石磨子。油坊也好像是一個小院子,土坯草房,院子的北邊,是每年都種的一大片麻,每年到秋天的時候,麻籽成熟,我們就去偷采一些吃,很香。
油坊是很神秘的地方,小孩很少讓進去,我就沒進去過。
每年秋季,棉花收了,把棉花籽分離出來后,就拉到油坊榨油,當年第一鍋油出來后,有一個延續了很多年的儀式,就是隊里允許每一家,派一個人,自帶原料,去油坊吃一頓油水最大的美食,隊里抽幾個年輕俊美做飯手藝高的女人,盡量滿足每個人的要求來做這頓儀式一般的美食。
各家都提前很多日子,全家人聚在一起,很多次地設計方案,派家里飯量最大的最能吃的人參加,盡量耍著花樣多吃油,不能錯過了這次占便宜的機會。
因為世世代代的貧窮,大家對美食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各家無非就是拿點白面,叫油坊的女人搟上一大盆寬面,辣子面多多放上,滾油寬寬地潑上,蔥花柿子醋,大顆青海湖鹽調上,美美地美美地喋上一大盆,盆底的紅油也喝了,再喝上半盆面湯,然后平展展地躺在油坊的院子里幸福滴呻吟,用迷醉的眼睛看著來來往往忙碌著伺候下一位家庭代表吃油食的男人,說幾句軟軟的騷情話,挨上女人們笑盈盈踢兩腳。
隊里有一個漢子,身強力大,飯量也奇大,老婆孩子都一致推薦他去吃油食,不能辜負了占便宜的機會。
那天,是一個有集的日子,提前兩天都不吃飯的漢子,早早起來,叫老婆把家里瓦罐里不多的白面,挖出二斤,裝在一個白布袋子里,吊在褲腰帶上,在妻兒殷切的目光中,走向幸福的油坊。
吃油飯,在缺少油水的年月,是一次莊嚴的宗教一樣的儀式,就像是罩著光環的理想一樣,叫這些莊稼人向往和盼望,能不能充分享受這次機會,最樸素的道理,就是提前幾天不吃飯,盡可能地騰空肚子,接納油水。
漢子先踅到油坊大院子里,把腳上穿的一雙高腰雨鞋脫下來,立在伙房門口。這是隊里的公用雨鞋,他這幾天正給隊里的莊稼地澆水,就輪到他穿。
盡管已經饑腸轆轆,他還是不急著,而是看著別人吃。
有些人吃油潑面,吃完飯后,粗瓷的大老碗,碗底半碗紅油,也喝了,再喝兩碗面湯;有的人,從家里帶的玉米面和麥面摻和的蒸饃,切片,吃一洗臉盆的金黃的油炸饃,吃完后,把手上的油,往頭發上一抹,女人們從滾開的大茶壺里,給他們倒上一大老碗釅釅的磚茶,喝了,憋得喘氣都困難,捧著圓滾滾的肚子,緩緩地向院子里挪,吃到這種程度,是莊稼人最銷魂的時候,這種感覺,能叫他和他的家人,津津樂道很長時間。
漢子一邊看別人耍著花樣吃油飯,一邊看幾個年輕的女人滾圓的屁股和甩來甩去的大奶,一邊盤算著自己吊在腰間的二斤白面,咋樣能更充分利用這些條件,完成這件寄托著全家人期望的壯舉。
中午到了,漢子終于下定決心,開始這次叫他激動的事情。
他先告訴女人們,我要吃油面!
女人們問,咋就是油面?
他說,用油和面!
女人們瞪大了眼睛,同聲問,油和面?
他堅定地說,油和面!
就有女人,端了和面盆來,準備用他的面來和油面。
漢子有點痞,示意女人從他褲帶上把面袋子解下來。女人伸手解面袋,漢子故意肚子鼓著氣,叫女人費一點周折才能得手,漢子則趁著女人彎腰的機會,伸手拿住女人胸前吊著的大奶子,嘻嘻笑著說,油面要和的跟這一樣軟綿才好吃。女人罵道,好吃你媽批!臉上卻是笑笑的。
莊稼人,開這種葷玩笑,是允許的。
油面和好了,漢子又要求女人們,要用油來下面!
