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里快一年,我依然在每一個黃昏坐在樓頂,抽一根煙。冬天來了,才剛剛五點出頭,已經快入夜,不時有北風吹過來,我點了三次煙才點著。
一年過去了,我卻依然沒有找到我來這里的意義。
于局長告訴我,他可以確定那個逃跑了個的兇手就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一年里沒有一個人退學或被開除,他還在這里,可我卻沒有找到一絲他的蹤跡,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上面的線索有了偏差,或者這根本是一個陰謀,有人想除掉我。
我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冬夜,那天晚上也是很大的北風,吹斷了一根電線,讓整片小區陷入了黑暗。我不得不下樓去最近的的一個便利店買蠟燭,夜很深了,甚至沒有人知道停電,凜冽的北風吹過耳邊,發出“呼呼”的聲響,帶起陣陣的沙塵和塑料袋,當警察這么多年,心理卻也感到一點不安。
“救命啊,救命。”
? ?突然,一聲尖叫傳到我的耳朵,就是便利店的方向傳來的。多年的經驗告訴我,有人被劫持了,我掏出手機給警局打了一個電話,今天小劉值班,他跟我說,五分鐘就到。
我急忙的趕過去,只見一個歹徒用刀抵著店員的脖子,嘴一張一合的肯定是在說一些老實點之類的話,看到我的出現,原本抵著脖子的刀指向了我,另一只胳膊勒著店員脖子。
“你別過來,過來她就沒命了。”
“你別激動,有事可以好好商量。”
“我只要錢,別的什么都不要。”
就在這時,從周圍那些并沒被我注意的面包車上又下來三五個人,很快圍在了我身邊,我脫下外衣扔向最先向我沖過來的歹徒,一腳踹到他肚子上,他后退了幾步踉蹌著倒在地上,我正要上去補幾拳,忽然身后感覺一涼,然后有一些麻,已經揮起來的拳頭不由自主的支在了地上,疼痛襲遍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倒在地上,眼前的世界也舉得有些模糊了,只有呼呼的風聲還回蕩在我耳邊,我看見那個人又舉起了刀,我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最后的命運,大約幾秒過去了,那一刀卻并沒有捅下來,我睜開眼,看見一個人抓住了本來要捅向我的刀,還有血滴下來,然而那個人卻分明跟他們的一伙的歹徒,我正在詫異,突然響起了警笛聲,匪徒們看見警車,紛紛逃竄。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聽于局長說,那天作案的幾個歹徒悉數被捕,只有一個沒有被抓到。通過附近的監控看到,就是那個救了我一命的人沒有被抓到,監控離事發地點隔著一條街,分辨率也極低,只能看一個大概,那天警車到了以后,迅速包圍了那一伙人,只有那一個歹徒從便利店后面的小路翻墻走了,后來經過我們得到了消息,那個逃走了的歹徒就是我市x大學的學生,當晚的監控顯示最后那個歹徒翻墻進了x大學,并且沒有出來。
“只有你跟他有過近距離接觸,并且他救了你一命,我們準備讓你以一個轉學生的身份去那個大學讀書,順便調查這件事,抓到他。”
“沒必要這么拼吧,只是一個參與了搶劫的從犯而已。”
“那個店員被殺了,在你受傷之后,那個店員也被捅了一刀,救護車來了以后,已經沒呼吸了。而且,他為什么救你?”
“什么意思?不相信我?”
