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無法宣稱這世界是不好的。我也不能說這侵身而來的壓迫來自這些林立的高樓、喧鬧的市聲、盤旋的高架,抑或是擁擠的人群。高樓、市聲、高架、人群,或者一切的一切,它們只是在那,它們并沒有要侵襲我的意思。甚至可以說,我是因為喜歡這些,才決意要留在這座城市。
有段時間,我還養過一只貓,渾身雪白,唯有背部一塊黃斑。并不覺得這塊黃斑破壞了整體的純潔,反倒覺得黃斑帶來的是某種活潑和俏皮,讓人感覺對小七更容易親近幾分。
天氣晴朗的雙休日下午,沒有外出的計劃,我會坐在租處的院子里。院子角落處爬滿了絲瓜藤,正四月的時間,葉子飽滿的綠。地上鋪的青磚,青磚上散落著些枯葉,還有幾盆前任房客留下的盆栽,大概他(她)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對當下的生活是相當滿意的。
這樣的下午,小七會在走廊上懶懶地曬著太陽,間或繞著院子走上幾步,爬上圍墻,慵懶地“喵”上幾聲,乏了便又回到走廊曬曬太陽。小七儼然是個被世界和主人照顧得很好的寵兒,它看上去對這一切也都還滿意,我不知道它有沒有感覺到這院子里的靜好,只知道它并不擔憂明天,或者它根本沒有昨天今天明天的概念。于我,小七便是這所有靜好的一部分。抱起小七,撫摸它柔軟的毛發,在這樣的下午,我的內心會平添幾分安寧。可在意識的某些角落,我始終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寧,仿佛是遠處山川的呼喚,仿佛是豪華的宮殿在等待著它的主人,仿佛是神經被系在高架的無數汽車上,汽車在城市里跑圈,神經在纏繞……
后來,小七走了。我并沒有去尋找,我知道它選擇離開自有它充分的理由,就像日本游戲里的旅行青蛙,也許它只是想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也許它是真的厭倦了現在的生活。這些都不那么重要,也許它一去不復返,也許它有一天還會回來。小七走了,我并沒有去尋找。
我依舊過著我在某種意義上相當平庸的生活:外鄉人,做著一份枯燥但收入也還不錯的工作,不很喜歡卻也不敢扔掉,每天上班下班,不很有興致,也不那么上進。時光匆匆流淌,日子平淡如水。多數時候是一個人,也間或談過幾段戀愛,戀愛的時間都挺短,其實這也不一定稱得上是戀愛,我們只是出于年輕的身體對彼此的饑渴而走到一起,我們只是希望在這城市寂寞的夜晚,身邊能有個溫柔或健壯的身體,這身體散發著某種我們渴望的氣息,能喚起我們在無邊寂寞里零星的火花或者興奮。然而,煙花終究是短暫易逝的,瞬間的綻放后,依舊是無邊的暗夜。也許我們內心所渴望的終究是如恒星一般的存在,或者我們就想成為某顆恒星,即便恒星也有燃盡的一天,我們也希望在坍塌成黑洞之前,能盡情地燃燒一場,盡情地延遲暗夜的降臨。或者,唯有暗夜才是永恒吧。有時,我們也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渴望的是燃燒還是永恒。永恒,也并非我們這些易逝的存在所能想象的。
與女孩溫柔的身體做愛后,我總喜歡坐在窗前,彌望著市郊的暗夜和燈火,靜靜地抽支煙,讓自己一點點融入這沉沉的黑夜之中,直到女孩溫柔的手、溫潤的唇又爬上我的身軀,抵死纏綿一番后,我又在睡眠中沉入沉沉的夜。夜晚不總是表面那般平靜,夜里也總有無數閃爍的眼睛在夜幕的背景上貪婪地望著你,這些發著冷光的眼睛一點點逼近,讓你后背一點點升起涼意,讓你斷開同黑夜與睡夢的連接,從平靜的安眠中驚恐而起。
起初我不知道這驚慌到底從何而來。它似乎總是趁虛而入,趁著你安眠毫無警惕的時候,從暗夜的每個角落,從意識深深的暗處,像虛無的幽靈,一點點爬進窗戶、滲進門縫,接著又爬上地板,爬上床,侵入靈魂深處,給人猛然的一擊。
后來,我總算有了些頭緒。
暗夜降臨,無處可去的時候,我總會去幾個熟悉的酒吧消磨時光。點一杯威士忌、一瓶啤酒,看著或狂歡或安靜的人群,聽酒吧里放的流行音樂,便足以度過一個荒涼又無奈的夜晚。有時,也會帶回一個同樣感覺到暗夜里某絲無奈的女孩。
“你有時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就是睡夢中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那種驚慌感,可是當你醒來卻什么也沒有發生。”
“就是那種突然被拋進荒野的感覺嘛”,她吸了口煙,彈了彈煙灰,“你也不知道四周是不是有狼,或者有沒有其他的威脅存在。這種感覺大概大多數人都會在一生中無法避免地遇上幾次吧,只不過有些人遇上的多,有些人遇上的少。這感覺,說到底還是一種沒家的感覺。”
“沒家的感覺?”
“對。沒家的感覺,感覺像個被拋棄到未知黑暗中無辜的孩子。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大地會突然塌陷成一個無底的窟窿。”我們火熱的身體又摟到一起。那晚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做愛,直到精力全部耗盡。仿佛無法逃脫的命運帶來了一種深深的絕望,又好像是在暗夜里遇險的行路人突然遇見同伴的那種欣喜和求生的欲望。命運和感覺這種東西有時真的說不清楚。
當我一次又一次置身于這城市的街頭,我又猛然想起那晚她說的那種無家的感覺。森然的高樓、穿梭的車流、琳瑯的店鋪,心底突然涌出了無盡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