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楊柳枝

一、

臺上人一曲《楊柳枝》唱罷了,水袖輕拋福了福身子。

臺下一片喝好聲,金釵珠寶銀錠子紛紛拋到了臺上姑娘的腳邊,那姑娘懶懶地欠身道了幾聲謝。

“洪葉姑娘,小可單照,家中得祖輩蔭庇,略有幾間宅子,姑娘可愿賞臉到小可家中長?。俊倍茄砰g,說話之人倚著窗戶,音量不大,場間嘈雜卻瞬間被壓了下去。

單家在巒城是數一數二的富商,樓上這位更是搭上了城主家的二公子,未來的權利富貴怕是高不可言。這唱戲的姑娘不知哪里修得的緣分,盡得了貴人青眼。

“公子這是要為我贖身?”洪葉瞇著眼,瞧向二樓的窗子。

“只要姑娘愿意?!眴握彰佳酆?。

洪葉扯起水袖半遮著唇:“妾身不過池邊一蒲葦,得公子青睞,本當感恩戴德,只是……”臺上的姑娘期期艾艾說著,一雙眼睛卻滴溜滴溜直轉,全然不像聽起來那么怯弱?!爸皇擎砼c他人已有盟約。縱然和他云泥之別,不能相守,也絕不離棄?!?/p>

“嘖?!眴握赵伊嗽易欤蝗水敱娋芙^非但不生氣,反倒頗有興致:“不知是哪家公子?”

“這……”臺上姑娘蹙著眉,極為難的樣子。

“小可在城中略有幾分薄面,說不定能幫上姑娘一幫?!?/p>

“洪葉姑娘才藝卓絕,若再得單照公子相助,這城中還有哪家公子不肯的?”“是啊,是啊,洪葉姑娘別怕,有單照公子在呢。”臺下有人跟著幫腔附和。

水袖遮了大半張臉,洪葉似是十分害羞,吞吞吐吐道:“那人……那人……眉上生著一顆紅痣。”

“嘶~”臺下一片抽氣聲,連單照也沒忍住倒吸了口氣,不可置信地往里間瞥了一眼。

里間還坐著一位穿青衣的公子,那人左邊眉上赫然印著一顆粟粒大小的紅痣。

“眉上有紅痣的,那不是城……”臺下有人出聲,話沒說完便被同伴捂了嘴。

“與我盟約的正是城主二公子葉回之?!迸_上人卻脆生生地將那人的名字當眾說了出來,末了仰頭看向樓上:“單照公子,你可還愿相助?”

“與姑娘盟約的既是我,何須他人相助?”樓上有人推門而出,一身青衣,不疾不徐地沿著雕花樓梯走到臺上,那張臉連同眉上的紅痣獨一無二,見之難忘。

“拜見二公子?!迸_下人刷拉拉跪倒,哆嗦著趴在地上。

巒城城主近年來身子不爽,城中事務大都交給了二公子,在他的管理下,城中事務緊緊有條,甚至隱隱有反超城主治下之勢。但他一向鐵面無私,手腕強硬,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那些只會揮霍錢財的無能二世祖。

葉回之目光凌厲,將臺上并無一絲跪拜之意的姑娘打量了一圈:“我與姑娘何日盟約,可有信物,誰人為證?”

那人比洪葉高出不少,洪葉仰著頭直視他的目光,自袖中勾出一塊上等紅玉:“去歲臘月十七公子贈我此紅玉,當時大公子葉瀾也在。”

巒城盛產美玉,若是贈女子以紅玉,那是求娶之意。臺下人頭埋的更深,二公子這是要效仿老城主娶一戲子?

看到紅玉,葉回之目光猛然一顫。

“公子如此疾言厲色,難道是想抵賴嗎?”洪葉將紅玉高舉在眼前,手指一下一下梳理著上頭綴著的紅纓。


二、

洪葉悄悄挪動幾下坐麻了的腿,抬頭看向旁邊的葉回之。

她的戲妝早已卸掉,露出的一張臉略顯稚嫩,全無半點風塵顏色。屋內只她和葉回之兩人,她懶得再作戲,大口喝著茶水。

這人白天當眾把她從戲樓帶回府中,當時瞧著倒是有些怒氣,回來之后卻一直自顧自處理事務,把她晾在這里喝茶。茶水沖了一盞又一盞,喝得洪葉舌尖都是苦的。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她按捺不住道:“葉回之,你既帶我回來,就不問些什么?”

