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漫步在熙熙攘攘的中山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街頭雕塑。殷紅的雕塑,是一柄巨大的方形模子,上面橢圓的凹陷部分布滿了符狀的條紋。這些似曾相識的圖案,讓我翻動了回憶。這是回憶里有的一柄粿模子!詩人說,生活在別處。大概不是因為某種尋找,而是因為某種回歸。我總想在陌生的地方尋找新奇,找著找著,卻往往找到了回憶。這情況,大概也不止出現(xiàn)一次了。
這種木質(zhì)的粿模子在我們的家鄉(xiāng),一整年里放在陰暗的柜子角落,上面落下了蟑螂的糞便,長了霉蟲。直到農(nóng)歷七月半的前幾天,早人們把它摸出來,洗洗刷刷,派上了用場。花生混合白糖抑或黑糖做餡,用面粉還是糯米?我倒是忘了,做成米團抑或面團,包裹好,在粿模子里貼成扁扁的有美麗圖案的圓形狀,放在竹籠里蒸熟。出鍋了!急忙央求母親先撕一塊給我吃。“咝咝”地咬一口燙燙的粿,真香!這大概是童年里最美的味道了。等到粿涼了,硬了,吃起來則是另一種嚼勁。吃上一個月也是不會膩的。在七月半的黃昏,這些粿會擺在祖宗巷里祭拜祖先。各家都做了粿,帶了半年里最豐盛的晚餐,在一條狹窄的閩南雨厝巷子里擺放在桌上。早人們拉著家常,孩子們嬉鬧著。等到鞭炮聲消失的時候,各家也就挑著滿滿的竹筐子回家了。這是記憶里很熱鬧的一天,那些鞭炮聲,女人聊天的聲音,以及堂弟的笑臉仿佛還閃爍在眼前。而印象最深地是堂弟家大廳墻壁上的一張陌生的黑白遺像。那是祖父的前妻,大伯的生母。而就在這一瞬間,我耳邊又響起了一句話:
“你們要好好給伊拜嘞……”
祖母強調(diào)著這句話時,總是拉著尾音,使她本來有點松垮的下巴,更顯得夸張了。我母親說得很形象:“一張嘴就像要落了一樣。”
在那個年代,作為一個后母,總要時刻提防著別人的閑話。生怕說錯了一句話,會有一點不公平,就會成為一個遺臭鄉(xiāng)里的惡毒后母。于是祖母處處都要護著大伯,反而冷落了自己其中的一個親兒子,恰恰就是我的父親。母親極其精辟地取笑父親:“一天到晚笑嘻嘻,難怪討人厭。”但父親在鄉(xiāng)里鄰間,卻異常的受歡迎。于是我母親又說了:“傻人有傻福。”
在我的模糊印象中,有一幕便是母親流淚的臉龐。祖母下拉著嘴巴在罵,至于她在說什么,卻完全沒有印象了。祖父板著臉在一旁附和著祖母。婆媳間因什么事情起了沖突,這也全忘了。只記得母親經(jīng)常摟著我和姐姐哭泣,說著:“大小心,全去疼愛別人的,這兩個孩子不是你的孫子?!”當(dāng)時小,不懂事,母親一哭,我們也跟著哭,哭罷了,第二天又笑嘻嘻的去上學(xué)了。但祖母偏心于其它的孫子,這倒是記得清楚。有零食從來不給我們姐弟,堂兄弟間打架護著其他人。一直到我們長得很高了,都沒走進過祖母的堂廳里。盡管那個屋子,就在眼前,卻總是堵著一道雜物墻,就像隔開了兩個世界。有時我偷偷地站在雜物邊,看祖母養(yǎng)的一只貓,很靈活地用手掌沾水洗臉。這時祖母走了出來。她穿著老式的灰色布衣,梳著光溜溜的發(fā)髻,臉上滿是老人斑,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走開了。
吵了幾年之后,又冷戰(zhàn)了幾年。不知何時,祖母卻慢慢地想親近我們了,特別是在我外出讀書之后。那道雜物墻也撤掉了,她和母親還說上話了。我和姐姐給走進堂廳了,和其它堂兄妹一起湊著聽祖父講打獵的故事。然不久后我們就搬到了新房子,大伯也搬走了。偌大的老房子只剩下祖父祖母兩人。他們養(yǎng)了幾只貓,一群雞鴨;種了幾盆中草藥。祖母有時會拿著剛生的雞蛋來找母親,說是要給我補身子。我回家之后,母親總是很高興地重復(fù)著說這事。她是個大嗓門,說話鄰居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即便如此,我和姐姐總還是感覺對祖母和祖父不親近,甚至都沒有對村里的定伯那樣親近。而我從來沒有真正體會到祖父母對孫子的那種親情,當(dāng)高中時讀到李密陳情表中的“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這句話時,總會有陌生的感覺,莫名的傷感。這算是童年里的一個遺憾。祖母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些,盡力著想彌補。母親高興地說:“現(xiàn)在都在外面說我們好話呢!”
祖母個子不高,身體很好,到70歲了還能幫忙干農(nóng)活。她性格要強,在意名聲。大概是因為我是唯一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孫子,讓她驕傲;抑或是旁人的勸告讓她觸動至親心弦,回心轉(zhuǎn)意,選擇了和解。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對祖母和我們來說,也終于沒有造成更大的遺憾。而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們家常年在外,這些體現(xiàn)得更明顯了。據(jù)鄰居說,當(dāng)我們都不在時,祖母經(jīng)常會獨自走到我家的大門前,望著里面,撫著欄桿流淚。而我們也只是偶爾回去看看兩個老人家,問問他們的身體情況。但逗留的時間不長。
幾年后的一天。父親打電話過來,說祖母病倒了,讓我回家。我回到家中看到了病榻中的祖母,也許我從來沒有那樣端詳過祖母。
“她額頭上的白發(fā)無力地附著著;眼窩深深地嵌著,眼珠在黑暗中慢慢蠕動著;鼻翼像枯萎的花朵,每一秒都在縮小、坍塌;她的臉龐像紙張一樣的蒼白,像一朵越飄越薄的云。”但就在那時祖母的眼睛卻努力地睜開,望著我,說:“你也是我的孫子。”然后,無力地閉上眼睛喘氣。我忽然意識到,祖母很快會離開我們了。但我卻沒有流淚。
祖母在兒女的啼哭聲中硬是撐了一個月,撐過了中秋節(jié)(農(nóng)村的忌諱)。有一天她突然說想見我。我急忙請了臨時假從廈門趕了回去。祖母掛著氧氣瓶,眼睛都睜不開了。當(dāng)她聽到我的聲音,一只蒼白干癟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像是握住了一件極其寶貴的東西,久久都不放開。我在家里呆了三天后,又回去上班了。一個禮拜后祖母閉上了眼睛。
“火紅的床單包裹著那極其纖小的軀體。”
“他走近跪下,用手輕輕地附在老人的額頭上,冰涼的。他又端詳了一下祖母的臉龐,記住了最后的容顏……”這些是最后的回憶。在我坐上離家的班車時,我的眼淚才來。那些眼淚,就像在干涸的河床上流淌,久久的,漫過了、潮濕了一切。而這種姍姍來遲的情感回歸,總會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不管我在哪里。
祖父告訴我們,祖母享年88歲,是在早上的幾點幾分過世的。后來,不孝的我連這個時間也忘記了。
2013/8/27晚20130829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