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淖齒之亂,湣王慘死。
亙古未有之恥辱呀!
母親盯著王孫賈的眼睛,面若冰霜,如同山前的那棵蒼松,衰老中透著峻冷。他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王孫賈的反擊
王孫賈服侍湣王多年,自從淖齒進城,湣王遭軟禁,他們這些貼身的侍從不再被允許靠近王宮,統(tǒng)統(tǒng)放了長假。王孫賈躊躇于市井?dāng)?shù)日,等待湣王召回的指令,但遲遲未聞音訊,反倒是謠言四起,各種傳言紛至沓來。到最后所有的謠言集中于一個消息:淖齒弒湣王!
謠言中最為夸張的是,說淖齒拔了湣王的筋,將其吊在屋梁上,折磨一夜而亡。真假無從甄別,但唯一可信的是湣王確實是被殺了。王孫賈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回家從長計議。
當(dāng)踏進閭巷的一刻,他突然意識到母親正站在入口處,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打了一個激靈,明白過來湣王遭弒的謠言母親已有所耳聞。
王孫賈恭敬地向母親道了安,問道:“您怎么到這里來了?”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怎么回來了?大王呢?”
王孫賈無言以對,沉默半天,回答道:“我們被遣散了,大王的去向還沒有打探到。”
母親冷冷地看著他,說道:“你早出晚歸,我會倚門而望,等你回來;你晚出而不歸,我就會倚閭而望,等你回來。為什么?因為你是我們家的頂梁柱、主心骨呀!你出了事,我們家就垮了。現(xiàn)在所有的齊國人都像我等著你歸來一樣等著大王歸來,因為他是我們齊國的頂梁柱、主心骨呀!而你作為大王的貼身侍從,竟推說大王不知所蹤,竟還有心回來?”
王孫賈聽得冷汗淋漓,羞愧不已。他不是沒想過要出頭,但實在太危險,他怯懦了。他為自己的怯懦懊悔、自責(zé),但沒有足夠的勇氣沖破它。他心里一直在叨咕“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留待些時日再看看,拼命試圖推遲決定的時間。回家的路上他的腳步異常沉重,但他身不由己,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大不了在家里種點田地,不問窗外事兒。
但他還沒有進到家門,就被母親堵在了門口。看到母親的一剎那,他似乎有些釋懷了,壓在心里的重?fù)?dān)突然就卸了下來,他的決定來得那么突然,連自己都驚呆了。他向母親叩首而拜,答道:“孩兒知錯了!”
他臉上的頹唐已經(jīng)完全退去,換上的是毅然決絕的神情。當(dāng)轉(zhuǎn)身踏向那命運的未知時,他瞥到了母親眼中的哀傷和淚水。他沒有回頭。他決定將一切拋諸腦后。
他回到了自己住宿多日的市井之地,那里其實聚集了一大批齊國臣僚和侍從護衛(wèi),都是在躊躇不知該何去何從。齊王被弒的消息如層層烏云,壓在人們的心里,陰郁而使人抓狂。作為齊王的貼身侍從,王孫賈有著廣泛的人脈,這是他多年積累下來的。因此他在當(dāng)天便糾集了一批義勇之士,人人袒著右臂作為自己人的標(biāo)記。他們手持武器,涌到了市中,大聲呼喊道:“淖齒亂齊國,殺湣王。欲與我誅之者袒右!”
一瞬間民意被點燃,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瞬間爆發(fā)。于是有大量的國人陸續(xù)加入進來,不久便形成了400多人的隊伍。當(dāng)他們一下子涌入淖齒住所,淖齒沒有做任何防備。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自己的府邸遭到市人的襲擊。他要嚴(yán)加防備的可是城外虎視眈眈的燕軍,還有他們的首領(lǐng)樂毅。就這樣剛剛殺了齊湣王的淖齒就在憤怒的人群的怒吼中喪命。
他以為齊國在他處死湣王的那一刻滅亡了。其實,沒有!
齊襄王登基
湣王死了,繼位者是何人?
