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胡同里一陣銅鈴響,常大爺側了側頭,確認是“廢品?!睋u著鈴鐺來了,搖搖晃晃的,捋著不剩幾根黑絲的小胡子,拉開了大門。
“廢牛?!崩先顺侨税毫税合掳?。
廢品牛,牛姓收廢品的人。早在臉上還凈是些稚氣的時候,就開始拉著板車收廢品。頭一個十年,同行紛紛拜師學藝有了其他出路,廢牛只顧著為馬路邊一個白撿的飲料瓶歡呼雀躍。待人家買新房娶老婆,喊上一句,“廢牛,把這些破爛兒收拾了去。”廢牛似乎才剛剛覺出點兒后悔的意思。第二個十年,另一些同行也緊盯著時代潮流、改在二手電器二手車上發了財,廢牛仍同二十年前一樣,每天鈴鐺一搖,繼續拉著那輛幾近散架的破板車走街串巷。
廢牛不年輕了,臉上的褶子越來越多,褶子里藏下的泥也越積越厚。聽到常大爺叫他,趕忙把沒收獲幾片紙殼的板車往墻根一靠,趿著那雙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小船似的大鞋噠噠噠跑過去,滿臉受寵若驚的黑褶子便小蚯蚓一樣四處亂竄。他跑起來還是像個弓腰塌背的大漢奸見了日本小鬼子那樣,不同的是,大漢奸的下作是為自私與懦弱服務,廢牛不是,他的笑容與著急都是真誠的,畢竟,“肯找咱幫忙是看得起咱呢。”就這么,他總是勇往直前地往那困難里鉆。至于直不起的腰,有哪個挎著纖繩拉了二十年板車的人還能昂首挺胸的?
常大爺的這小院一年到頭沒斷過一些花花草草,即便是在冬天,天氣最惡劣的時候,老人也能抱出一盆綻著黃色花苞的臘梅,往廢牛眼皮子底下一放:“瞧瞧,你大爺行不行吧!”
廢牛就不行了,不管常大爺教他多少次,“這是三角梅,這是白掌”,他還是只會嘿嘿著努幾下鼻子,“真香?!爆F在,廢牛進了常大爺的院子,沒像往常那樣聞到花草的清香,反倒是一股沼氣池的臭味朝他迎面而來。廢牛愣了愣,就覺得小腿肚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一瞧,常大爺正揚著拐棍跟他吼:“馬桶,馬桶!”
廢牛這才明白是馬桶堵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止不住的青黃臭水正由碗口大的小泉眼里往上反。常大爺盯著滿地的臭水犯了愁,一氣哼掉了三根鼻毛。若不是廢牛及時把老人攙到榆樹底下的小凳兒上坐下,地面恐怕要被敲出幾個大坑來。
奇怪的是廢牛。明明被臭味熏皺了眉頭,卻像那離弦的箭,直往滿屋的臭氣里沖,仿佛漫了一地的不是污水,而是黃澄澄的金子,先來者先得。一會兒趴一會兒跪的,廢牛抱著那吐金子的泉眼搗了又搗,直到腳上兩只小船灌滿了臟水、頭發絲都比馬桶臭了,一切才恢復了平靜。
常大爺已經由樹下挪到了屋檐底下的方桌上,一把砂壺,兩盞茶。老人扶著拐棍紋絲不動地坐著,喉嚨里的痰隔一會兒就嗝嚨一下,他好像想起點兒什么,下巴頦兒那一把小胡子顫顫巍巍地一上一下:“廢牛,還沒好?”
廢牛已經踮著腳尖躲在門后,他通好了馬桶,又拖凈了地面。常大爺叫他的時候,他正抓著耳朵犯愁,“這老大爺,怎么老往這邊看呢?”聽到大爺叫他,廢牛心中一喜,喊到:“大爺,廚房里拿把掃帚?!?/p>
常大爺邁向廚房,一腳進去,另一腳卻預備著向廢牛開火,所以,當廢牛想像風一樣躥出去的時候,剛逃出大門,就被老人一棍子截住。
“進去!”
廢牛不動,拿眼睛告訴他:“就不進去?!?/p>
“不給你開工錢。”常大爺知道廢牛在想什么。
廢牛還是不動,常大爺又說:“也沒客套話!”
廢牛這才往一邊歪了歪腦袋,拿大眼眶跟常大爺確認了一遍:“真的?”
