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生老病死,我當然明白,其他的,我好像第一次聽說,小唐就很耐心地跟我解釋,我邊聽邊回想自己大半生的經歷,好像的確是這樣。看似幾十年一晃而過,沒有經歷過什么特別的風浪,三年自然災害的饑荒年代我剛出生,什么也不記得了,也許我們農村不缺苞谷面糊,也許母親奶水多。上學時鬧革命了,學校停課,我學會了干一些農活。我17歲就離開家,我算不上是知青,后來的日子,就和田里的勞動結了緣,那些勞動真的是苦得望不到頭,真的是沒有幸福可言。直到我遇到了老王,農村進行了改革,我們的生活才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奔頭。
老王是踏實肯干的人,非常實心眼,他說要讓我過上好日子,他就拼了命地要實現這個目標。八十年代中期老王每年在東北的干貨市場總能賺到錢,他一分都不舍得隨便花,說要蓋新房娶我。新房蓋好,父母卻在老家相繼去世,他們真的是苦了一輩子。那年年底我和老王結婚了,因為是一家人了,是我們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的新家,我也拼命干活,結果弄傷了一條胳膊,直到今天陰雨天還會痛,而且損壞的神經牽連到小手指是僵的。
后來女兒出生,老王的黑木耳生意越來越好,他增加了更多的農產品,我們倆一起努力,錢也越攢越多。如果不是小唐提起,我也不會想到那段時間,幸福嗎?好像只有累的體會和多些存款,生活還是那樣。女兒倒是長大了,也考上了大學,我感到安慰。工作戀愛結婚樣樣都沒有讓我多操心,這些想想已經是幸福了。可她明年就30了,還不打算要孩子,這倒是我的心病。
我就這樣和小唐聊著,回憶著,直到老伯醒來想尿尿。不久,護士進來說,老伯晚上要輸血。
小唐今晚可能回不了家了,唉,她從父母身上對病苦的感受更深。說真的,自己父母生病時間前后兩年,基本都是我四個兄弟姐妹在照顧,我在東北,只回老家?guī)状危贿^父母親應該沒有遺憾,幾個孩子都在身邊。所以將來獨生子女的話,的確是個麻煩。但是三哥生了兩個,妻子傍身,兒女雙全,又怎樣?照樣要我這個老妹千里迢迢從東北來上海照顧。小唐說得對,如果我做了姥姥,走不出來的話,他們還不得自己照顧三哥啊!即使是扔給護理工,這也是三哥的命。
傍晚,一抹夕陽有些慘淡地掛在天邊,我和小唐都無心欣賞,她忙著協助護士做些輸血前的準備,反倒我比較閑了。三哥的血止住了,可唐老伯卻體內大量失血,好像之前也沒有征兆。吃過晚餐,我覺得特別累,也許是上午緊張了,一天也沒有合眼。這時護士來通知,三哥和老伯嚴格禁食。
我和小唐聊了一會兒,她讓我早點去睡,反正她在病房,三哥有什么事的話她會通知我。最近香香經常忘記給三哥翻身,我只能自己來,小唐可以幫忙,她雖比我小妹小了四歲,卻比我小妹吃苦耐勞多了。我小妹挺好命的,沒有受過什么苦,也很少牽掛或關心別人,別人對她好,她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小唐說,這是人性。
因為侄兒媳婦的關系,我晚上是睡在斜對面的醫(yī)生休息室,這樣如果三哥沒有特別的事情,一般夜里我能睡個完整的覺。小唐愛讀書會分析,我能做事愛琢磨。我想回家,可三嫂和侄兒也不接話茬,小唐說過年是個機會。
真的躺下,我倒反而清醒了起來。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三嫂和侄兒他們也尊重我,這事可應該是他們?yōu)橹鳎覍に贾√频脑挘丝倳A向于依賴,因為人們在生活里總想尋找容易、輕松和安逸,這是人性。關于三哥治療的意見我認真和三嫂侄兒說了,他們不采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春節(jié)前我就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我想,過了春節(jié),可能不來上海了,畢竟三嫂和侄兒應該承擔起責任的。有些苦三哥逃不掉,他命中注定,小唐說,各人因緣各人了,真是沒錯。
我聽到門外面急促的腳步聲,估計小唐又去找護士了。
第二天大早,我照例來到病房,只有三哥和老伯睡著,香香沒在,小唐已經回家了。再見到小唐是午餐時間了,原來昨晚老伯輸血完,小唐離開時已經是凌晨了。回家睡了半天,她又過來了,唉,家里有個病人,全家人都受罪啊!