齊國大臣經(jīng)多番波折,找到了齊湣王的公子之一的田法章。這位落難公子在隱姓埋名,混入莒城太史敫的府邸做了傭人,鐵定主意就此改頭換面,不與齊國公室發(fā)生任何牽連,就此一生做一個普通的百姓。但隨著淖齒被誅,舉國上下焦急尋找王位繼承人,法章開始猶豫起來。
但他并不孤單,在他最困難,最孤獨的時候,是有一位伊人一直在幫助他、支持他的。這個人就是太史敫的女兒,后來的君王后。我們不知道他們躲在角落里的竊竊私語,但有理由相信是這個女人的鼓勵和勸解才讓法章克服了恐懼,站出來承認(rèn)自己是湣王之子。
一個心灰意冷的王子沒有美麗少女的慰藉,哪會有有勇氣站出來,去投身叵測的家國命運?事實早已被時間所泯滅,我們還是相信這樣一個美麗浪漫的故事吧。
一個傭人何以能與主人家的小姐成為知己?
史書上說,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因與私通。此人非唐伯虎,一個貴族女子怎可能會因為一個傭人的狀貌奇異而委身于他,全然說不通。
司馬光在沿用《史記》的表述時,似乎刻意忽略了下面這段記載:
“嬓女憐而善遇之。後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與通。”
太史敫女與法章相好,是因為她知道了他王子的身份,也知道他是未來齊國的繼承人。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女生的政治野心。之前的文章對齊國的人文做過說明,齊國女性的地位是相當(dāng)高的,切不可以明清時期的弱勢女子等而視之。
在齊國的存亡危機中,法章猶豫再三之后站了出來,齊人將他擁立為新的齊王,是為齊襄王,布告全國:“王已立在莒矣!”
法章登基后,太史敫女自然而然成為了齊國的王后。但太史敫卻并沒有表達出任何的喜悅,反而憤怒不平,說:“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污吾世。”你不通過媒人嫁出去,是辱沒我家門庭,以后不要認(rèn)我這爹了!這不是一句氣話,事實上他就再也沒有見女兒一面。
齊國的文化在男女之事上向來比較開放,不似后世道學(xué)家治世的那些年代,太史敫何以如此之決絕,何況相對的還是一國之王后。也許太史敫的做法是最為安全、世故的做法。正當(dāng)時樂毅的燕軍在城外虎視眈眈,齊國實已名存實亡。如果燕軍攻破莒城,首當(dāng)其沖遭受屠戮的必是齊國公室,而此時的太史敫已經(jīng)與王室撇清了關(guān)系,應(yīng)可躲過一劫,因為燕國一直試圖籠絡(luò)齊國的貴族來為燕國效力。另一方面,女兒做了齊國的王后,就算太史敫出言再刻薄,齊王應(yīng)該也不會去為難自己的岳父。
所以史書記載,“君王后賢,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禮。”
聰明如君王后,怎可不會領(lǐng)會父親的苦心?
君王后后來為法章生了一個兒子,是齊國的最后一個君主,齊王建。可以說君王后是齊國最后一個太后。
名將樂毅的退場
樂毅伐齊三年不下,燕昭王憂心忡忡。
三年前燕軍領(lǐng)各路諸侯直搗齊國國都臨淄,可謂勢如破竹,短短數(shù)月齊國大小七十余城悉數(shù)拿下,只剩下兩座城池。
兩座城池!
就算死死圍住它,切斷供應(yīng),幾個月也應(yīng)該拿下了。為什么用了整整三年還拿不下?
燕昭王感受到背后絲絲涼意。
坊間流傳著各種傳聞,燕昭王也有所耳聞,只不過他不愿意相信。他對樂毅的信任曾經(jīng)堅如磐石,但石頭也禁不住時間的研磨!三年后的今年,他能夠明顯感受到曾經(jīng)的那份信任正在慢慢消退。
有人說,樂毅狼子野心,占據(jù)齊國三年是在鞏固自己的勢力,一旦羽翼豐了必然會自立為王。屆時憑借他在各大諸侯中的威信,獲得國際支持將毫無費力。如若這樣,燕國豈不是除掉世仇之后,又培植了一個新的強勁敵人?那這幾年的一番折騰為的是什么呢?