女人們面面相覷,又問,用油下面?
男人堅定地說,用油下面!
二斤面粉,油炸出來的面片,用洗臉盆裝了兩臉盆。
漢子叫女人們,搬了桌子凳子,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在陰涼里,漢子把褲帶放松,十分鐘不到,一臉盆油面下肚,再端上來第二盆,瞇著眼睛,開始神情迷醉地享受這人間美食。
女人們圍著漢子,看他如此陶醉地吃油面,被漢子拿了奶子的女人柔柔地罵道,你也不怕把你狗日的憋死!
漢子一邊用手往嘴里填焦脆油黃的油面,一邊回敬女人,我憋死了,黑了誰尋你呀!一邊用光腳往女人褲襠一撩;
女人急忙往后一退,說,不要臉的貨!
說說笑笑間,男人吃完了臉盆里邊的最后一根油面,擠出一個極響亮的大屁,吩咐女人說,我要喝面湯!
女人說,你狗日的吃的啥你不知道,阿達來的面湯!
漢子說,你從哪撈的面,那就是面湯!
女人說,油?
漢子說,油!
女人用大老碗,端來滿滿一碗炸過油面的熟油,看著肚子已經鼓脹的漢子,罵道,你狗日的真能想!
漢子說,吃面喝面湯,原湯化原食,你懂個球!
他顧不得圍著他看的女人們,喝一口油,呻吟一聲,面湯真香!
一大碗油下肚,漢子已經飽嗝不停了,女人們大開眼界之余,對漢子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她們暗自替自家男人覺得慚愧。你看人家,這光沾的,多充分!
漢子用手背,把滿嘴的油擦了擦,手心手背地往焦枯的頭發上翻來翻去地抹,頭發有了油脂的滋潤,有一點黑亮了。
女人們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漢子,在伙房門口,緩慢地穿上高腰雨鞋,面袋子重新別回到褲腰帶上。
面袋子空了,肚子滾滾圓了。
今天是趕集的日子,漢子倒背著手,慢騰騰往會上走。
天氣有些熱,太陽也紅,汗出來了,吃飽肚子的感覺特別叫人享受,飽著肚子,悠閑地上會看熱鬧,這該是莊稼人幾千年來的理想生活了,今天的日子,漢子不是就是這樣的狀態嗎?
半下午的時候,趕集的人正旺。漢子非常高興,見人就打招呼,說,剛吃完油飯,會上轉轉!人們就羨慕地說,吃油飯啦?
農村的集會都不大,東頭走到西頭,西頭返回東頭,他就覺得有熱熱的東西,順大腿往下流。
他使勁地夾了夾屁眼,發現那熱熱的東西,真的是從溝門子流出來的,而且是控制不住地流出來的。他把手伸到褲襠里一摸,油乎乎的,拿到鼻子下邊一聞,一股油香味道!
臥槽!喝了油面湯,滑腸了,油從屁股流出來,順大腿流到了雨鞋里,越流越多,后來竟然積攢起來了,走路不但滑滑的而且咕嘰咕嘰有響聲。
漢子開始往家里挪。
婆娘在家,看見自己男人回來,迎上來想問問吃油飯的情景,漢子顧不上說,只是急急地吩咐婆娘,趕緊拿家里的油罐罐來。 雨鞋脫下來,里邊竟然汪了一鞋扣樓的油,顏色尚且清亮,倒在油罐里。
婆娘看著從鞋里倒出來的清油,這可是跟金子一樣金貴的清油啊,在缺油少吃的年月里,這么多的油,夠全家吃幾個月香噴噴的野菜拌飯了。
后來的信息,都不是很重要了,當年村里人傳說的時候,大多只說到那些油,他們全家都吃了,在當時的處境里邊,也沒覺得有什么,甚至還很佩服這家的男人。
不用分辨真假,那都是當年的傳說,也是幾千年來我們中國的莊稼人,生活的一個剪影。現在的日子好了,過去也越走越遠,可是,我們卻忘不了那樣的日子。所以,看見重新出現的油坊,我也就想起了久遠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