10
三天后的下午,老王過來了。我既高興,又有點難過。離開家?guī)讉€月,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就得了一次重感冒。他給我?guī)砹硕斓挠鸾q大衣,怕我在上海凍著。他看著三哥目無表情的臉,也神色凝重起來,坐在三哥身邊,他拉起三哥的手,輕聲道,哥,你啥時候醒來呢?你趕快醒來吧,咱哥倆還要一起喝酒呢。你還記得那次我們一起喝茅臺喝了個痛快吧?現在呀,我也腦梗過了,幸虧還是輕的,醫(yī)生說酒要少喝,所以我平常不喝,可你醒過來咱哥倆是一定要喝一點的,我為你慶祝,你為我接風啊!哥,你快醒吧!你這個樣子,嫂子和侄兒他們該多難過呀!
我看著三哥,眼睛半閉著,眨了兩下就不動了,再沒有其它反應,內心又沉了下去。
醫(yī)生說可以給三哥輸營養(yǎng)液了,每天兩次,每次250毫升。我有時候想,人都可以以這樣的方式活著,身體器官都休息了。你想,從鼻腔到食管再到胃,已經是現成的營養(yǎng)了,胃都不需要蠕動去消化食物了。曾經那么健壯的三哥,大腿小腿細成這樣,都跟我手臂一般粗細了。
小唐是個暖心的人,她悄悄告訴我,說我有福氣,老王是個體貼入微的人,他的舉動她都看在眼里,對我肯定很好,不用說。的確,老王為人厚道,對我可實誠了,他對誰都好。小唐還夸我,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和相同的人在一起。興許吧!
小唐讓我?guī)Ю贤跬饷嫒コ孕┖玫模y得來,也要陪陪他。三哥她會帶看著,有事她會叫香香,我真高興認識小唐,她也是體貼的人。
離開醫(yī)院,老王又問我打算幾時回去,我知道他是擔心我的身體,可是我能怎么著呢?
唐老伯也瘦了,輸血后,醫(yī)生叮囑嚴格禁食,連水都不能喝,白天幾乎八個小時都在通過靜脈輸液,藥物及葡萄糖和礦物質等等。醫(yī)生說老伯的血糖太高導致胃侵癱,所以一點食物都會刺激到胃。記得他剛入院的時候,出現酮癥酸中毒,醫(yī)生半夜都關照抽血化驗,十分危險。為此,小唐很自責,她說有幾天沒有給父親打胰島素,以為他幾乎沒有吃飯,所以就吃了降糖藥,哪知道就出了大問題。
又過了三天,繞不過老伯抱怨肚饑,小唐反復征求醫(yī)生的意見,同意給老伯進食流質,老伯的血液檢查也在慢慢趨好。只有三哥沒有變化,侄媳來病房也不多,香香依然經常忘記給三哥翻身。小唐告訴我,她曾經讀到過一篇講植物人的文章,說三哥這樣躺著不動彈時間越久,恢復的概率越低,因為感染引發(fā)的臟器衰竭將成為元兇。她還告訴我一個數據,我國現有植物人約40萬,其中53%非創(chuàng)傷性植物人活不過一年。其實我明白,就三哥這樣的情況,現實也許很不樂觀。
與此相反,老伯的狀況在一天天好轉,我們有時也和他逗逗樂子,他永遠記不住自己的年齡。香香更是對老伯謊稱自己是二八黃花大閨女,要老伯給她介紹一個有錢的老頭,讓她可以過上好日子,不用每天在醫(yī)院受苦。這下老伯懵了,他看看小唐又看看我,喃喃地說,二十八歲,二十八歲,是嗎?小唐笑嘻嘻地,老爸您看呢?我看不像,老伯自言自語。
香香又跟他呱呱叨叨,老伯愣愣地望著她,突然開口,你一定不止二十八歲,我也沒有有錢的朋友介紹給你,你肯定早就結婚了,孩子也很大了。我不由地贊嘆老伯,老伯雖然腦梗并出現失智,生活屬于無法自理,小唐告訴過我,有關國際上老年人生活無法自理的幾種分類方法,但他比三哥要好上百倍,能自己慢慢吃飯不用插管,可以攙扶他走路,大小便知道叫喚。年紀大了,忘點事情很正常,我和老王也常常忘記這忘記那的。小唐說得沒錯,我們再老一點,指不定會怎樣呢。
老王待兩天就回去了,他住在我舅父家,離醫(yī)院不遠。十二月了,東北早就供暖了,上海不行,還是冷。