又有人說,樂毅遲遲不動手是因為老婆還在燕國,但齊國以美女出名,早晚他會另尋歡喜,那時就是樂毅稱王的時候了。
可笑!燕昭王對這樣的話甚為不屑,這完全是市井流言,像樂毅這樣的人哪會在乎這些東西。
樂毅要稱王,我有辦法阻止嗎?
燕昭王問了自己無數(shù)遍,但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那么,就讓他當(dāng)吧!
幾天后,燕昭王大擺宴席,開了一場置酒大會,以慶祝樂毅伐齊成功三周年。與會者包括燕國的貴族、重臣,還有樂毅的家屬們。在會中燕昭王發(fā)表重要講話,他說:我們燕國遭受齊國凌辱多年,燕國人勒緊褲腰,艱苦奮斗,以求報仇。寡人廣延群臣,外招賓客,誓言若誰能成功,愿共享燕國的江山。現(xiàn)在樂毅將軍為燕國人報了仇,實現(xiàn)了我們的愿望,他拿下的齊國的土地當(dāng)然是他自己的,不是我們燕國的。如果樂毅將軍不辭辛勞,擔(dān)任齊國的君主,我們兩國便能結(jié)成兄弟之邦,共同發(fā)展,這實在是我們燕國之福也!寡人宣布,立樂毅為齊國國君。
隨即有一隊侍衛(wèi)架著一個人進入會場,燕昭王臉色一凜,指著那人呵斥道:這就是散布謠言污蔑樂毅將軍的那個人。汝何敢言若此!推出去斬了!
侍衛(wèi)們聞罷,立即將那人推到門口,當(dāng)場斬首示眾,觀者無不動容。
這是一場華麗的表演。燕昭王賜給樂毅妻以王后的服飾,賜給其子以公子之服飾;又架上君王的馬車和車隊,派遣國相帶著任命樂毅為齊王的詔書,浩浩蕩蕩就奔著樂毅去了。
樂毅看到燕王派過來的車隊,什么反應(yīng)?
史書上寫:樂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
樂毅對天發(fā)誓,絕對沒有獨立稱王的想法。話說就算有,接受燕王的詔書來被任命為齊王,這是什么道理呢?
燕昭王傳達的信息很明確:你想當(dāng)王,我知道了;我同意你當(dāng)王,天下人都知道了。
你若輕舉妄動,都在我監(jiān)視之下;你若真的稱王,你就是背叛仁義君主的逆臣,將背負(fù)天下罵名。
燕昭王應(yīng)當(dāng)是燕國歷代君主中最賢明者,手腕果然老道,無奈這場表演結(jié)束不久便撒手人寰。繼位者燕惠王從當(dāng)太子之時便與樂毅關(guān)系不合,這早為世人所知。因此新王一登基,齊國的田單便聞訊而動,在邯鄲城內(nèi)散布謠言,說樂毅有意拖延戰(zhàn)機,就是為了南面稱王,如果其他將軍帶兵,兩座齊國城池將即刻崩潰。
燕惠王剛登基,沒有想這么早就下手,但謠言四起,他怕樂毅被迫先下手為強。如果樂毅統(tǒng)兵自立,他自己的王位都將岌岌可危。燕惠王當(dāng)即派騎劫去解除樂毅的兵權(quán),命他速回邯鄲述職。
樂毅沒有想到惠王的速度會這么快。他早已料到燕昭王的離世會讓他在燕國極其被動,難有容身之地。但燕昭王尸骨未寒,此時如果自立為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會為世人所唾棄。他本想爭取一些時間,但燕惠王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接到詔書,樂毅明白回邯鄲只有死路一條,便帶著親兵直奔趙國而去。騎劫冷冷望著樂毅的一隊人馬離去,沒有做任何舉動。他不想與樂毅發(fā)生正面沖突。樂毅在燕國軍隊中是像神一樣的人物,萬一引起燕軍嘩變,自己將死無葬身之處。在出發(fā)前,他已經(jīng)做好了必死的準(zhǔn)備,沒有想到事情解決得這么簡單。雖然沒有抓捕樂毅送到燕王面前,但對燕王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如果樂毅回到邯鄲,燕王將面臨極其棘手的問題。對于給燕國立了曠世奇功,受萬民崇拜的名將,燕王該如何處置?