葉回之頭也不抬,將毛筆在墨汁中潤了潤:“姑娘想讓我問些什么?”

洪葉透亮的眼珠子滴溜一轉,手托粉腮:“不如,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洪葉,洪水猛獸的洪,葉回之的葉?!?/p>

洪水猛獸。葉回之挑眉,悠悠看她一眼,又繼續伏案看文書。

“無聊。”洪葉嘀咕,隨手掀起茶蓋撥弄一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梗子,茶蓋和茶碗不時碰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音。

“嶂城似乎并無一家姓洪。”

洪葉拿著茶蓋的手一頓:“什么……”眼睛驚疑不定地在葉回之淡然無波的臉上來回尋找著端倪。巒、嶂兩城交惡已久,若是自己身份暴露怕是危險。

“若我沒認錯,你香囊上繡的是荊刺六葉梅,此花嶂城多見,在我巒城卻是難以存活?!?/p>

洪葉下意識將香囊拽下藏在手中。

“你行禮時,左腳會下意識先后撤一步,那是嶂城禮節?!?/p>

那塊紅玉,是父親和前城主夫人的定情之物。他出生時,前城主夫人已消失兩年,父親病后,嘴里總是念叨舊時往事,他七拼八湊,知道了個大概。

去年臘月十七,大哥留下一封書信說他帶著那塊紅玉外出尋母,盼能讓父親見上一面。事發突然,他只好對外宣稱大哥一心為父親侍疾,無心政務,又找人在府中扮作大哥樣子。這事,只有幾個心腹知道。

這姑娘拿著紅玉,又能一口說出大哥離家的日子,想來是大哥有消息了。

只是,這姑娘似乎對他有敵意。

兩人各懷心思,全沒注意有人走了進來。

“回之。”老城主在下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在門口:“唱《楊柳枝》的人可找到了?”

“父親,您怎么親自來了?”葉回之忙迎上去,親自攙扶著老城主坐下,指著洪葉道,“這姑娘便是唱《楊柳枝》的那人?!?/p>

老城主長時間纏綿病榻,暗淡的兩眼陡然有了幾分光彩,待看到那姑娘不過十六七歲,頓時失望道:“不是她,不是她。”轉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說:“女娃娃,你把《楊柳枝》唱來聽聽?!?/p>

洪葉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時只覺得眼前這個老人可憐的很,不自覺就哼唱起來:“彭澤初栽五樹時,只應閑看一枝枝。不知天意風流處,要與佳人學畫眉?!?/p>

老城主聽了激動起來:“你這曲子是向何人學的?”

洪葉歪頭想了想,漂亮姑姑沒告訴她姓名,便實話實說了:“我見一漂亮姑姑哼得好聽,便跟著學來的,不知她姓名?!?/p>

“那她人在何處?”

洪葉避開老城主熱烈期盼的目光:“我不知,我與她學了這首曲子便分開了?!?/p>

“福安,”老城主抓著身旁隨從的手,“你聽著像嗎,是她對不對?”

“城主,咱們府里二十年沒聽過曲啦。老奴以前便聽不出好賴,如今年紀大了更聽不出來啦?!?/p>

“我聽著像呢?!崩铣侵魉剖腔貞浧鹆耸裁?,望向被黑色淹沒的窗外,眼神逐漸渙散。

“父親,晚間露氣重,您還是先回去吧。您要找的人兒子幫您找。”葉回之撐著老城主的胳膊,將他扶起來,“福叔,勞您將父親送回去?!?/p>

“姑娘白日在戲樓里無故毀我名聲,是為何故?”待老城主一走,葉回之開門見山道。

這姑娘對他頗有敵意,白日里作戲,定然不是想逼婚。

“自然是因為討厭你。”洪葉說著,眼圈竟然有些紅了。

嶂城水源少,早年向巒城借水不得,自此與巒城交惡。嶂城百姓有在兩城邊境處水域偷偷運水回去的,以前老城主在位時,給水域守衛些好處,他們多半就對偷水一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葉回之接手后,手腕鐵血,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水域的守衛全被換了,再有嶂城百姓去偷水,便是一頓打罵,再將人扔回嶂城。