“不要多想,只有你跟那個歹徒有過近距離的接觸,你知道他的大概身高,雖然帶著頭套,也能辯認出一點面部特征,警局里也只有你最年輕,只能讓你去了,別擔心,如果一年后還沒有消息,我們會把你調回來的。”
我出院后就到了這個學校。一年就快過去了,我卻依然沒有消息,還有半個月學校就放假了,我翻遍了每一份學校的學生資料,找遍了事發那一天所有的監控視頻,卻依然沒有任何有用的東西,那個歹徒翻墻進學校之后就沒有了監控資料,那天晚上的停電也波及了學校,只有事發地一條街附近沒有受到影響。
太陽完全落山了,我的煙也被風吹滅了,我停止了回憶,把它扔在了垃圾桶里,下了樓梯。
第二天一早,我依舊來到校長的辦公室,學校的學生處整理出了一份照片和入學資料都詳細的全校學生資料。我來到這里快一年,校領導對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而我又不能讓同學和同宿舍的舍友知道的身份,每天游走在學生和警察之間,我感覺精神已經快分裂,原本以為只有在經典港片里才會出現的情節,卻在我的身上真實的發生了。
校長的的辦公室在教學樓的頂樓,當我走進校長辦公室的時候,他已經在里面等我了。
“這是學生處的老師用了快一個學期時間整理好的資料,這樣一個兇手在我們的學校,我們也感到很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發生什么事情。”
“嗯,我們已經盡力了。”
校長沒有再說話,太陽靜靜的照在一桌子的資料上,剛剛來到這個學校,校長也很著急,一個殺人兇手隱藏在學校,誰也不安,可現在一年快過去了,別說校長,就連我也懷疑,是不是兇手真的在這里。
我開始靜靜的翻閱這些資料,校長接了一個電話,匆匆的走了。
一個一個同學的資料引入眼簾,他們的家庭狀況第一次呈現在我面前,于局長說那個逃跑的歹徒是因為家庭情況沒有生活費才去參與搶劫,我一個一個把家庭情況不是很理想的學生挑出來,準備挨個深入調查他們。
“王小明,男,1995年出生,漢族,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生活,經歷來源是打工。”
王小明,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眼熟,翻到照片一看,更覺得眼熟。突然想起,我小學時候也有一個同學叫王小明,只是過去多年,照片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不敢確認,我也不知道他的具體家庭情況。在這里的每一天都過的相當無聊,我做過無數次的調查,每次讓宿舍管理老師走訪宿舍的時候,每個同學也都說事發當天他們宿舍沒有少人,如果兇手真的在這里,肯定有人說謊,我自認為在剩下的這一個月里應該得不到我想要的線索了,我從警校畢業以后便做了警察,對于朋友的感覺已經很模糊,每天都在犯罪和法律之間游走,接觸最多的也就是同事和各種犯人,偶爾出去聚會,討論的也永遠都是案情。看到這個名字,我也依稀回想起了我的小學時候。
我的小學不在這個城市,是在我的農村老家上的,當時班里有一個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從來肩上都有三道杠,在班里當一個班長,是我們當時班上的眾多小女生的偶像,后來有一天,他沒有來上課,第二天也沒有來,等到一周以后也沒有來,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是轉學了,后來有一次我去老師的辦公室,因為是作業沒寫完還是考試沒考好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當時聽到老師閑聊,那個三好學生有天跟同學一起去上學,途中遇到幾個小混混問過路上學的學生要錢,三好學生也被攔下,后來三好學生義正言辭的拒絕拿錢,還說要告訴警察叔叔,那幾個混混為了教育教育他就打了他一頓,其中一個往三好學生肚子上打了一拳,教訓完之后就放三好學生走開了,后來走到半路,三好學生突然捂著肚子倒地了,再后來送回家沒多長時間就死了,具體因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在我年幼的心理留下了很大的陰影,我不知道那些混混有沒有被抓住,只是在那之后,我就也想做一個警察叔叔了,當時年幼只是一想,卻不想到后來卻成了真。
我又點了一根煙,已經到了中午,我依然沒想起有關王小明的事,這時候校長開完會回來,我問他要了王小明的具體聯系方式,趕緊整理完了余下的資料,回宿舍去了。
這一次也照例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問到他們的家人同學朋友,也都只說不知道。然而我卻跟王小明成了好朋友,他是我在大學里唯一一個真正的朋友,而不是表演出來的朋友,他確實是我的小學同學,從小父母便離異了,小學時候很不起眼,我甚至沒有關于他的許多記憶,上了大學他也依然孤獨,每天獨來獨往,跟我很像,我甚至從他身上找到了一絲我自己的影子,沒到傍晚,我會和他一起到樓頂,點一根煙,說著以前小學時候的故事,說著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件無聊的事。