第二天早上,小唐進門就笑瞇瞇地對我說,大姐,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爸三天后出院,醫(yī)生剛和我說的。我愣了一下,隨即也由衷地替她和老伯高興。聊著聊著,看著三哥一動不動的樣子,我不由又嘆起氣來。小唐似乎看到我的心里,她拉著我的手說,您的三哥是場持久戰(zhàn),但您只是援軍,您的嫂子和侄子他們才是主戰(zhàn)場的主力,好好溝通一下,畢竟您也有親人要照顧,有時太無私,未必有很好的結果。我有些感動,小唐是真誠的,她了解我,比我的三嫂和侄兒都了解我。
唐老伯出院前一天下午,小唐給我和香香分別買來了一大塊巧克力,說是慶祝她爸爸明天出院,想想真是不容易啊!小唐堅持了足足三個禮拜。唉,三哥呢?別說三周,三個月都過去了,看來并無起色,也許在很慢地恢復,一年,兩年,或許三哥就會醒來,我時常這樣想著。但是也許,三哥就永遠都這樣了,直到生命結束。我不敢想,脊背陣陣發(fā)冷。
11
唐老伯高興地準備出院了,香香把東西都整理好,很快小唐就興沖沖地過來了。我一方面替他們高興,心中也有些隱隱不舍,小唐是個善良的人,她很誠懇,也了解我。我剛想開口和她說些什么,善解人意的她先開口了,大姐,這些天真謝謝您對我爸的照顧,尤其是我不在的時候,我們加個微信吧。臨走前,我情不自禁地和小唐擁抱了一下。
有時人和人相識就是緣分,就像我和小唐,因為我們的親人住院,在上海這么多的醫(yī)院,我們偏偏在這里碰到了,彼此之間還能有些關照和關心,這大概就是人世間的美好吧。萍水相逢,又各自遠去。三哥,你什么時候醒過來?能夠出院?我發(fā)呆地望著空了的38床。
很快,一對看似六十來歲的夫妻進門了,男的說,他今天住院,38床。小唐說,上海最搶手、生意最好的地方就是醫(yī)院的病房,永遠不愁沒有主顧,真是一點不錯呀。病人老陳,65歲,上海的退休工人,他是肺氣腫,他前腳一進病房,護士就拿來了氧氣罩。按他說的,每月住院一次,一口氣上不來就去見馬克思了,屬于高危人群。他的愛人是很健談的人,好像開朗樂觀,對丈夫很體貼。老陳嫌病房的飯菜不對胃口,他愛人就到附近的飯店另外給他買來。他們不用護工,下午,我見她他愛人幫他打來熱水,幫他洗腳。我看著覺得這才像是恩愛夫妻。
三哥沒有這個福氣,也許在他剛剛昏迷的一個月里,三嫂也這樣對他的。然而一個月后,她讓我接手了。她說我來照顧,是親人,她最放心的人。但是五個月來,三嫂來看三哥越來越少,我也沒法多說什么,每次三嫂來,匆忙中總是一番數落抱怨三哥。我下定決心,下個月回家我不再過來長待了。如果三哥仍然不好,每個月我抽空來看他兩三天,陪陪他。貼身的照顧應該是家人,我不認為自己是推卸責任。
周四下午,午休時間,我在三哥床邊打盹,三嫂突然咚咚咚地跑進來,進門她的大嗓門就扯開了,啊呀,我真累死了,剛剛回老家了一趟,幫老頭辦了點事,又帶了些衣服和吃的。我示意她輕點,人家睡覺呢。可她滿不在乎,怕啥,打雷放炮都叫不醒他。唉,她就是這樣,仗著兒媳婦在這里當醫(yī)生,似乎覺得這病房就是她包下來的。果然,一旁的老陳睜開眼,皺了皺眉,雖然沒有開腔,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然而三嫂卻意識不到這點。
不久香香進來了,也是一個大嗓門,啊喲喂,大老婆來了,好難得哦。你家老公不理你吧,大哥有小老婆了。我知道這是香香沒輕沒重的調侃,本來以往都是沒事的,拿個活死人開玩笑,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三嫂好像很不高興。她接過香香的話,是啊是啊!不知哪個小三狐貍精,纏了他的魂,讓他醒不過來,我巴不得休了他,這個狐貍精是你吧?要不就你來接手,我也可以解放了。
香香的嘴可不饒人,我可從來不做小老婆,再說這樣的雞巴男人誰要啊?倒貼我也不要。
我插不上話,也不知道怎么勸停。轉身悄悄溜出了病房,剩下這兩個饒舌的女人圍著木頭人半開玩笑半發(fā)泄地哇啦哇啦。我走到護士臺,問一個護士我侄兒媳婦徐醫(yī)生在不在,一個護士走過來對我說,徐醫(yī)生出去了。我見旁邊有臺秤,就站上去,一看,輕了兩斤,有點納悶。