今年又是大旱之年,水源少,嶂城百姓過得實在艱難,一滴水都不舍得浪費。

然而洪葉來到巒城,見城中絲毫不受大旱影響,用水毫無節制,再想想嶂城中情況,便將全部錯處歸在了葉回之一人身上。

“先前無禮之處向姑娘道歉?!比~回之向洪葉抱拳作揖,“你既拿了我大哥的紅玉,想來是大哥有消息請姑娘通傳,還請姑娘告知。”

討厭葉回之是一回事,答應幫別人傳信的事洪葉卻不含糊:“你大哥還有其他跑到我們嶂城境內的巒城人,都被城主扣押做了苦力?!?/p>

巒城不留情面的將人打罵完扔回去,嶂城城主一氣之下,命令調查全城,將戶口、路引不明的人都抓起來。有些偷偷到嶂城做生意的巒城人便都被捉了去。


三、

自那日后,洪葉被安頓在城主府里,身邊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丫鬟。老城主時不時地找她去唱一段《楊柳枝》,難得和葉回之見上幾面卻連話都說不上。關于贈她紅玉的事,他也不解釋,府中下人都拿她當未來的少城主夫人。

空氣里干燥得很,洪葉蹲在水池邊,手指在水面輕輕劃動著。身后的兩個丫鬟死死地盯著她,生怕她一時腳滑,跌進池子里去。今年大旱,池子里水位不到平時一半,倒是淹不死人,只是若未來的少城主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了傷,她們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洪葉姑娘,這里日頭曬,咱們去亭子里玩吧,那里的水缸里養著金魚呢?!?/p>

洪葉不讓她們為難,由著侍女引她到亭子里去。

亭子里確實涼快許多,缸子里碧葉團團,幾尾魚兒嬉戲其間。

洪葉沒有逗弄金魚的興致,索性拿塊帕子遮了臉,窩在塌上休息起來。

“洪葉嫂子?!?/p>

洪葉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個熟悉的聲音,扯下帕子一看,竟是單照。

“或者該叫你雨霖姑娘?!?/p>

兩個侍女早退出了亭子,來人臉上笑嘻嘻的,她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嶂城有位雨姓軍師,膝下有一女。因父親溺愛,又得城主歡心,頗有些無法無天,近些日子聽說竟失蹤了,嶂城找人找得翻天覆地。

單照找人偷偷拿了一張畫像,不想畫中人竟是被葉回之帶回府的戲子。巒、嶂兩城本就交惡,若是再傳出巒城二公子綁架嶂城軍師女兒的謠言來,怕是要生大亂子。

他是商人,自然知道怎樣借著這事刮下嶂城一層皮,但葉回之竟然攔著他。

終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葉回之一張鐵板臉,不茍言笑,從來不心疼女人。像雨霖姑娘這般貌美伶俐的女子,嫁給他怕有的苦頭吃咯?!眴握找兄ぶ械闹?,漫不經心地往魚缸里丟了幾顆魚食。

被道破身份,除去剛開始的一驚,雨霖倒淡定下來:“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單照公子怕是管得有些寬?!?/p>

單照笑嘻嘻地走過去,貼近她耳朵:“小可關心姑娘,那是情不自禁?!?/p>

雨霖瞥他一眼,伸手在他拿著的碗中抓起一把魚食,“刷”地糊在他臉上。

“你……”

“抱歉,我也情不自禁?!濒~食糊出去的那一刻,雨霖就迅速退出了亭子,她朝亭子揮揮手,轉身帶著兩個侍女離開。

雨霖再次睜開眼,發覺自己雙手被綁在了身后,嘴里也塞著東西。身下不時顛簸一下,似是在馬車里。

“喲,雨霖姑娘醒了?!遍T簾掀開,月光照在那人臉上,是單照。

“雨霖姑娘不必驚慌,小可這是送姑娘回嶂城?!?/p>

馬車滾滾向前,雨霖被綁著一動也不能動。離家數天,自然也是想家的。只是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怕是也再沒有機會了。

車猛得停了下來,震得她在車里咕嚕打了個滾,所幸車里鋪著厚厚的軟墊,不至于撞傷。

車外靜了很久,雨霖心跳莫名加快了幾下。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你要帶她去哪里?”無一絲波瀾,如同那人千年不變的臉。

“回之,這女子留在巒城遲早生禍,早些送走她為妙?!?/p>

“你要把她送給誰,雨施還是白竺?”

