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二天一早,護工和護士們就忙碌起來,但也有條不紊地進行交接班。護士又來通知三哥今天做氣管鏡的注意事項,我每樣都說好,在醫院里,還能有什么異議嗎?再說了,反正三哥是任人擺布了,我就幫他配合醫生唄。
氣管鏡室就在病房對面,算很方便了。不久,護工老周推著床進來了,香香馬上站起身,來到三哥床邊。兩人說好一人抬肩,一人抬腳,一下子就把三哥抬上了推床。三哥眼睛一張一張,被推出了病房。醫生不讓家屬跟著,我只得在病房里等。
不久小唐也過來了。反正是等,我就和小唐說開了。其實我對三嫂和我侄子是有看法的,眼瞅著他們對三哥的治療是敷衍的,三嫂借口要給三哥治病需要很多錢,所以必須出去做生意賺錢,她一星期也就來一次,每次都待不到半小時。兒子更是來得少,雖說兒媳在這里當醫生,可侄兒不經常來看望爸爸是不對的。
小唐拉住我的手柔聲對我說:“大姐,您別難過,這也是您三哥的命。他有您這個妹妹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也是他的福分了。”我感激地對她露出了一絲苦笑。其實我知道三哥是有錢的,他的錢足夠給他治病,因為他將工廠轉手得了一大筆錢,而且現在每個月仍有一定比例的收入。我曾試著勸三嫂和侄子帶三哥去華山醫院看看,但是他們不愿意,他們覺得那沒有用,之前有醫生說三哥永遠不會醒來了。他們就信了,但三哥還這么年輕啊,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和小唐說起的時候,小唐和我的看法一樣,我給她看過三哥大腦右側的一個鼓起的大水包,竟然是軟噗噗的,有鵝蛋那么大。醫生說這個水腫能除去的話,三哥可能就會醒來。小唐說上海的醫院應該有這個本事,可以去試一試,三哥已經是這樣了,還能再壞到哪兒去?但是三嫂和侄兒不愿意,我一點沒有辦法了。小唐說,有著最親近因緣的家人,不是來還債的,就是來討債的。我不相信,但后來想想,也就是這么回事兒。侄女在三哥這次病后,只來看過父親兩次,每次都是“不關我事”的樣子,是親閨女啊,她小時候三哥多疼愛她。
不久三哥被推回病房來了,醫生說氣管鏡結果不錯,有輕微的感染,定期吸痰就可以了。三哥眼睛空洞地睜著,望向天花板,沒有任何表情。
06
我百無聊賴,看著三哥的臉發呆,腦海里縈繞的是小唐和我說過的話,過去世特殊的因緣使人們成為一家人,但只有討債和還債的關系。我一直想著這話,對嗎?不對嗎?老人在我們小時候不聽話時,總叫我們“討債鬼”,莫不是就是這個理?
就在這時,三哥的嘴巴動了一下,隨即嘴角流出了一道鮮血,我狐疑了一下。轉身拿過一張餐巾紙,準備拭去嘴角的血,還沒有抹掉,三哥嘴巴又動了一下,一口血涌出,我都來不及,手上的紙巾已全部洇紅了,一下子就染到了枕頭上。我再用紙巾,可是血不斷從嘴里吐出來,我另一個手按了床頭鈴。
護士很快就過來了,她見到三哥嘴角的血,問了我幾句,打開他的嘴巴,真把我嚇壞了,嘴里全是鮮血,怎么會這樣呢?突然三哥的一個鼻孔里也流出了血,我慌了神,對護士說,趕緊叫醫生叫醫生,這莫不是會七孔流血?護士說:“我就去叫。”
不久,醫生和兩三個護士快步走進病房來,醫生讓護士用消毒紗布將三哥的口腔清理一下,隨后和我說,估計是剛才做氣管鏡時把氣管壁弄傷了,應該不會有大事,等會兒我開點止血藥。說完醫生就走了。
我驚愕之余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想起了三哥的兒媳婦,也是我的侄兒媳,她怎么沒過來呢?我翻出手機里的號碼,撥了過去。響了很多次鈴,以為她在忙著,剛要掛上,她接起了電話。
“姑,你找我什么事,是爸的事嗎?”她一副沒睡醒的語氣,我愣了一下。
“你爸早上吐血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
“哦,孫醫生來了嗎?他怎么說?我今天外面還有事情,不過去了。明天上班。”她好像全醒了,恢復了上班時的語氣。
“我就是和你說一聲,醫生來看過了,說可能傷了氣管壁,等一下就拿藥來。你先忙吧,明天來了再說。”說完,我摁掉了電話。
十多分鐘后,護士拿了一罐注射針進來,麻利地拔掉輸液管的接口,把注射針推上,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這是止血針,應該會止住,你再觀察一下。”做完,她面無表情地走了。
我傻愣愣地杵在三哥床邊,心里依然七上八下,我恍惚地想,這是不是三哥發出的信號,他可能不想在這個世界久待了,想要離開?我想著想著眼睛慢慢模糊起來。
這時小唐大步走了進來,我忙抹了把眼睛,她跑過她爸的床前,問他爸是否好?老伯不置可否。然后她就轉過身來問我。
“大姐您怎么了?大哥不好嗎?”她看出了我的異樣。
“我以為三哥要走了,早上可是嚇壞了,我哥吐血。”
“阿彌陀佛,醫生怎么說?”小唐認真地問我。
“醫生說是做氣管鏡的時候弄傷氣道了。”我告訴她。
“怎么那樣不小心呢,大哥又遭罪了,他痛也沒法講。”小唐似乎也有些感同身受。
我輕輕嘆口氣:“唉,我三哥命苦啊!”