“我記得有一次,因為被幾個同學嘲笑跟他們打起來,這時候你正好過來,幫了我一把。”
“是嘛,我怎么不記得小學時候還有這事。”
我照例給他點了一根煙,天氣越來越冷了。
“你怎么會轉學到這個學校啊,這個學校并不好啊。”
“我之前的大學更不好啊,那是一個專科大學,我媽為了我以后能找一個好點的工作,不至于養活不了自己,拖了好多關系才把我轉到這里呢。”
我熟練的說著早就編好的謊話,甚至想好了他接下來要問的問題,但是他沒有再問我。
又一個禮拜過去了,事情毫無進展,快考試了,同學們都在備考,我也收拾東西準備回警局述職了。
原本以為做臥底,就是像無間道里的梁朝偉一樣,在天臺上說一句對不起,我是警察。卻沒想到一年里在天臺上除了抽煙就是閑聊,什么是事也沒做過。
在我要回去的前三天,突然接到于局長的電話。
“那天事發的時候,在學校的后操場有一個備用攝像頭,那個攝像頭是獨立電源,沒有受到影響,嫌疑人在那里換的衣服,并把衣服扔到了后操場沒有施工完成的一條廢溝,之前沒有注意到這個,也沒有人過問,這是前兩天我們的人去做最后一次排查的時候有一個學生告訴我們的,我們打出了嫌疑人的照片,現在發過去,你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過了大概五秒,我收到了于局長發來的照片,我急忙點開了照片,眼前卻赫然是王小明的肖像。
我怔住了,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父母離異,打工掙錢,性格孤獨,這些我知道的線索在這一刻紛紛都指向了他,又回想起宿管老師對我說到王小明宿舍走訪時同宿舍同學的閃爍其詞,突然覺得事情一直很明朗,只是自己在心里一直沒真正懷疑過任何人。我點了一根煙,窗外車來車往,夜色如織。我心里卻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我掏出手機給局長打了一個電話。
“今天晚上在X大學東門街對面的時光酒館收網,我會把嫌疑人叫到那里。”
掛了電話,心里終于不是那種孤獨,而是掙扎。他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警察,卻不跑路,這些疑問在我心里,像一個結。我拿起手機,給王小明打了一個電話。
“喂?”
“嗯”
“今天晚上有空嗎?老地方一起喝酒,快放假了,明天我估計不會在這里了,出來吧。”
“嗯”
他沒有問我過多的話,我知道他一早知道我對他說謊。
九點半的時候我們都到了酒館,我給他倒了一杯酒。
“你為什么救我?”
我知道他知道我是警察,所以沒有拐彎抹角。
“你知道嗎?咱們班死的那個三好學生,那一天被混混搶劫的時候,我是跟他在一起的,后來混混揍他的時候我很害怕,自己偷偷跑了,后來知道他死了,我很自責,是我害死他的,從那以后,我就告訴自己要做一個好人,最起碼不能傷天害理,我爸媽離婚早,我媽又常年貧血,干不了重活,我那一天實在沒辦法了,我沒得選,不去做我就沒法生活,同學都看不起我,老師也說沒有學費就滾回家,但我最起碼可以選擇救什么人。你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知道你是來查這件事的,那個攝像頭是我告訴警察的,我知道他們也在懷疑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的人什么也不干也衣食無憂,有的人每天拼死拼活卻吃不飽。走吧,你們的人在外面吧?走吧。”
“不著急”
我給他點了一根煙。
“只有你在別人都看不起我的時候幫過我。雖然那時候還很小,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也可能你是無意的,可我卻一直都記得。”
“我23歲就當了警察,現在我26,三年里我見了很多很多的事,我記得有一次我抓一個小偷,那個女人跪下求我別帶走她,她說她有一個三歲的孩子,還有生病的母親,可是沒辦法,誰會無緣無故的去偷去搶呢?大家都是被命運裹挾著的默默前行的人,有的事我們無從選擇,我會告訴他們的,讓他們對你從輕處理。”
“不必了,他們不會相信的。”
他掐了煙。
“走吧?”
“嗯。”
我把他帶出門,周圍的警察一哄而上,他很快被帶上警車。
我長呼一口氣,心里悵然若失。
我去找局長辦辭職手續那天陽光很燦爛,他默默的蓋了章,把我的文件放到了檔案袋。
“干的那么好,為什么突然辭職呢?”
“局長,你看那陽光那么燦爛,不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嗎?你看窗外陽光那么燦爛,出去不也覺得冷嗎?”
局長沒有說話,我默默的拿起我的檔案袋,往口袋里一摸,煙已經抽完了。
我走出了警局,新年快到了,大街上已經開始有人在賣著各式各樣的年貨。
這一年終于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