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評一邊倒的驚悚片,很少見。
爛番茄新鮮度99%
Sir前不久安利的這部《逃出絕命鎮》,深挖坑、放長線,讓你隨時處于隱隱的不安中,最后倒吸一口涼氣,所有的伏筆還都能嚴絲縫合。
與此同時,這也是一部站在黑人立場、拿偽善的白人開刀的電影,政治正確得似乎無懈可擊。
可資深影評人、公眾號@大豆看電影的作者大豆告訴Sir,他想發出點“不和諧”的聲音。
他想給這部“零差評的電影”,加一個差評。
文 | 大豆
毒舌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逃出絕命鎮》(以下簡稱《逃》)其實是一部開宗明義的電影。
盡管導演一反目前商業電影的常規作法,用了絕大部分時間在輔墊,埋下各種伏筆,直到最后才圖窮匕見。
但如果把它作為一部種族議題的電影來看,《逃》在故事正式開始前就描繪了一個黑人被白人突然綁架的恐怖場景。
而正式敘事開始后,導演喬丹·皮爾一直借主人公的視角,在冷眼旁觀著劇中白人的偽善與恐怖。
那些看上去細小的不自然,像拼圖一樣被創作者敏感地搜集和拼貼,最后發現/構建了一個恐怖的吃人世界。
《逃》像是一部黑人版的《狂人日記》。
黑人青年克里斯跟著白人女孩到了她的家鄉,待了一天一夜,看到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政治正確”幾個字。
他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
“吃人”!
《紐約時報》采訪喬丹·皮爾時,他說自己的創作動機就是想反抗“美國已經變成后種族主義社會”的謊言。
于是他創造了一個寓言性的白人的黑世界。
在種族歧視者的眼里,黑人是暴力、犯罪的代言人,人人皆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在《逃》里,白人才成為令觀眾恐怖的對象。在他們“政治正確”的面具下,是偽善和隱藏的兇惡。
這些人盡管口口聲聲稱,愿意第三次把票也投給奧巴馬,但他們最終希望的卻是催眠黑人,讓黑人沉到地下面去(Sink into the floor,sink)。
白人在“政治正確”的幌子下面催眠黑人、讓黑人沉到地下面去,控制黑人,這是喬丹·皮爾對當前美國描繪的寓言。
我不曉得他有多認真地對待這個寓言,但整部電影看下來,《逃》不像他之前的《黑人兄弟》辛辣嘲諷虛偽白人時那樣,用無厘頭搞笑掩蓋了自己的憎恨。
這一回,他很認真。
片頭那個黑人被綁架的序幕,在《黑人兄弟》也以辛辣的嘲諷出現過,而在本片里,連嘲諷的意味都消失了,只留下純粹的恐怖。
毋需懷疑,《逃》是恨白人的。
這部電影里,沒有一個白人真誠,每個白人都包藏禍心。
他們不像人,倒更像鬼。
是的,《逃》是一部妖魔化白人的電影。
“get out”既是片名,同時也像是某種政治性的宣言,他在警告黑人,認清白人,從白人的世界里“get out”(逃離)。
我在想我是不是過于敏感了。
大伙兒看得不是很開心嗎?你卻看出了仇恨?
我也希望是我反應過敏、過度解讀,畢竟爛番茄幾乎是百分百的好評。
但試著把電影中的白人跟黑人角色互相換一下,也許我們看得就更清楚了。大概爛番茄那99%以上的好評都會變成爛柿子,大家會認為“這是一部惡毒的種族主義電影”。
我相信作為曾經的施害者,現在依然有嚴重歧視問題的白人社會,當然應該歡迎一部尖銳的諷刺電影,來指出他們的惡。
《逃》是一部有價值的電影,它像一個孩子一樣掀開了蒙在種族歧視議題上面的溫情脈脈的面紗。
但我懷疑的是,它只是在用種族主義者的邏輯反抗種族歧視。
如果一部種族主義議題的電影,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黑人應該離開白人的世界,不管它這樣說的理由是什么,那這部貌似反對種族歧視的電影跟種族歧視者的目標有什么不同嗎?
白人種族主義者說,get out of (滾出)我的世界;
黑人反抗者說,我們要get out from(逃出)白人的世界。
……你們似乎達成共識了。
《紐約客》的影評人安東尼·雷恩(Anthony Lane)說得很明白,這部恐怖電影最令人恐怖的地方在于:
對于有人想嘗試解決問題的發問:“我們就不能學習著在一起生活嗎?”