“念佛吧。除此之外,我們也做不了什么。您也不要太擔心,或許就如醫生說的,是小事情。”小唐撫著我的肩輕聲說。
我打開了念佛機。
07
唐老伯今天上午特別靜,平常他會和我們聊上幾句。不久病人要準備吃飯了,這時小唐的師兄來了,她給唐老伯帶來了一個切得很細碎的蔬菜和小米南瓜粥。這點我不認可,小唐她吃素,她給爸爸也吃素,這哪夠營養呢?
飯送來了,我看三哥眨了眨眼睛,輕輕打開他的嘴巴,沒有再吐血。我才放了點心,準備吃飯。這時見小唐也在勸她爸吃飯,可她爸不想吃,很奇怪的,平常老伯胃口挺好,吃飯很香,今天也是異樣。小唐只好像哄孩子一樣喂她爸,就吃一口,有菜有蝦仁。老爸勉強張開嘴,小唐喂了他一匙。但見老伯并不咀嚼,一口飯菜就含在嘴巴里,好說歹說咽下一口,很久又吃了一口,他再也不想吃了。唉,小唐也真不容易,要照顧一個孩子還要照顧老人,忙個不停。我看一眼三哥,醫生說他要禁食兩天觀察出血情況。他兩個孩子怎么沒一個像小唐那樣多來陪陪父親呢?
午飯后,小唐跟我說有事出去一下,讓我照看會兒,我說好的。香香沒有過來,估計她在另外一間病房休息,我也瞇會兒吧。
正迷迷糊糊之際,一位年輕的醫生和護士快步走進來,并大聲問,38床的家屬在嗎?我抬起頭,他女兒出去了,也許下午回來。這時只聽醫生對身邊的護士說,給他家屬打電話。
“什么事那么緊張?”我問了一下醫生。
醫生看了我一眼,沒有出聲,他旁邊的護士也欲言又止。他們照例詢問了一下唐老伯,老伯說不出什么,醫生和護士就離開了。
我挺納悶的,就走過去問唐老伯:“老伯,您哪里不舒服?”“沒有不舒服,就是感覺沒有力氣。”老伯這樣回復我。房間里靜靜的,我想,再歇會兒吧。剛合眼,護士推著車“哐哐哐”就進來了,后面緊跟著接送病人檢查的護工大叔老周,推著輪椅。“38床家屬還沒來嗎?”護士大聲問。
“就快來了吧。”我和護士說。
“不等了,要趕快去做胃鏡。”護士和護理工說。“老伯怎么了?好好的要做胃鏡?”我不解地問。護士邊和護工扶老伯下床邊和我說:“懷疑他胃出血,早上抽血報告顯示血紅蛋白急降。”我一聽趕緊起身幫忙護工。很快,護工推著老伯離開了病房。
我想老人生病真是一日多變啊!昨日太陽好還到樓下散步來著,今天卻胃出血了。這就是小唐說的無常?我看看三哥,他嘴角動了一下,我又緊張起來,還好,沒有流血。
我想起要給老伴打個電話,來上海一晃都快五個月了,不知老王一個人還好吧,雖說老夫老妻,可我們倆做什么都是一起的,他抬眼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他。分開這么久還是頭一遭,去年年頭老王也突然腦梗,我倆當時都不知道,還好是比較輕微的,醫生讓老王戒酒保持鍛煉,少吃油膩,每半年復查。不過我還是放心的,老王可聽醫生話了,他告訴我上周例行檢查都好,下周要到上海來看我,也看看三哥。也好,他還和女兒說好了,今年春節到山東的女兒女婿家過。
女婿是云南人,因為工作和女兒在山東安家了,小倆口都很勤奮,買了很大的房子,離海不遠。我和老王每次去都會待段時間,純粹是放松。女兒還沒有打算要孩子,我現在也不催她了,本來還有些急的,畢竟結婚兩年了,小唐說,兒女自有兒女福,不去干涉才好,要信任理解他們。
08
掛了電話不久,小唐小跑著進來了,她氣喘吁吁地問:“我老爸呢?”“去做胃鏡了。”我告訴她。她一轉身又跑了。
