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館前的兩棵梧桐樹掉光葉子的時候,“老陳面館”招了一個兼職大學生,叫劉歌。齊劉海,濃眉毛,大眼睛。她不化妝,衣著樸素,是在農村長大的憨厚姑娘。
劉歌正帶著乳白色的橡膠手套收拾桌子,左手把碗筷劃進藍色的塑料箱里,右手用抹布麻溜地擦拭桌面,動作十分嫻熟。
老陳身體斜靠在廚房與餐廳之隔的白墻上,細細地打量著劉歌的一舉一動,嘴角的弧度顯示出對劉歌工作的滿意,老陳把呼出來的煙吹得很高很遠。
一顆煙的功夫,小面館里便坐滿了人。大多都是對面大學里的學生,三三兩兩坐在一起,人聲鼎沸,有說有笑。
劉歌拿著菜單滿屋子跑。
老陳滅了煙,走進廚房,洗了手,系上白色圍裙,開始煮面條。
把事前準備好的面條拉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面條的兩邊,用力地上下甩動,在空中旋轉一會兒,然后“啪”的一聲摔在菜板上。趁著這會兒往面條上撒少許白面粉,緊接著卯足了勁使面條騰空躍起、接住、從腰際旋轉那么一兩圈,面條也就變得勁道了,最后掀開鍋蓋,老陳瞇著眼睛,把細長、勁道、軟白的面條屯入熱水里。那些面條頓時變安靜了,在水里伸展腰肢,繼而飄浮上來。
劉歌用漏勺把面條撈上來,往事先擺好的碗里夾面,盡量使每個碗里的面條量均等。然后澆上熬了一個上午的濃湯汁,捏進去少許肉片。最后根據顧客的要求放上青菜葉,香蔥,香菜等調料,額外地再從裝滿黑色辣椒的小鍋里夾出一個雞蛋。一碗香氣撲人的板面就做好了。
不出一會兒,小面館里便盡是吸溜吸溜吃食的聲音了,道很有另一番滋味。
忙乎之間,老陳又點了一顆煙。自從老伴因病去世后,老陳的煙越抽越勤,總是感覺生活里少了點什么,心里發空,提不上勁兒。也不大說話了,面館忙的時候就加快自己的速度,不忙的時候就坐在椅子上抽煙,或者擰開收音機聽評書,混混沌沌地過日子。
2
讓老陳郁悶的心境有所改變的是一部新手機。
在老陳的觀念里,東西用壞了可以修,修好了接著用,修不好再換新的。所以直到那部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手機掉進水里,修都修不了的時候,老陳才狠下心花掉一千多塊錢買了一部智能手機。
老陳一邊心疼錢,一邊安慰自己要跟上時代的步伐,老伴不在了,不能老沉浸在過去。
漸漸地,老陳對手機的使用越來越得心應手,時常在抽煙的間隙看個新聞。就這樣,老陳把對老伴離去至今的茫然狀態轉移到了手機上,生活也著實豐富了不少。
前不久老陳被拉進一個微信群,里邊是當年一起當兵的戰友。
誤入女廁所的張噶,隊里邊最能吃的三胖,住在自己下鋪的周軍……許多年前的回憶溫暖著老陳。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那些模糊的記憶也落滿了塵土,可一些發著光的細節,他卻記得一清二楚。
群里正調侃現在混得最好的周軍,老陳通過他們的聊天得知,周軍從隊里出來后,借錢做了小生意,一路摸爬滾打,如今有了房子,車子。去年提了一輛奔馳。人到中年風流倜儻,現在養著幾個女人。
老陳點上一顆煙,沒想到當年被大家調侃被教官嫌棄的周軍,也有今天。歲月真是把殺豬刀啊。
老陳抬起頭,環顧一下面館,突然覺得自己一生都在這小小的面館里度日,生活平靜得毫無波瀾可言,可能唯一使自己開心的便是節假日吃面的人很多,能比平時多賺個幾百,能狠下心買包好煙犒勞一下自己。
老陳重重地嘆氣。
打開微信,退出微信。老陳灰心喪氣地擺弄手機,他覺得往后的生活再無什么波瀾而言,自己除了做面條,還能干啥?