這部電影的回答清楚而響亮:“不!”
黑人影評家阿蒙德·懷特(Armond White)說得更一針見血:
這是一部分裂國族的電影。
他因在爛番茄網252個好評上面,添上了唯一的一條差評,而被電影中說出“get out”那句臺詞的黑人演員勒凱斯·斯坦菲爾德(Lakeith Stanfield),在twitter上直接點名罵“bitch”。
請注意,我說的話并非針對主人公,而是針對這部電影。
站在主人公的角度,我完全理解他的處境,并完全理解他在這種處境下的反應。
但我覺得導演剝削了主人公,利用了主人公的痛苦。
包括他有意無意地,選擇更貼近“純種黑人”的演員作為主角。
比電影中其他黑人角色都更黑
我們更應該通過電影去想一個問題:
作為一個不正常社會的受害者/反抗者,應該怎么辦?
其實整整五十年前的一部電影,早就提供過更好的答案——
1967年的《猜猜誰來吃晚餐》,也講述了一個黑人青年來到白人女友的家里見家長的故事。
白人家長雖然理性上反對種族歧視,可看到女兒真愛上了一位黑人,卻依然摘不下有色眼鏡。
電影真實地再現了白人的掙扎,但最終卻讓愛戰勝了恐懼。
電影由第一位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西德尼·波蒂埃(Sidney Poitier)主演,他塑造的男主角自尊、溫和但有力,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他對自己父親說的那句臺詞,放到現在,依然是一個非常好的提醒:
你一直認為你自己是一個黑人
而我把我自己當作一個人
少數族群在抵抗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時,往往陷入到另一個誤區——單一地強調自己所屬少數族群的特殊性。
卻忽視了,自己也是人類的一分子。
退到自己所屬的族群里,看上去的確是最安全的選項。
可如果不把自己首先當作人類的一份子,哪個族群能夠真正安全呢?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1967年的電影已經革命性地預言到,黑人將來會當美國總統。
對比50年后的今天,看上去政治正確的《逃》,實則反方向地認同種族分離的電影,在美國反而獲得了幾乎所有影評人的好評。
說來巧合,黑人導演喬丹·皮爾的母親也是白人。
似乎現在反而要輪到父輩來提醒兒子了:
你一直認為你自己是一個黑人,而我把我自己當作一個人。
《猜猜誰來吃晚餐》只是電影,五十年前也有真實的行動者——
著名的黑人抗議者馬丁·路德·金牧師。
當洛杉磯、芝加哥以及哈林各地的暴動發生時,馬丁·路德·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去勸人冷靜,面對一切的不利、一切自我保護的本性,他仍然堅持使人和睦的原則。
他不反擊,當別人要報仇的時候,他要人去愛。
“真正的目標不是打擊白人,而是在逼迫者的心中挑起羞恥感,并且向他錯誤的優越感挑戰......目的是為了和好,是為了救贖,創造一個相愛的社會。”
為民權示威的人們以血肉之軀擺在軍警的棍棒、噴水管之前。這種難以讓人理解的方法卻真的得勝了……
大多數的美國白人,看到那一幅暴力不公義的殘酷場面,最后終于同意支持民權法案。
——摘自楊腓力的《靈魂幸存者》
愛是需要勇氣的。
但遺憾的是,我在《逃》里看不到愛的勇氣。
結尾昆汀式的大殺戮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恐懼,是勇氣喪盡。
寫到結尾時,手機被推送一條新聞:時值洛杉磯1992年黑人暴動25周年,有人預言暴動可能重來。
今年的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辛普森:美國制造》,將辛普森案與這場暴動放在一起講,我看完最大的感受是:
每個個體/族群的悲劇都是人類悲劇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所有人不共同拿出勇氣來面對,悲劇還會繼續分別發生在我們身上。
《逃》作為一部企圖反抗種族歧視的電影,它的矛頭不僅對準了隱藏的白人種族主義者,還尖銳地指向了被白人同化了的黑人。
但最吊詭的是,它在表達我們(黑人)要拒絕被他們(白人)傷害的同時,它也被白人種族主義者散發的仇恨所催眠了。
讓被歧視者沉到仇恨的深淵里去,沉到黑暗的地下去,不正是所有致力于族群分離的仇恨者想要達到的終極目標嗎?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