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光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剛剛立秋,天空就高了藍了,陽光如千萬條金線撒下來。

巧巧覺得陽光是藍色的。

巧巧在門口晾曬自己的衣服。這幾天她都先把家人衣服洗好,他們的衣服有許多汗和泥水,太臟了。她的衣服,不洗,都干凈通透,洗了有股淡淡的香味。

“你這丫頭,不嫌麻煩!”媽媽瞪她。

不麻煩,巧巧心里說。

巧巧把自己的雪白的胸衣穿在衣架上,上上下下牽拉一遍,調整好帶子,在外邊套上她的確良花衣,像她平時穿衣服一樣,扣上扣子。衣服胸前也隆起一點輪廓,她把衣服轉過去,一股肥皂的清香閃過,衣服下方水珠也在陽光里旋了半圈,閃了一下七彩的光,跌落在灰塵里。

父親出來了,直接走進稻場上,腳下的稻子沙沙響著。

“該賣了。”巧巧瞟了一眼父親,漫不經心地說,手里玩弄著衣服下的水珠。

父親看看天,用腳攏了一下腳下的稻子,稻子沙沙響,他彎腰抓起一把稻子,稻子從他指縫間像金沙一樣滑下去,他捏住最后兩粒稻子,放在牙齒上,輕輕一咬,咯嘣一響,父親臉上就漾開了笑容。

“收起來,送糧站去!”

上街賣糧。巧巧嗯了一聲,聲音里帶著笑。巧巧拿起最后一件衣服,嘩嘩地抖著,然后搭在竹篙上,再拽了幾下。轉身把臉盆里的一點水倒了,匆匆繞過稻場進了屋,放下盆子,她拿了畚箕叫弟弟拿幾條麻布袋,弟弟一把抱住麻袋,那么多灰,她皺皺眉,跟著一起出去裝稻子。

碼好了袋子,巧巧說:“爸,你和小弟先走,我遲會趕上,我去給你們瓶子裝水。”

巧巧快速跑進房間,栓上門。把身上的花短袖脫了,她的胸衣繃得緊緊,胸前橫形結實隆起,她伸手摸了一下,有點疼。遲疑了一下巧巧伸手在后面解開了扣子,前胸立刻挺了起來,她伸手捂住,紅著臉快速拿過剛才的衣服蓋住,好像墻壁上斑斑點點都是眼睛。

一手捂著衣服,一手打開箱子,巧巧拿出了另外一件胸衣,同樣的白色,同樣背心樣式的。巧巧閉眼把身上衣服和胸衣取下,把那件胸衣穿上,扣上扣子,胸前就有了兩個小饅頭一樣的隆起。

巧巧套上一件白底綠葉的花衣,扣上扣子。自己在鏡子前轉了一下,抿著嘴拽拽衣服,嘴角翹了起來。

這兩件衣服,是她花了好幾個晚上,在燈下自己縫了幾道褶皺。為了這幾道褶,巧巧還去找了自己的同學虹,看了她的里里外外衣服和裙子。

虹的母親在學校當老師,父親剛剛調回了城里,虹說他們家遲早要回城里。

巧巧很羨慕虹,她的家在鎮上,房子看著有點擠,廚房很小,堂屋也黑乎乎的。可是虹,一身亮閃閃的,白衣襯著雪白的脖子紅潤的臉龐。還有,就是胸,撐得衣服緊緊的,飽滿充滿彈性,她都忍不住多看一樣,還有裙子,走起路來,像電影里仙女,飄飄蕩蕩的。

虹走哪里,哪里都有眼睛黏著,男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

為什么虹的衣服看著貼身又美,虹說,你們那裁縫不會裁,直筒一樣當然不行,多打幾個褶也好看些。

虹把衣服翻過來給她看。

晚上,媽媽催巧巧關燈睡覺,說浪費電。巧巧說小弟在看書做作業呢。媽媽就罵,放假這么長時間不夠做作業嗎?巧巧說,看書不好么。

巧巧把書在小弟面前打開,把小弟的頭往書上按按,說看書。她自己側身坐著,把她的衣服在身上比劃著,抬頭對小弟說,你不要看。

巧巧把她的新花褂子翻過來,順著衣服長度,在左前襟中間折起淺淺的一道,用手指刮了幾遍,成了一道皺褶。比一比,在另一側又折了一道。再比,用手指刮。

“不許看。”

巧巧拿起了小針,穿了一道線,把那皺褶縫了起來,又在對稱的右邊縫。就那么一點褶皺花了巧巧不少力氣。巧巧甩甩手,把上衣鋪在床上,腰身真的小了。

她回頭看看弟弟:“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弟弟走了,巧巧關上門,把胸衣拿出來,也在下邊縫了褶子。喜滋滋地試了一下,還把格子床單裹在下邊,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腿長了腰細了胸挺了。

2.