不甘心也只能去甘心。
這時,手機“滴”的震動了一下,老陳劃開屏幕,點開微信:
“藍色的眼淚”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同意。
漸入冬日,氣溫驟降,老陳把過冬用的棉被從床底翻出來放在沙發上,準備明天出陽光的時候拿出去晾一晾。
這當兒,收到消息。
藍色的眼淚:你好,還沒睡?
陳哥:美女晚上好,沒睡呢。
藍色的眼淚:睡不著,搜附近的人就把你加了,瞎聊唄。
老陳打開藍色的眼淚的頭像,是一個長頭發,雙眼皮,皮膚雪白,模樣很可愛的女孩兒。
老陳莫名地笑了笑:美女多大了?
藍色的眼淚:我大三啦……我看你昵稱,應該是個叔叔吧(偷笑)
老陳仰躺在彈簧床上,放下手機,用右手摸了摸胡茬子,思忖著怎么回復。
陳哥:我也就比你大幾歲,不過我已經不上學了,自己開飯店。
老陳心里想,我這算不上騙人。
藍色的眼淚:呀,老板呀!(大拇指)
陳哥:哪有,湊合過日子。
老陳盯著屏幕,焦急地等著回復。
陳哥:干什么呢,怎么不說話了?
藍色的眼淚:剛才在刪朋友圈,前男友的動態一口氣都讓我刪沒了。
陳哥:現在很多男生談戀愛都談著玩唄。
藍色的眼淚:那個渣男,竟然背著我和我舍友搞在一起,兩個厚顏無恥的騷貨!
陳哥:(大笑)
陳哥:現在有對象了嗎?
藍色的眼淚:哎,沒心情。
陳哥:別擔心,你長得這么漂亮(色)
藍色的眼淚:漂亮有啥用?早已經不相信愛情。
陳哥:(厲害)
藍色的眼淚:性是肉體上的,踏實。愛情呢?幻覺,狗屁不如。到頭來,愛情還不是為了性?
陳哥:想要性嗎?
陳哥聽見身體里洶涌澎湃的血撞擊著血管,胸口悶的像被別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老陳很多年沒做愛了。不想的時候沒什么感覺,一旦觸碰,就像一壇美酒被突然打開,蠱惑人心的味道緊緊揪著你的心,一點一點注滿渴望。
他一面嘲笑自己老氣橫秋了還心思不正,一面生硬地勸自己,別把自己綁得太緊,偶爾給自己放放風有何不可。以后老得動彈不得了哪還有機會。
老陳直接問:約么。
過了一會兒。
藍色的眼淚:明天晚上8點,老陳面館。先見一面。
老陳笑了。這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嗎。
3
劉歌從“老陳面館”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到寢室熄燈的點兒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到寢室門口,奈何運氣差,門被鎖上了,她不得不去學校外的賓館住一晚。
洗完澡,劉歌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看電視,隔壁傳來“哼哼唧唧”的聲音。劉歌心領神會的轉了轉眼睛,然后把耳朵貼在墻上,認真地聽了起來。
不一會兒,聲音戛然而止。劉歌臉頰發燙,心跳加快,咕嚕咕嚕喝了半杯白開水。
劉歌平時不愛說話,喜歡悶頭做事情,在同學面前,她一直是個乖乖女的形象。但其實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看不慣什么——她看不慣都是來自大城市里的三個舍友,覺得她們說話嬌氣,干事墨跡,一派目中無人的樣子。
劉歌在農村長大,自卑是那種深入人心的。這種深入人心,讓劉歌愛憎分明。
當她的三個舍友都脫單的時候,劉歌常常會鎖上寢室的門,站在鏡子前賭氣似的打量自己。我差在哪里?我到底哪不行?為什么沒有男生追我!