回到院里,廢牛不肯坐下,他還是老樣子,每次給人家幫了忙,自己倒羞得滿臉通紅。他就那么駝著背,蔫兒了腦袋的豆芽似的,搓著手站著。常大爺一往他身邊靠,他就小耗子一樣趕忙往后躲,生怕身上的臭氣傳到老人鼻子里去。腳還在臭水里泡著,襪子緊糊著腳心,好像全身的氣都阻塞了。他沒露出一點兒難受或是不情愿的意思,反倒讓人覺得,他才是犯了錯的那個人,滿屋子的臭水準是因他而起。
常大爺佯裝動了怒,拍了桌子:“愛坐不坐?!眹樀脧U牛趕緊俯下身去,把屁股挨著凳子邊兒定住。老人竊喜,茶杯舉起來,往笑出嘴的牙齦前頭遮了遮。
“你怎么不到馬老婆子家里去了?”大爺問。
廢牛捏了捏耳垂,半天沒呵呵出一個清晰的字,常大爺見怪不怪,他打斷了廢牛的哼唧:“那老婆子,老跟我念叨,‘從廢牛把我屋里的插座全給換了個遍,我就沒見過他’,還有,你不能不收她的錢,你一月才掙幾個?”
廢牛縮著肩膀,往臉上蹭了蹭:“嘿,嘿?!?/p>
“馬婆子說了,這禮拜六,薺菜雞蛋餡兒餃子,你要是不去拿,今后就甭再叫她馬大媽!”
廢牛低著頭,仍是“嘿嘿”。
“你倒是聽沒聽見?”
撥浪鼓一樣,廢牛不住地點頭。
常大爺的嘴唇干得掉皮,他咬了一會兒,又抿過一口茶,顯然,他正猶豫接下來的話當不當講,又覺得跟比自己兒子來得還勤的廢牛不應有什么顧忌,況且,“我比他爸爸歲數還大呢?!睂α?,廢牛早沒爸爸了,就剩個沒見識的媽,問她糖醋里脊的糖醋怎么調,沒二話,立馬有條有理地說出來,可若是問她孩子的后半輩子該怎么過,那老太太……常大爺不覺得廢牛的媽能擔起這個重任。
“該給小艷找個媽了?!闭缋细赣H對兒子那樣,常大爺眉間嚴肅地刻著“你得聽話”,心里卻想著,你聽不聽話呢?
按說,廢牛是最會說“好”的,即便不張嘴,也總是嘿嘿著點幾下頭,把“好”的意思完全展示出來。然而,一提到小艷,廢牛便忍不住激動。他不僅忘了給常大爺的用心良苦送去一份感謝,就連平時唯唯諾諾、老怕得罪人的心思也顧不上了。他抬起頭來,瞪著雙大眼睛問:“孩子愿不愿意叫其他女人媽呢?”
常大爺手里的小杯子突然地頓住,他不覺得廢牛一定就會聽話,但真當廢?!安宦犜挕?,直接反問他的時候,這個好強的老頭兒,難免有熱血碰上冰水的感覺。老人極力不讓鼻子里滋出的火冒出來,可他真想一把摔了杯子,當然,廢牛是沒有這么大本事惹老人發這樣的脾氣的。常大爺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跟人家當了十幾年繼母,從沒應過一聲“媽”。
“人家女人就甘心情愿當老媽子啦?”常大爺為自己的女兒撂了杯子,幾個小水珠甩出來,老人悶著頭擺擺手,“走!”
廢牛不能明白常大爺為何突然生氣,他只想著趕緊離開,大爺讓走,還能不快快地滾出去?他趿著小船就往出跑,常大爺抬抬胳膊,又把他叫?。骸鞍涯寝垰ぷ訋ё??!?/p>
頻頻點著頭,廢牛掏出幾塊錢,輕輕放到桌上,抱著紙殼跑了。
“不是賣給你!”老人捏著錢追出去,廢牛早沒了影兒。
“我倒掙了錢!”
啪,常大爺把錢往桌上一扔,搖著頭坐下去。
離開常大爺,廢牛難受極了。兩只腳被濕透的鞋襪糊著,總不能邁開大步盡情地走。身上還是臭的,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的臭氣甘愿離他而去。然而,這些他都能忍受,唯獨小艷,常大爺提到了小艷,該不該給孩子找個媽呢?孩子能不能接受呢?常大爺說該有個媽媽,常大爺的話到底對不對?廢牛又一次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一個小艷,一個牛老太太,隨時都能讓他頭疼、腳疼、心臟疼,哪哪兒都疼!
