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些老人是從哪里聽到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在鄉村生活的那些年頭,放牛是我除了讀書之外的近乎第二主業。在牽著牛繩子帶著那體形比我壯碩數倍的黃牛四處游走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偷懶,把牛帶到一個水草肥美的地方,松開那繩,找到一個一起放牛的老人家,聽故事。
人和人在一起,一個人講,一個人聽;牛和牛在一塊,埋頭吃草,不跑不叫。
他們大多都是70以上,用村里的話說就是黃土快要埋到頭了,但他們有故事,甚至于說是有夢。
你在城市是看不到這些的,那些只顧著打太極玩刀耍棍的“京劇老人”們身上有著太多的文藝范,讓人看著有內涵卻又顯得陰柔。這種選手在鄉村不多見,你能看到的是一個個在山野里放牛放羊的背著裝滿牛草的竹簍的老人,他們操著一口鄉村土話,牙齒和臉一樣帶著土色,讓人一看就有一種大地般的寬厚,要是和他們說話,那一句巨大的雷聲過來,比上課睡覺聽到老師的呵責還要提神呢!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我這個大學生和他們交流,卻總是自愧不如。就拿有一次和一位老人談抗日戰爭來說吧:
那是有一次我回家給外公過80大壽,忙活完了我便出門到山頭去轉了轉,改革開放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些個山窩窩硬是頂住了時代變遷,沒有什么變化。過了會我碰到一個老人,我認識他,是隔壁村子的,只是他老了!忘記了我,其實我小時候他是抱過我的。
他80多歲了,沒有多年前那么健壯,那身邊的羊群如今也只剩下兩只。他看到我,笑笑,想說什么,卻叫不出名字來。我也笑笑,兩個人找了個地頭坐下,開始吹牛。不知道怎么的,慢慢說到了抗日戰爭,我盡我所能地解釋現在的國際環境,和他說明兩國現在正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我相信以我一個大學生的文化水準應該足夠給他講清楚什么是利弊。他的回答讓我汗顏……
“我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日本鬼子和美帝還有什么是真正的壞人。幾十年前,你們這些小屁孩子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們為了躲日本兵過得什么生活!后來抗美援朝我們死了多少人!你們現在好的狠!到底是文化人,不是去美帝就是去日本,我們國家的東西就這么差嗎?”
我和他說要用現代的眼光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這么在乎干嘛呢。
“你這小兔崽子,你吃著大白飯不拉人屎是不是!別以為我老了,新聞聯播我天天看著呢,那些小鬼子到底是壞人,還在搞什么‘靖國神社’呢,那里面他們拜祭的都是些殺人惡魔啊!美國人也壞的很,一直在南海搞名堂,還一直幫著那些日本鬼子和菲律賓鬼子搞我們國家的事。”
我剛剛要繼續和他說,羊逃了一只,他半走半跑追去了,遠遠地對我說:“虧你還和我孫兒一起當的兵,現在就是這個水平!”
他記不得我是誰了,只知道我和他孫子一起參軍。
那年他孫子在大雪山為軍捐軀,得到了一等功勛,當地政府給了他家五十萬,他一分錢不收,都交給了希望工程。
他兒子女兒十年前年車禍去世,他靠著賣農產品把孫女送上大學后來保研,這是我家鄉現今為止第一個研究生。孫女和人合伙開公司,據說有幾億的家產吧,但他不愿意離開鄉村,只是和孫女講:“囡囡,我在這片兒窟(就是住的意思)了一輩子了,也不想走了,你要是想我就回來看看我,你小時候睡覺的那棵樹我一直舍不得砍!”
有時我想我真的是忘記自己的本了(盡管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斷了根兒),在這個大時代下,我也是一昧相信著所謂“世界的和平”。盡管我知道老人家已經跟不上時代了,但我卻再也追不上老一代人的步伐,他們或許沒有學過什么歷史,他們理解的大部分所謂“史實”只是農村地區一些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他們沒有對現代人文交流的感觸而對外面的國家一度充滿了仇恨……
但是,他們的心中有著一個國家,也只有這一個國家。
他們沒有文化,他們不懂政治,他們不會外交,他們永遠成為不了這個國家的偉人。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泥土,是這個國家的塵埃,如他們的膚色一般,鋪墊著整個中華民族的底盤,支撐這個國家在風雨飄搖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