雨霖暮地睜圓了眼,隨即心里笑道:“白竺是爹爹的政敵,這算盤打的響,單照真不愧是商人?!?/p>

有人在笑,笑完仍帶著些玩笑意味:“我若今日非要送她走呢?”

“單照,對她我早有安排,你不該瞞著我擅自行動?!?/p>

簾子再次被掀開,來人板著一張臉,眼角隱隱有怒氣。身后繩子被解開,嘴里的布條也被拿走。

“還能走嗎?”那人問。

“能?!?/p>

隔著薄薄的一層衫子,葉回之攥著雨霖的手腕,將她帶下了馬車。

車外不遠處,只有一匹馬在噴著響鼻。那馬兒雨霖認得,還偷偷喂過幾回。

葉回之身上還穿著官服,顯然是剛處理完政務還未來得及回府。他將雨霖扶上馬,頭也不回道:“今日之事,我就當從未發生過?!?/p>

馬兒的蹄子“得得”地踏在地上。他牽著馬在前面走,她坐在馬上,從他發冠里散出來的幾縷發絲被風揚起,偶爾從她手背劃過,癢癢的。

“你大哥可救出來了?”她問。

在府內的數天,她心里勾勒出來的是一個勤政愛民的葉回之,見他飯沒吃上幾口就騎馬去看望被墜落山石砸傷的士兵,見有老人日日挎著新鮮蔬菜送到門口只為感謝二公子,見府中眾人對他視如神祇的眼神……

初來時對他不近人情的怨怪早就消失彌盡。

“你當初厭我,可是因為水源?”他沒回答,反倒問她。

雨霖垂下眼眸,“今年大旱,巒城未受影響,但嶂城百姓卻苦不堪言?!彼龑ⅠR背上的鬃毛抓了幾抓,終忍不住道:“公子可愿助嶂城渡過難關?”

葉回之停住,馬兒通曉主人心意,也跟著停下來。他轉身,馬上的女子低垂著頭,手上梳著馬兒的鬃毛。

想起初見那日,她臉上抹著厚重水彩,看不清表情,一雙透亮的眸子望著樓上,問:“你可還愿相助?”

“我被毒蛇咬傷,是葉瀾大哥救了我,我替他傳信是報答救命之恩?!瘪R上的姑娘披著一身月光,“你若愿救助嶂城百姓,我日后定然也會赴湯蹈火,償還這份恩情。”

葉回之笑了,眉上的小粒紅痣在月光下灼灼生輝。他平日不茍言笑,不愿屬下將心思放在揣摩他的喜怒上。此刻,他對著這個傳言中無法無天,初次見面便戲弄他,此刻卻說愿為一城百姓償還恩情的小姑娘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雨霖見他笑,以為他是不愿,頓時有些惱:“你若是不肯相助,我就捉光你池子里的魚,拔光你院子里的花,再也不唱戲給老城主聽?!?/p>

“巒、嶂兩城本就該守望相助,我已與嶂城城主達成商議,嶂城的旱災,巒城鼎力相助。”眼前女子笑開,葉回之頓了頓,“嶂城城主讓我轉告你,你爹爹很是牽掛你,早日回家。”

雨霖收了笑,目光躲閃:“我……我確實也該回去了?!?/p>

城主府,雨霖背著個小包袱,在兩個侍女的相送下,目光流連地離開。

短短數日,竟仿佛是南柯一夢。

上了馬車,仍是沒有見到那人,她心下失落,落了簾子,吩咐啟程。

“姑娘稍等,姑娘稍等?!崩铣侵魃磉叺氖虖母0沧妨顺鰜?。

雨霖忙從馬車上下來:“福叔,可是老城主有什么吩咐?”

福安將懷里的一株小樹苗遞給雨霖,樹根上密密匝匝地繞著幾圈麻繩:“姑娘,這是一株玉葉梔子。勞煩姑娘轉交給教你唱《楊柳枝》的那位,并帶句話。”

“什么話?”

“故鄉花又開,故人何時歸?”

這幾日相處,雨霖約莫猜出來,教她唱曲的那位漂亮姑姑是這位老城主的第一位夫人。二人年少相識,一見鐘情,受當時先城主的門戶之見,城主夫人出走,一走就是二十年。

雨霖將樹苗妥善收好,馬車緩緩離開城主府,離開巒城。

故人何時歸?怪不得那人叫回之。

只是,不知道自己又何時能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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