夕陽已經拉長了他的身影兒,在那么個比本人修長、美觀許多倍的影子上,廢牛挨個數著腳底下松動的下水蓋板,“一、二、三……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地走著,他慢慢感覺不到身體與心理的折磨,直到胡同口竄進來一串孩子。
“廢牛,快快跑呦,快跑喲!”
“廢牛,你是蝸牛的牛呀!”
……
廢牛嘿嘿著歪了歪頭,抓撓幾下馬桶味的枯發,盡由著這群小家伙嗷嗷地繞著他轉。
“廢牛,你是牛小艷的爸爸?”一個小家伙仰著頭問他。
廢牛的紅臉上頓時多了層鐵青,他不肯點頭,也不肯搖頭,待那張小嘴又問了一遍,“你是牛小艷的爸爸?”
廢牛終于:“嘿嘿嘿?!?/p>
當爸爸的,卻不敢堂堂正正地說一句,“沒錯,我就是牛小艷的爸爸,親生的!”“女兒”這個詞讓廢牛感到榮幸,但“爸爸”這兩個字,總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廢牛常常問自己,就憑自己這副鬼樣子,能是個合格的爸爸?
他把頭垂到了胸口,試圖從“爸爸”里逃離,可是,更多的爸爸們來了。
“我爸爸是警察!”
“我爸爸是處長!”
“我爸爸是賣電腦的呦。”
……
一個個的“爸爸”胡亂地往他臉上拍,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蠻不自在地抬了抬頭,忽然看到了小艷,背著書包,內八著小腳孤零零地站著。她沒叫著“爸爸”朝廢牛奔過來,也沒一甩頭轉身往后躲。她銹著小臉,看著爸爸小丑一樣任由小孩子戲謔。廢牛的慌張是從未有過的,腳下點起凌亂的步子,一會兒“噢噢”著往右扭臉,一會兒又強裝鎮定地往左看,事實上,他的臉,連帶著亂眉底下那對褐色的眼珠,全都忽忽閃閃著找不到安分的去處?!拔沂钱敯职值模敯职值?,怎么,怎么著我都是爸爸?!薄鞍职帧苯o了他一絲底氣,勉強昂著頭,往小艷那邊走了幾步,突然,“爸爸”告訴他,“既是當爸爸的,就不能給小艷丟人!”他猛地停住,拉著板車朝反方向飛走了。
一滴滾燙的液體正由心里落下,廢牛不敢抬頭。
廢牛枕頭底下一直放著一張海報,是他從一本舊書上撕下來的雜志內頁。照片上是一位身著西裝的德國男模,松松散散地斜倚著一個頗有年頭的紅色屋角。陽光正由頭頂灑下來,透過領口兩粒解開的紐扣,照得他的皮膚閃閃發光。他的鞋子是那么漂亮,厚重的藏藍色天鵝絨鞋面,由金線繡著繁復的圖案。繡的是什么呢?船舵?船錨?管他是什么,就憑這樣的從容、這樣的得體、這樣的自信光鮮,小艷若是能有這樣一個爸爸……廢牛一把蒙上被子,狠砸了幾下床。
距離小艷入學后第一場家長會還有一個禮拜,廢牛已經緊張得心神不定。他的眼前總在閃過各種各樣的爸爸,當警察、當處長、賣電腦的爸爸,枕頭底下的德國模特也是一個爸爸,他還看到了一個爸爸,就是他自己,這是一頭即將老死的黃牛,每天又臟又臭地在垃圾堆里討生活。同時,他也看到了許多個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卻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的小艷。看小艷那肉嘟嘟的小臉,紅撲撲的,小汗毛簡直水蜜桃上調皮的絨毛,在吹彈即破的皮膚上一根根立著。她的聲音是那么甜,每一聲“爸爸”都能把他叫化了。還有眼睛,比葡萄珠子還漂亮,眼珠上是鑲了鉆的。廢牛忍不住笑出了聲,若是有個連線游戲,給小孩子找爸爸,“小艷得有個最好的爸爸!”廢牛咬了咬牙。
廢牛走進小艷教室的時候,臺下的家長們紛紛懷疑了自己的去處,全都瞇著眼睛又把廢牛打量了一遍。一身黑油布一樣刷刷作響的西服,脖子上系著的紅領帶把一圈油亮的肉勒得一晃一晃。他的腦袋直挺挺往上昂,仿佛一個被掰折了脖子的機器人,不敢也不能多動?!袄习宀欢嫉冒褐^嗎?”廢牛不肯把腦袋低下來,下巴上一道由剃須刀片割破的口子還往外滲著鮮紅的血珠。