樂毅的離去,燕國軍隊軍心大動,這給齊國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的制造者正是在邯鄲散布謠言的田單。
我們將看到田單是齊國復(fù)國大戲的總導(dǎo)演,也是頭號主角。
那么,田單何許人也?
田單的火牛陣
當(dāng)燕國糾結(jié)各路諸侯大舉入侵齊國的時候,臨淄的市場管理員田單正好在一個叫做安平的小城。燕軍精銳直抵安平時,齊軍早已潰不成軍,安平城基本已無人把守。城里的富貴人家紛紛收拾家當(dāng),架著一輛輛塞滿財物家眷的車輛逃離,本來寬敞的道路瞬間被逃難的人群車輛擁堵不堪。大兵壓境,驚恐的人群已顧不上仁義禮讓,爭相擠出城門,門口變成了如大逃殺一般人間地獄,一輛輛的車相互沖撞,慘叫呼號此起彼伏。民間使用的運輸車輛哪能經(jīng)得起如此的碰撞,紛紛車轊折斷,癱瘓在路邊無從逃離,都成為了燕軍的戰(zhàn)利品。
唯獨一族人的車隊,車轊全部用鐵籠護住,經(jīng)受一路沖撞而安然無恙逃離了安平城,直奔即墨而去。這便是田單的宗人。田單已經(jīng)預(yù)料到燕人攻城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早早就讓宗人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也正式因為這一次的勝利大逃亡,田單在齊國名聲大噪。即墨大夫出城拒敵戰(zhàn)死后,當(dāng)時的即墨城正在經(jīng)歷群龍無首的混亂,田單恰逢其時出現(xiàn),即墨人就推舉他做了首領(lǐng)。
樂毅圍攻莒、即墨兩座城池不下,堅持了一陣就讓軍隊解圍了。他將兵營扎在去城九里之外,并下令:“城中民出者勿獲,困者賑之,使即舊業(yè),以鎮(zhèn)新民。”對樂毅這樣的舉動,燕國朝中頗有微詞,也為田單后來離間燕王與樂毅埋下了伏筆。
田單有了難得的喘息機會。他面對樂毅這樣強大的對手有點束手無策。即墨城的存亡即在樂毅的一念之間,隨時崩塌,岌岌可危。
但樂毅卻按兵不動。他是要感化即墨人,自愿繳械投降嗎?樂毅的意圖到底是什么?