這些日子,小唐真是辛苦了,她每天早上都來醫院看望她爸爸,天快黑了才趕回家給孩子做飯。相比之下,三哥就沒有這個福氣,這半年功夫,女兒只來過兩次,雖說不在上海,可你一個月來一次又怎么了?他是你爸呀。想到這里,我挺心寒的,我想如果是我像三哥這樣,老王一定是陪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的。女兒女婿也不會這樣。小唐說這就是三哥的命,也許真的是這樣。可人是會變的,健康時的陪伴,和病榻旁的陪伴怎么能一樣呢?小唐說,健康時在一起是有福同享,生病時不離不棄才是有難同當。
還有侄兒和兒媳,他們現在也是兩個孩子的父母親了,這幾個月我細想起來,橫豎都是花錢,為什么不能找更好的醫院會診,三哥才五十九歲,難道就放棄了,這點我實在想不明白。回頭和小唐嘮嘮。
香香進來說,等38床回來后一起給你們擦身,我說好。說完,香香就哼著小曲出去了。
不得不說,香香是把這個護理的工作吃爛吃透了,她苦中作樂,游刃有余。在上海待久了,我們外地人多少也明白了一些。其實哪里都是一樣的,久病床前無孝子,即使是愛人或是子女,有多少人是會守在病床邊不離不棄的?所以親人的矛盾和愧疚就通過金錢來緩解,像香香這些護工在醫院里就突顯了價值。然而大家都知道,護工是沖錢來的,她絕不可能對病人盡心盡力,至多做做表面文章。
這點上,我和小唐看法一致,我倆不給香香任何小費。因為沒有油水,香香經常在別的病房待著,有事才去找她,病人的這些吃喝拉撒睡,已經變成越來越簡化的程式了。
不久小唐和她爸回來了,我問她查的結果怎樣?她說沒有看到明顯的出血點,所以周一還要做一個腹部掃描。老伯看著很平靜,沒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香香來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為三哥和老伯擦了身體洗了腳,然后又出去了。小唐說,她看了時間,從她把水端進來到端出去,整個過程平均用在一個病人身上不到五分鐘,無異是蜻蜓點水。
我們倆都把心態調整到最好,誰叫親人都生病住院呢?誰叫病人連一點自理能力也沒有呢?當一個人每一個動彈都要別人幫忙的時候,也就是任人宰割的時候。
小唐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她微笑著對我說,大姐,我們都是苦難的人,因為這個世間是苦難的。我有些詫異地望著她,她繼續輕輕說道,你看,大哥和我爸受苦自不必說,你我也一樣,你快半年了也回不了家,我呢每天來醫院報到,早出晚歸,累不說,孩子在家也沒有人做飯給她吃,如果不是鄰居們幫忙,她就胡亂地買點方便面解決。受了這些苦他倆病也不見好轉,還要繼續受苦,大哥和我爸的痛苦,他們說都說不出來。
“他們是生病,如果還是健康的,他們就不要遭這份罪了。”我有點不同意。
“大哥若回到半年前,假如沒有這場腦溢血,他不是依然拼死拼活地受累嗎?我爸媽,你爸媽,他們一生又有多少日子是真正享福的?就是無憂無慮,心無掛礙,自由自在的?”
小唐這么一問,我倒是愣住了。順著這個問題,想一想,無法反駁。小唐繼而說,佛告訴我們,人生有八苦,你知道是哪八苦嗎?我看著小唐,又看看三哥,搖了搖頭。
八苦就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苦,這是兩千多年前佛陀告訴我們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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