“怎么,還來了個劇團的演員?”大家并不想拿喜劇大師卓別林來形容眼前這個頗顯滑稽的形象,因為廢牛這副拙劣甚至丑笨的樣子顯然不具備這個資格。正在大家猜測他的職業時,廢牛趿著那雙硬挺的人造革長鞋邁上了講臺。廢牛沒穿過舒服的鞋子,但像這么雙木板一樣毫無韌性的鞋子,他也是頭一次。為了讓腳舒服一些,特意買大兩個號,于是,他便成了穿上鞋子的小狗,兩只腳在小木船里各走各的,完全一個張牙舞爪的螃蟹。
順利的,他穿過了講臺,但這雙木頭鞋子并沒想著放過他。隨著鞋頭磕到了地板,廢牛一下從臺階上撅出去,臉朝下,挺直地摔到地上。很清晰的,他先是聽到了極小聲的笑,一聲疊著一聲,后來,便有幾雙手朝他伸過來,問他:“要不要緊?”廢牛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了。
第二次想鉆地縫是被老師點到名字的時候。坐在小艷的座位上,廢牛一直拿手指摳大腿的肉,邊摳邊默念,“新能源,新能源。”他也記不清是從哪兒看到的這三個字,只忙著盡可能多的給“收廢品”跟體面的“新能源”扯上些關系。廢品回收、循環利用……新,挺新的能源!這么強裝著鎮定,他又忽然地頹軟下去,一臭烘烘撿破爛兒的,撒的哪門子謊?廢牛擦了擦腦門的汗。
“牛小艷的爸爸。”
“我搞新能源的!”廢牛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腦子里盡是這樣一句話,他噌地站起來,閉著眼睛喊到。
老師管你是做什么的呢,人家只是詢問小艷在家的情況。極其安靜的一秒鐘過去,廢牛收到一片哄堂大笑。他真希望時間可以過得快一些。
小艷一直趴在教室窗戶上往里看,家長會結束的時候,小艷低著頭,張了張嘴,沒喊出爸爸。
廢牛在距離小艷很遠的身后跟著,一團火烤著他,他倒是祈盼真有一團火把他點燃,讓一切的嘲笑與難堪全都化為灰燼。小艷越走越快,在愈加昏暗的天色里,最終變成一個小點,離他而去。廢牛伸長了脖子,直到小艷的確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才默默低下頭。
馬路對面是一間自助銀行,明亮的大廳里,一臺臺排列整齊的機器冷漠而又肅穆地把守著人世間最無聊卻相當有意義的東西——金錢。廢牛靜靜地望著它們,如果有足夠多的錢,他是不是就不會出丑了?小艷是不是就會為“爸爸”而感到驕傲?廢牛陷入深深的挫敗與困惑。
就在這時候,有人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廢牛!”
拍他的人名叫梁上君,是個賊。廢牛原本并不知道他是個賊,直到十年前去二百里外的三姥姥家走親戚,圍觀一群警察給個小偷戴上了銬子,廢牛這才明白,大伙兒眼中衣錦還鄉的“小老板”是這么發的財?,F在,廢牛一看是做賊的梁上君,一個招呼沒打,抬腳就走。
梁賊沒覺得難堪,畢竟,若是小偷都懂得了羞恥,天下真不知要太平多少倍。
“爸爸不好當?”追上廢牛,梁賊雙手抄兜,嘻嘻著問他。
廢牛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心想著,再不好的爸爸也好過做賊!他甩了甩胳膊,梁賊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就在廢牛以為那人已經識趣地離開時,梁賊反倒又一次追上去。
“跟我合作,五五。”接頭暗號一樣,梁賊用極低的聲音開出條件,五個指頭往廢牛眼前一比,靜等廢牛點頭。廢牛終于停下來,從那雙做了多年賊的眼睛里,他看出個結論來,“這年頭,什么都不易,小偷也發愁!”他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梁賊的肩膀,一瞬間,梁賊的骨頭架忽然軟下去,眼里兩顆晶晶亮的小東西一蹦一蹦的,好像打架打輸了的孩子扭臉扎媽媽懷里,滿肚子委屈。沒等梁賊鼻子一把淚一把地訴苦,廢牛往后一指:“呦,警察怎么來了?”