怎么還瘦了呢?整天在醫(yī)院里,沒有出去走動,應該長胖才對呀。瘦了回家老王會嘮叨的,他擔心我。
這時走廊里傳來三嫂和香香的吵架聲。唉,難得來一次,干嘛要吵架呢?我走進病房,見兩人情緒激動,而且都板起了臉。三嫂怨她照顧不到位,香香說,我對病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符合醫(yī)院的程規(guī),兩人竟然都漲紅了臉。其實三嫂不常來,醫(yī)院的這些規(guī)則她還真沒法說,只要病人不出重大問題,身體上沒有出褥瘡,就這么一天天過唄。醫(yī)護是張巨大的網,一不留神,會搞得自己舉步維艱。我趕緊過去圓場,香香辛苦了,我替嫂子和你道個歉,嫂子也不容易,里里外外心力交瘁的。都怪三哥不爭氣,懶得出了蛆,不肯醒來了,多虧了大家?guī)兔Γ昧撕昧耍辽硐茨_吧。
我這么一說,香香沒好氣地拿了兩個盆出去了。我趕緊告誡三嫂,你不在醫(yī)院不知道,這里還是要依靠她們的,連護士長都和她們客客氣氣的,你何必呢。
三嫂依然咕咕噥噥,水打來后,香香還是虎著臉,開始給三哥洗臉,她攪了干凈的毛巾遞給三嫂,三嫂邊給三哥擦臉,邊數落他,你這個沒良心的,一聲不響就睡過去了,一睡就不起了,家里的事情也沒有和我說一下,別人欠你的錢我怎么知道啊!你這個殺千刀的,要死也要好好地死,這樣算什么。
將三哥身體側過一邊,香香替他換下尿袋,還來不及裝上新尿袋,三哥又尿了一些出來,護理墊頓時濕了一片。啪,香香清脆地在三哥屁股上打了一下,你這個不要臉的,亂尿一氣,簡直是臉不要,割掉你的雞巴看你還尿不尿。邊說邊套上新尿袋,系緊,就勢做個勒緊狀。身體放平擦身了,我見三哥的肚子深深塌陷下去,胸腔的肋骨凸顯地支撐著,再看他的眼睛,空洞地睜著,裸露的身體像一具枯瘦的蠟像,我的心愈發(fā)沉了下去。
擦洗完以后,三嫂走了,香香就大聲罵開了,來個屁點長的時間,啥都不知道,還講三講四,我當然要罵回去,看來要向她老公看齊了,也臉不要了。
我勸她,算了,人都走了,有啥好說的,她就這樣。香香噗嗤一下笑了,拉著我的手搖兩下,大姐你才是真的好人。我苦笑著擺擺手。
12
周末下午準備去打飯,侄兒帶著侄孫過來了。我略略一驚,侄兒已經很久沒來了,他叫了我一聲姑,讓他孩子叫我一聲姑奶奶,也沒有坐下來,簡單問了我兩句,說兩周后他爸可以轉到AD醫(yī)院,已經說好了。接著就拉兒子去等媳婦下班。
也是,他要和父親說什么呢?即便是他陪在父親身邊一個小時,或者是一天,又會有什么變化呢?三哥已經是一具只有呼吸的蠟像了。而侄兒還有自己的事業(yè),有了三哥留給他的豪宅,還要有豪車,夫妻倆都是外地人,站穩(wěn)了腳跟要過好生活,還有兩個孩子,當然還要拼搏的,父親的病,已然如此,就隨緣吧。下班了,侄兒和媳婦帶著孩子走了,給我留下一大杯奶茶和一大塊蛋糕,說是餐后甜品。
我無言地望著他們的背影走向電梯,悲傷和無奈涌上心頭,想起小唐說人生是苦難的,真的一點都不錯呀。我把蛋糕給了香香,我實在吃不下,這時手機嘀嘀一響,是小唐發(fā)來的微信,她在她的學佛團隊里給三哥發(fā)了回向信息,她說這是心念的力量,于是我把念佛機打開,放在三哥的耳邊,三哥,你也跟著念佛吧,現在只有你自己和佛能救你了,愿佛幫助你早日醒過來吧。
元旦前,三哥又轉入了浦東的AD醫(yī)院,護工換了,原來的那位回老家了,新來的一位原來在五樓,并不熟悉,反正都一樣吧。
幾天后,護工就熟悉了情況,這里差不多大部分是和三哥一樣的情況,主要靠護理,好些的,是這里有些康復的物理治療項目,有個有氧艙,通過微電流和加熱,刺激神經,每周做兩次,每次做半個小時,但似乎對三哥作用不大。
但又如何,三哥的生命現在就是一個簡單的程序了,當前的目的只有一個——活著,有呼吸。