這樣漫長的對峙等來了燕昭王的去世。這對于田單來說是一線生機的閃現(xiàn),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抓住它。
他要利用燕惠王對樂毅的猜忌,這是他一直在謀劃的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結(jié)果他成功了,意想不到的順利,如若天助一般。
現(xiàn)在對手換成了平庸的騎劫,田單覺得他該出牌了。
騎劫的風(fēng)格與樂毅迥然相異。如果樂毅是努力將自己的軍隊打造成仁義之師的話,騎劫則將燕軍蛻變回了虎狼之輩,兇殘、嗜血和富于攻擊性。騎劫是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攻下齊國剩余的兩座城池,這是燕王派他取代樂毅時下的命令,也是他未來能夠受地封侯的保障。他貪功心切,也就不擇手段了。
他將燕軍俘虜悉數(shù)割掉鼻子,不管是被俘的還是投降的,之后將這些面目可憎的一群囚徒置于兩軍陣前,作為肉盾。燕軍見狀驚恐憤怒,從此絕了投降的念頭,一心殊死奮戰(zhàn)。
騎劫又讓人挖掘城外燕人的冢墓,?刨出遺骸在城樓前用火燃燒。陣陣黑煙襲來,城上的燕軍悲憤不已,史書載:“齊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共欲出戰(zhàn),怒自十倍。”
騎劫想通過這種恐怖手段,讓齊人斷了反抗的念頭,早早投降了事,不曾想適得其反,反而讓齊人同仇敵愾,眾志成城,一心要與燕人決一死戰(zhàn)。史書記載這都是田單設(shè)的計,慫恿燕人干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但戰(zhàn)爭不是兒戲,豈有如此容易操縱對方的道理。騎劫做法是通盤否定了樂毅的懷柔政策,卻用勁過了頭,適得其反了。
田單將計就計,用老弱、女子換上城防的士兵,以迷惑燕軍,讓他們誤以為即墨出現(xiàn)大量逃兵,城中兵力減員嚴(yán)重。另一方面,田單又派遣特使到燕軍陣營,乞求休兵投降。與此同時,為了解除騎劫的猜疑,他又以城中富豪的名義,派人偷偷聯(lián)系騎劫,獻金千鎰以保城破之日家族平安。這一下騎劫徹底放心,深信即墨已是囊中之物了。
史書載:“燕將大喜,許之。燕軍益懈。”
當(dāng)晚,田單導(dǎo)演了一場驚世大戲,徹底扭轉(zhuǎn)了燕齊雙方的局勢。只此一役,齊國從瀕死掙扎中徹底活了過來。
田單早早就將城中的牛群集中在一起,有千余頭之多。當(dāng)晚,他命人給牛披上大紅被服,畫上五彩龍紋,牛角綁上鋒利兵刃,尾巴纏上了灌了油脂的束葦。他又命人鑿出城墻數(shù)十穴,可容人牛無礙穿行。透過墻洞依稀可見燕軍陣營,如果此時燕軍發(fā)動夜襲,即墨城將即時可破。可惜此時的騎劫幻想著滅齊后的榮耀加身,對齊人的動態(tài)早已失去了興趣,而士兵們也都歸鄉(xiāng)心切,哪會注意到即墨城的動靜。就算注意到異常,也斷難引起他們的警惕。在他們的理解中,即墨城早已投降了。
夜深,人靜。
燕軍軍營沉浸在睡夢中。
田單望向寂靜夜色凝視良久,點了點頭。手下會意傳令下去,點燃了千余頭牛的尾巴。驚恐而憤怒的牛群從各個城墻洞穴蜂擁而出,朝向燕國的軍營狂奔而去,而緊隨其后揮著兵刃殺過去的則是殺氣騰騰的五千壯士。城內(nèi)男女老少皆拿出銅器敲擊,一時天雷滾滾殺聲震天。當(dāng)睡眼惺松中反應(yīng)過來的燕軍士卒看到滿身龍紋的千頭火牛直沖而至?xí)r,早已魂飛魄散,紛紛逃竄。
史書對這一段有精彩的描述:
“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隨其后。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大驚,視牛皆龍文,所觸盡死傷。而城中鼓噪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為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殺騎劫,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復(fù)為齊。”
這一役,燕軍總司令騎劫陣亡,隨后燕軍攻占的齊國70余城得到收復(fù),田單從莒接齊襄王回到了首都臨淄。襄王拜田單為國相,封為安平君。
就此,齊國的光復(fù)大業(yè)完成。
功高蓋主的權(quán)臣
齊襄王的心情比較復(fù)雜。若不是田單,他的齊國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都不好說。他也許要在流亡中度過余生,甚至成為階下之囚。但田單的功勞太大,有獨攬軍政大權(quán),在他面前王位也沒有了應(yīng)有的威嚴(yán)。
看著田單謙卑恭敬的姿態(tài),齊王的心更是忐忑不安。他感到害怕,這種害怕有時讓他徹夜難眠,永恒的焦慮一直在心里縈繞不去。
當(dāng)他聽到田單做的種種行為似乎有意要在國人中樹立起賢者的形象,齊王的反感與日加劇。一日,他聽到田單解下自己的皮衣給一位即將凍死的老人,廣受國人贊揚,一時竟憤怒異常,氣憤之詞脫口而出:“田單,你這么做是想取代我嗎!”他的臉上浮出一層殺氣:“不早圖,恐后之變也。”
史書上記載,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以為周圍沒有人,但一出口還是很緊張地左右張望,隨后發(fā)現(xiàn)他的話被一個采珠人聽到了。這個采珠人當(dāng)時正好在巖石下面干活。姑且相信史官是開啟上帝模式來記錄這段史實,但一國之君在沒有貼身守衛(wèi)的情況下怎么可能會近距離靠近一個采珠人,實在讓人難以置信。萬一巖石下面的是豫讓可怎么辦?幸好這位采珠人不是刺客,而是一位得道高人。史書記載他是如何獻策,讓齊王因勢利導(dǎo),將田單的善行轉(zhuǎn)變?yōu)辇R王自己的功勞的,讀來頗為牽強,不足為信。但這一則故事卻告訴我們,當(dāng)時田單權(quán)勢熏天,齊王對此忌憚萬分,說話都要小心翼翼。我們也可以看出,齊王此時對田單已經(jīng)動了殺心。
恰恰順應(yīng)了齊王的這個需求,朝中突然就出現(xiàn)了以九個朝臣為核心的反田單勢力,即史書上寫的“王有所幸臣九人”是也。史書記載這九個人向齊王進讒言企圖除掉田單,但齊王在猶豫之中得到貂勃的點醒,幡然醒悟,反過來殺掉了這九個人。但事實往往不會是這么戲劇性的展現(xiàn),現(xiàn)實就是很現(xiàn)實,不可能會通過一場辯論就可決定的。貂勃用雄辯的口才說服齊王明白了道理,這只能是小兒書的情節(jié)。
九人集團的出現(xiàn)只能是齊王扶植的結(jié)果。齊王企圖通過九人的勢力清除田單,結(jié)果以失敗告終。這里的關(guān)鍵人物顯然是貂勃,以及有可能隱藏著的楚國的支持。
我們先看看貂勃何許人也。
史書中說:
貂勃常惡田單,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聞之,故為酒而召貂勃。
田單以酒招待罵自己的人,可見貂勃絕非一介默默無聞之輩,在當(dāng)時應(yīng)該略有名氣。當(dāng)眾罵當(dāng)朝位高權(quán)重的國相,僅是為了引起田單的注意,還是因為他本身就是田單政敵一方的人,不得而知。但看后面貂勃的言辭,我更傾向于后者。
田單見到貂勃,問的第一句便是“我又不認(rèn)識你,你干嘛天天罵我呀?”貂勃的回答很奇特,他竟然是用狗來做的比喻,大義是狗咬人只看主人,誰在意對方是好是壞呢?如果他的主人很厲害的話,這條狗哪會只是咬人而已?