梁賊風一樣沒影兒了。
牛老太太活了六十三年,后四十二年一直是在眼下這個大門朝東的小院里度過的,而四十二年中最后的十二三年,老太太最常念叨的人就是橋頭上算命的老王瞎子?!安皇钦f我晚年福祿豐厚嗎?這不是騙人嗎?”每次這么說完,老太太都要撇著小腳去找王瞎子,為當年那五塊錢的算命錢理論三兩個鐘頭。而每當這個時候,廢牛便憋紅著臉,一頭扎進垃圾堆,不撿上半車瓶瓶罐罐的,絕不肯回去。
只有和小艷在一起的時候,牛老太太才能由心里送出點兒笑意,而那點兒笑往往持續不到一個刻鐘,便又被現實擊垮,“多好的孩子,怎么從小就得受貧窮的委屈?”老太太捏捏小艷已經短出一截的褲腳,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讓小孫女像其他孩子那樣穿上舒適漂亮的衣裳。而小艷,好像打小就沒有咯咯咯咧著小嘴痛快笑過,她只是懂事地含著下巴,輕輕提起嘴角,學習著一個孩子無需懂得的隱忍與克制。只有廢牛,總在用一些蹩腳的笑話、一根棒棒糖或是半斤豬頭肉逗小艷和牛老太太開心,短暫且無力的笑容之后,誰又能保證心里不落下一滴淚來呢?廢牛沒有辦法!
這天晚上,廢牛在石棉瓦搭的小棚里捆紙殼,他時不時抬抬眼,看一眼墻上的身影。被映上墻的牛老太太還是有些胖,她一會兒拿著掃帚掃地,一會兒又彎下腰去把墻角松動的磚頭摁緊。最后,老太太瞇眼瞧了瞧頭頂那盞罩著綠鐵皮殼子的黃燈泡,沒什么長進的一天又過去了,她輕輕嘆了嘆氣,“明天見吧?!币皇掷簧乳T,就要關門睡覺。忽然間,門樓底下出現一雙系帶黑皮鞋,寬邊大底,柔軟的皮子,“看著就舒服。”牛老太太默默想著,往上略微看了一眼,一個跟廢牛差不多大的男子,“走錯門了!”不等來人說話,老太太撅撅嘴,繼續關上門。
“牛媽媽!”
多么響亮的一聲喊,嚇得老太太連著哆嗦了三四下。老太太歪著頭,把眼前那人上下打量一個遍,還是不認識。何況,多少年了,踏進這個小院的就沒一個穿皮鞋的。她拿“別亂叫媽”的表情問他,“你是誰?”
“媽媽,我呀!”那人急切地跺著腳,“廢牛的發小,梁上君!”
“梁上君?”老太太的大眼珠轉了好幾圈,還是記不起這號人,一昂頭,“對不住,我是鼓上蚤?!边?,關了門。
門外的梁賊不住地扣著門環,牛老太太不理他,擺著小企鵝步子往里走,卻聽他說了句,“我當年可是砸暈了您的老母雞!”
老太太想起來了,是有那么個淘氣孩子老往人家院里扔石頭子兒,但也不是廢牛的發小呀。老太太返身開了門,“那暈雞的倆雞腿都讓你給搶走了!”
梁賊賠著笑,一口一個“牛媽媽”地牽著老太太的胳膊跟進去。
梁賊的來意,廢牛自然明白,他把牛老太太拉到一邊:“趕他走?!?/p>
老太太并不知道梁上君是個賊,雖對這樣的來訪感到不妥,卻還是擰了擰眉:“人家都叫媽了。”
廢牛和牛老太太說悄悄話的空檔,梁賊已經把這個家來回審視了一個遍。小偷嘛,眼上都是有功夫的。一個家有多少值錢的東西,家里值錢的物件在哪兒放著,從哪個地方下手最容易成功……用不了幾分鐘,全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腦子里。看完了廢牛的家,梁賊的大腦頭一次沒因為別人家的東西而感到興奮。他推算出來,眼前這些掉皮開裂的桌椅板凳,應當是四十幾年前牛老太太的嫁妝。八仙桌上的那臺大屁股電視機,十有八九是廢牛收廢品時候淘來的。如此,他不由地挺直了腰桿,“對了,來對了,這樣的家庭絕對需要幫扶!”梁賊一臉同情,為自己點下了頭。
牛老太太最奢侈的待客之道就是拿透明玻璃杯沖上杯滾燙的白糖水。在21世紀都已然過了五分之一的今天,在老太太看來,一杯暖手的熱糖水依然能夠顯出十足的熱情與客套。梁賊端著缺了三個口兒的玻璃杯,雖然心里懷疑,這杯子會不會是廢牛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但還是極為真誠地一氣喝完了,誰叫這是牛媽媽沏的呢?