元旦過后,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三哥經歷了肺部感染,用藥后又緩解了,吸了一周的痰,似乎好很多了。三哥的生命力應該還是旺盛的,但是我有時很困惑,難道余生就這么睡著直至死亡?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想哭。
一月底,是侄孫女的生日,侄兒讓我回家吃飯,那晚很熱鬧,三哥的親家母也來了,三嫂做了一桌子的菜,還有一只很大的蛋糕。兩個孩子高興壞了,在客廳里不斷地跑來跑去。飯間他們興奮地談到年終獎,旅行計劃,我想,我也該回家了。切蛋糕前,點亮蠟燭唱生日歌,然后大家許愿,這時三嫂長嘆一聲,愿我家老頭子早日醒來,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休息前,我讓侄兒幫我訂二月六號回東北的機票,并且告訴他,過年以后,我就不回上海了。侄兒盯著我,沒有說什么,臉上也沒有表情。
我離開的前一天,三哥很平靜。三嫂給我買了不少上海的年貨,并塞給我一千塊錢,我不要,她堅持不容我不收,說我對她家和三哥的大恩難報。我無言,快半年了,我沒有圖啥。
回家后,我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老王很開心,說買好了去濟南的機票,我倆一天也沒有閑著,把家里打掃干凈,陸續(xù)給女兒女婿買了一大堆的東西。
小年那天我和老王與女兒女婿團聚了,真是高興。孩子們馬上就要放假了,并說初五全家到青島玩兩天,我說這里也靠海啊,女兒說不一樣。
入夜,我躺在老王身邊,腦海里閃過三哥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不禁嘆口氣,老王知道我的心思,唉,三哥真的可憐,他說,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除夕大早,我撥通了三嫂的電話,謝天謝地她在AD醫(yī)院,她說三哥挺好,醫(yī)生讓鼻飼一些飯菜糊了。我聽了也很高興,三嫂說新年她和孩子三人會輪流來醫(yī)院,讓三哥也感受到新年。三哥,真能感受到嗎?
無論如何,我在心里祝愿三哥新年里有好的起色。
直到春暖花開,過了谷雨,我準備和老王回家,有時我會覺得在女兒家也如同是自己家一樣,自由舒適。他們小倆口每天如常地上班,我和老王白天把家收拾干凈,菜都買好理好,然后我倆出去溜達,有時傍晚回去,做好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等孩子回家。這是我的天倫之樂,等女兒有了孩子,就更好了。高興之余,我冷不丁的會想起三哥,他獨自躺在病床上,靠機器維持著。想到這里,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我和老王提議,回家時到上海拐拐,看一下三哥,老王沉靜了一下,說好的,你要待多久?我平靜地回答他,兩天。他點點頭。
女兒很快幫我們訂好票,來回程的。當我再次見到三哥時,我不知道該欣慰還是悲傷,一切都是昨日再現。他回到了媳婦上班的醫(yī)院,仍然有香香照顧他。香香見到我高興得不得了,只是說起三哥,她也低沉下去,你哥恐怕再也醒不過來了,沒有什么好轉的跡象。我發(fā)覺似乎三哥比我在時更能睡,睜眼的時間都少了。
下個禮拜你哥就轉院了,到浦東或許家人能多陪陪他。香香告訴我。
離開醫(yī)院時,我決定提早一天回家。
轉眼之間,夏天到了,三哥還是那樣,我不再感嘆。我想起小唐說的,各人因緣各人了。無論如何,我和老王要好好珍惜現在,好好度過有生之年的每一天。
(全文完)
后記:按照小唐以前和我說的,我查了一下網絡,看到一組關于植物人的數據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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