田單擺下這場酒席的目的顯然不是好奇心萌發(fā),想見識見識膽敢成天罵自己的才俊。這是為了從敵對陣營挖人而設(shè)的酒局,兼有面試的目的。貂勃在酒席中向田單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砹酥遥行┏嗦懵悖恢邜u。他說他可以毫無保留,當(dāng)田單的狗,為了主人可以沒有底線。
隨后貂勃就被舉薦給了齊襄王,齊王委以重任。明顯貂勃成為了田單的心腹。后來出使楚國答謝楚王當(dāng)年協(xié)助齊國復(fù)國者便是貂勃。貂勃到齊國一住就是數(shù)月,楚王還擺酒席款待,對待齊國的一介來使規(guī)格頗不一般。田單與楚國可能有某種更為緊密的關(guān)系,楚王將貂勃作為田單的特使招待,這也引起了齊王的警懼。他似乎是擔(dān)心田單聯(lián)合楚國推翻自己。九人集團便慫恿齊王先下手為強,盡快除掉田單。于是齊王展開了行動。史書記載很蹊蹺,有些不明所以。
異日,王曰:“召相單而來!”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于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
齊王召田單來朝覲見。按歷史書上的老套手法,只要田單一進門,左右埋伏的刀斧手便會蜂擁而出,要么當(dāng)場擊殺,要么關(guān)入天牢,隔日宣判處刑。這也許正是齊王計劃好的一幕,但戲沒有往這個方向演。田單不是大搖大擺進來的,而是“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脫帽、拖鞋、光著膀子,向齊王請罪甘愿受死。
齊王被這意想不到的場景驚呆了。明明是要搞偷襲,要在田單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來個殺手锏,打他個措手不及。但明顯田單早已知道了齊王的計劃,堂而皇之地光著膀子進來受死。若非做了完全的準(zhǔn)備,他怎敢如此?田單顯然是在說,我沒有篡位的想法,不然一知道你要殺我,我就起事了。我有軍權(quán)在手,背后又有楚國支持,我還怕你不成?但我沒有起兵,我還是來了,來做我作為臣下的本分。
齊王猶豫再三,不知如何抉擇。如果殺了田單,是齊王先對不起田單,田單的人馬會不會造反?貂勃會不會引楚國的軍隊來復(fù)仇?如果不殺田單,豈不是向全天下昭告我齊王敗了,這一國之君的臉面何在?
齊王猶豫了整整五天,最終還是沒敢動手。他放走田單時,留了一句話:
“子無罪于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
這是妥協(xié),也是頹然承認(rèn)失敗。你既然沒有篡位的想法,我相信你,以后依然還是以君臣之禮相處吧。
齊國在經(jīng)歷這場巨大危機之時,貂勃風(fēng)塵仆仆從楚國趕了過來。
對于一個自己派出的使者,齊王待遇也超出尋常。可能此時的貂勃代表的是楚王的意見。史書記載,對于貂勃“王賜之酒”,然后“酒酣”。齊王竟然親自招待貂勃,而且不是簡單停留在形式上,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在這酒席上,貂勃便公然威脅齊王,逼他處死那反對田單的九個人,不然“國其危矣!”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頗有董卓面對漢獻帝的霸道氣焰。
齊王沒有辦法,殺了那九個人,并將他們的家族全部驅(qū)逐出境,又將夜邑萬戶封地賜給了田單。看起來齊襄王是徹底被架空了。
此后發(fā)生了什么,已隱入歷史的迷霧,無從查找。十四年后,秦國伐趙,趙國將太后最疼愛的長安君入質(zhì)給齊國,齊國才同意出兵擊退秦師。緊接著齊相田單指揮趙國的軍隊攻伐燕國和韓國,第二年他搖身一變成為了趙國的國相。而正是在田單帶領(lǐng)趙國軍隊攻伐燕國的那一年,齊襄王與世長辭,齊王建即位,齊國的權(quán)力全部集中到了君王后手里。
田單顯然是被君王后排擠出了齊國的權(quán)力中心,其中必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查找了。
齊國雖然死里逃生,但隨著田單的離開也失掉了復(fù)蘇的機會,就這樣一路沉淪下去,直到秦國的致命一擊。這一沉淪就是五十多年,落日余暉映照著從西方傳來的殺氣騰騰。
當(dāng)君王后彌留之際,她想用最后一口氣再幫兒子一把,打算悄悄告訴他等她走了之后,哪些大臣可以倚重,哪些大臣是值得托付身家性命的。但齊王建卻說,他要拿筆寫下這些人的名字,怕忘記了。看著兒子慌張跑過去拿筆的身影,君王后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絕望的哀傷。
這是可以寫下來的嗎?
這是可以忘記的嗎?
等到齊王建找筆回來,看著他那詢問的目光,君王后曰:“老婦已亡矣。”(我已經(jīng)忘記了)
哀莫大于心死,也許她最后一刻徹底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