和梁賊一起進門的,還有一堆包裹得花花綠綠的禮物。老太太斜著眼睛瞥了很多次,這是給她家的嗎?這么些漂亮東西……頭一次,牛老太太想到王瞎子的時候沒恨得牙癢癢,總覺得那金光閃閃的點心盒子上寫滿了“時來運轉、福祿豐厚”?!巴跸棺舆€真行!”老太太暗笑,問梁賊:“你是來……”
“共同致富,”梁賊沒說自己是來扶貧的,蠻顧及人家自尊地改成“共同致富”四個字,他覺得自己挺對得起名字里的“君”字,君子嘛,要愛人!然后,他彎彎著眉毛,一雙小耗子眼睛透著晶亮的光,“我要跟廢牛合作。”
跟收廢品的合作?老太太既不明白,也不相信,問他:“你是干什么的?”
“貿易,貨物流通。”
“那廢牛能干什么?”
“人脈!”說到廢牛的閃光點,梁賊激動地挪了挪屁股。
閃著金光的“福祿豐厚”忽然暗淡下去,牛老太太疑惑了。她痛恨貧窮,但與不明不白的富貴比起來,她自認不會把兒子送進不明不白里去。人脈?有人脈還能靠收破爛兒糊口?眼看老太太剛要起飛的一雙眉眼轉瞬間落寞下去,梁賊慌忙解釋:“牛媽媽,您說說,咱這么多條胡同里,誰能有廢牛認識的人多?”
老太太凝神一想,這話倒是沒錯,且不說附近這些胡同,就是十里外的住戶,提起廢牛,也能接上一句,“噢,你說那收廢品的廢牛?”如此,老太太朝梁賊點點頭。
“這不就是了,不認得人,哪能跑業務呢?”梁賊秉著氣,小心觀察老太太。
牛老太太沒說話,低著頭,拿自己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審視這話的對錯。她想起來,就連自己這么個兩兜空空的窮老太太,也時常被些嘴巴摸了蜜的生臉孔拉住,“買份保險吧,保險您的下半生!”、“買盒面膜,時光倒流二十年!”、“來輛健身車……”不假,業務員就該把滿世界的人都認識個遍,不然,自己填飽肚子的口糧從哪兒來呢?得出這樣的結論,牛老太太又朝梁賊點了點頭。
廢牛始終沒理梁賊,他不肯進屋,仍在小棚里噼噼啪啪地弄紙殼。他明白梁賊的意思,不過是想利用他去人家家里收廢品的機會,順手把人家的東西摸進自己兜里。然而,梁賊的這番話還是讓他不由地笑了,收廢品既能跟新能源扯上關系,那人家這做賊的,把自己跟貿易掛上鉤,又有什么錯呢?他無奈地搖搖頭,腳下卻已經走到梁賊身邊,拽起他,拖了出去。
梁賊來訪之后,牛老太太一連高興了好幾天,每天都要穿著梁賊買給她的紅色羊絨衫去老太太堆兒里轉上一轉,秀秀她的高檔貨。小艷也是,笑和不笑都更加強烈。笑的時候,小奶貓一樣的嗓門兒里也能聽出清晰的“咯咯咯”,而不笑的時候,眉頭擰得比螺絲帽還要緊,一準是誰弄臟了她系著蝴蝶結的小皮鞋,“這可是梁叔叔買的!”沒錯,梁叔叔買的,她從沒穿過的好鞋子。
金錢讓牛老太太和小艷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快樂,這是廢牛努力多年都沒有做到的。他忽然想起家長會之后他問自己的那個問題,金錢會不會讓他免于出丑與難堪?他尚不確定,但是,他清楚地認識到,金錢確能讓母親和女兒快樂,哪怕那些讓她們快樂的金錢來自于一個賊!