后來這種心境變得越來越敏感,只要舍友談到有關男朋友的話題,劉歌就認為她們在嘲笑自己活這么大還沒談過戀愛,還是棵嫩草。
有天晚上,她們三個舍友討論男朋友床上的功夫,一邊嘻嘻害羞地笑,一邊拿捏著自己興奮的語氣。劉歌躲在被窩里,越聽越刺耳,越想越氣,把手機屏幕的鋼化膜都按壞了。
不就是男人么,又不是外星人。
想到這兒,劉歌喝下杯子里另一半白開水,解鎖手機屏幕,點開微信,打開附近的人。把列表上的第一個昵稱是“陳哥”的人加上了。
劉歌為了報復舍友,把微信頭像換成了她舍友的自拍。
聊了半天,這個陳哥終于知道她加自己的目的了。
陳哥:約么。
劉歌握著手機,心想,先定個時間地點,看看對方長什么樣子,就回復:明天晚上8點,老陳面館。先見一面。
4
7點了,劉歌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老鐘。她的心緒開始漂浮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明知前方是懸崖,卻毫不猶疑地大步向前走去。
老陳這會兒走進臥室,用刮胡刀刮掉胡茬兒,脫光衣服進浴室淋浴,扭開吹風機,因為長久沒有使用,吹風機上落滿了塵土。換上新的衣服,四十多歲的老陳站在鏡子面前,覺得自己一下子有精氣神了。有精氣神了,就顯得年輕了。年輕,老陳就變成陳哥了。
已過用餐高峰,餐館里零星地坐著幾桌人。談話聲,咕嚕咕嚕喝湯水的聲音,筷子放在桌子上的聲音,還有老電視機里新聞聯播的聲音,充溢著老陳興奮的心。
老陳現在坐在廚房里,準確點兒是坐在能夠觀察到全屋子所有人的位置。他有自己的算盤——如果“藍色的眼淚”先到了,自己能夠坐這兒先瞅一眼,如果情況屬實,就走出去和網友碰面,如果不屬實,誰也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么,就當一切都沒發生。自己也不丟人。
老陳想到這兒,滿意地去摸煙。
劉歌收拾著客人用完的碗筷,動作沒那么嫻熟了,她是故意的,故意耗著時間,如果“陳哥”來了,這身工作服倒是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一來,她就能夠先觀察一下“陳哥”了,好歹大體情況不能太差吧。女孩子,這點保護意識還是有的。
“叮咚”,八點的鈴聲響了八下。現在餐館里只剩劉歌和老陳。劉歌故意墨跡了一個多鐘頭,再怎么墨跡,活兒也是干完了。她不得不脫下工作服,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咋還不回學校?可以回去啦,辛苦半天了都。”老陳問杵著臉的劉歌。
“等同學,一會兒走。”劉歌假裝漫不經心地說。
劉歌回過頭,突然覺得今天老板不大對勁,摔碎了碗不說,在這里兼職這么多長時間了,老陳平時就是個悶葫蘆,半天不放個屁,就算你和吃面的顧客吵起來了,只要沒出人命,老陳就不管不顧,今天怎么還關心上自己來了呢?
劉歌自然而然地朝老陳看過去,還別說,老陳今天還真和往常不一樣,換了新衣服,以前油光锃亮的頭發現在干干凈凈。
陳哥,老陳,他姓陳啊……不會吧,不可能吧……突然,劉歌心里“轟”的響一下。
劉歌帶著巨大的疑問,小心翼翼地扭向老陳。
老陳本來就瞇著眼睛打量著劉歌,劉歌向老陳看過來的時候,老陳理智地收了眼睛,向別的地方看去,余光卻狠狠地盯著她。
面館里安靜得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
八點半了,老鐘又“咣當”響了一下。劉歌像被什么擊中了一樣,立刻抓起書包逃出了面館,撞歪了門口上的餐桌。
老陳用力呼出一口煙,想了一下,明白了。
第二天,劉歌沒來上班,以后也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