但是,廢牛并沒有跟梁賊合作,牛老太太皺了皺眉,沒有多加追問,而廢牛這邊,也不想把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梁上君的確是個賊,但若是由自己揭了他的老底,總覺得是背后說人壞話。這樣不好。因此,在包括牛老太太在內的一眾街坊心里,梁賊依然是那個小有成就的梁老板。牛老太太時常摸著身上的羊絨衫嘆氣,仿佛是在遺憾自己的兒子永不能成為牛老板,哪怕是梁老板的助理呢。偶爾,她也會跑到門外,往胡同口張望,“梁上君怎么不來了?”看到這些,廢牛不能不為金錢猶豫,若想讓母親和女兒幸福,非有錢不可。終于,在一整夜的思考過后,廢牛留下一張字條——媽,我去打工掙錢了,照顧好小艷。
廢牛離開了家。在比平時缺了一個人的小飯桌前,牛老太太和小艷誰都不肯提起筷子。
“奶奶,我爸多久回來?”
廢牛走了還不到一天,牛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已經多出好幾道。兒子是為了錢走的,而錢又不能跟她這個當媽的脫開關系,誰讓她一看見好東西就兩眼放光呢?還有,廢牛出去能干什么呢?這萬一有個好歹……想著想著,老太太便不僅僅是自責了,她擔驚受怕起來,一會兒看見瘸了條腿的兒子晃晃悠悠地朝他走來,一會兒又聽見死去多少年的丈夫罵她貪圖享受。好在,小艷的問話把她從想象里拽出來,她沒敢抬頭看小艷,只是故作無所謂地說:“不管他,吃飯!”
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媽媽!小艷!”祖孫二人一齊跑出去。
原來,廢牛剛上火車就做了個夢,夢見牛老太太摔了一跤,怎么都爬不起來,而小艷也不知跑哪去了,他一聲聲地喊“小艷、小艷”,大喊著醒過來,全身已被虛汗濕透,忙叫住列車員:“同志,我要下車,我得回家?!?/p>
廢牛摟著媽媽和小艷不肯撒手,他緊抓著小艷,又退開一步上下打量著媽媽,“媽,摔哪兒了?哪兒摔著了?”
而牛老太太,心里已經說了幾百遍的“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兒子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緊張過后的虛汗讓她臉色發白,同其他母親一樣,牛老太太總不愛把擔憂與掛念赤裸裸拿出來。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噢,回來了。”甚至,還故意表現出一些不滿,好似責備兒子的胡鬧。接著,老太太拿出廢牛的銅鈴鐺,往他手里一放:“劉大媽家,舊書舊報紙,講好的價兒,四毛五?!?/p>
這件事之后,胡同里那群小家伙“廢牛廢牛”地叫得更歡了,要知道,廢牛不僅僅是指廢品牛,廢物牛不也是叫廢牛?這么大歲數還離不開媽媽,可不是廢物嗎?哈哈哈著,小鬼們成群結伴地跑了。
那天的夕陽很美,太陽被風云融化,把西邊,與地平線相連的一整片染得橙紅。頭頂的天空是夜幕初降前的寶藍,廢牛挎著纖繩,板車上是滿滿當當的紙殼與飲料瓶。他為這一天的收獲一遍遍算著賬,能給小艷買幾根鉛筆了,能給老太太買雙手套了。喜滋滋的,廢牛在一個小廣場上看到一個小影兒,肥肥大大的棉襖,短了一截的褲子,由一層厚毛線襪子護著褲腿罩不住的腳踝。那是他的小艷。她安靜地看著旁邊幾個穿著漂亮衣裳的小孩子追著條雪白的小狗玩兒,他正想過去,卻見小艷飛快地往前跑去,垂著小桃子般的紅臉蛋,用那雙粉嫩細巧的小手撿起由一個小孩子隨手丟掉的飲料瓶。而在不遠的地方,他的媽媽,六十幾歲的牛老太太,腦袋正探進垃圾箱,跟只臟兮兮的流浪貓一起翻找活下去的希望。
廢牛突然走不動了,他覺得眼睛里燙燙的,而他的心上,似有釘子板兒一樣的東西直直插向他的血肉。他把目光轉向一旁,恰有幾個安享晚年的老人正望著牛老太太的背影嘆息,“到老還在遭罪?!?/p>
牛老太太回過頭的時候,廢牛已經不見了,徒留他的板車在夕陽下孤獨而又虛晃地停著。廢牛是跑著離開的,他找到了梁賊。
“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