換了上衣,巧巧找了一條藍色的新褲子,這是上回上街賣稻后買的,催著人家裁縫剛做出來的,熨燙的褶筆挺,巧巧都沒舍得洗。

穿上,她拿起鏡子照照。想起虹的裙子,掀開像一朵花。她看一眼格子床單,走起來感覺還是很奇妙的,可惜是床單。

唉,裙子。

涼鞋,刷刷穿上,上次忘了買雙鞋,唉,哪里能夠樣樣都買新的。

哦哦,再不去趕不上要挨罵了,要是碰見媽媽回來看見了更糟。

趕緊找了瓶子灌了兩瓶水,出門的時候,鄰居嫂子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說巧巧今天衣服穿得正好,合身。巧巧低頭一看,臉紅了,呀,這怎么見人。

這胸這腰,哎呀。

巧巧回身拿了一頂大草帽扣在頭上,壓低帽檐,把瓶子抱在胸口,就抄小路走了。

路上,曠野的風很涼爽。天是藍的,光是藍的,風也是藍的,巧巧抱著水瓶,走得很輕快。田野里才插不久的稻子郁郁蔥蔥,風吹著搖搖擺擺,再過一個多月就會黃了,然后收割,再去糧站。

巧巧喜歡去糧站。

巧巧伸手提了一下藍褲子,這藍真好看。她的臉紅了,加快了腳步。

在中途的新倉嶺下,巧巧追上了父親和弟弟。父親和弟弟都盯著她,好像不認識她。

父親望一眼家的方向,埋怨道:“倒兩杯水,這么難。”

巧巧戴著草帽,滿臉通紅,額上是細密的汗珠,汗也流進了眼睛里,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睛閃亮了一下。她舉著水杯遞給父親:水。

父親擦了汗,灌了幾口水,把瓶子遞給兒子,小弟喝了幾口,把瓶子蓋好塞在麻袋間。“那就走了。”父親弓起腰拉車,小弟撅起屁股在后面推車,巧巧也顧不得了,彎腰使勁地推車,父親嗨呦嗨呦喊著,之字形爬到嶺上。

車子停下來,父親拿水喝,巧巧伸直了腰,把衣服牽好。望望前方,鎮子快到了,她輕輕咬一下嘴唇抑制住要浮出來的笑。

糧站門口還有一個長長的嶺。巧巧跟車旁往鎮上走。

去鎮上,在巧巧和小弟來說,就是上街。

依次路過幾家小店,藥材站收草藥、食品站賣肉、供銷社里有棉被蓋著一個大箱子賣冰棍,還有各色的花布,鐵匠鋪叮叮當當濺著火星,弟弟每次來,每次都還新奇,東張西望,幾次讓車撞了腳。

父親回頭就笑:“你小心點,等會賣了稻子帶你玩。”

巧巧手撐在麻袋上,走在板車一側,目不斜視。弟弟落下幾步,她頭也不回地說:“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早賣了好回去吃飯。”

以前巧巧每次來,也喜歡東張西望,還喜歡去走一圈。今天她都不想看。

糧站很近了,巧巧不往前看,老是往地下看,這下,她看見了自己的腳。她的腳趾甲有點長,右腳大拇指前不久踢傷過,指甲還黑著,像沾著淤泥,沒穿襪子難看死了,哪像女孩子的腳,她心涼了。

遠遠看見虹的家了。想起了虹的白上衣,純白干凈,巧巧覺得自己上衣不美,自己縫的褶沒有她的衣服自然好看,褲子也沒有她的裙子好看。

也許碰不到,那誰也不認識她。巧巧踢了一腳路上的小石子,那樣來做什么。

到了糧站,隊伍排到了門口,父親跟著一溜的板車排隊。巧巧把草帽扣到小弟頭上,小弟跑進去看地磅去了。巧巧站在車旁,父親說,你有事先回去也行,巧巧好像沒有聽見。

“那我去前面看看今天是不是小朱收。”

那兩個字讓巧巧心里有點慌亂,朝父親點點頭,微微伸頭看看前面,隊伍彎彎曲曲的,看不清里面有哪個工作人員,只看見那里有人曬稻有人揚稻子。

有個藍衣服的人在人縫里閃過去了。巧巧臉倏地紅了,立刻縮回車邊,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沒了人影。

3.

父親回來了,笑著說還是小朱收稻。巧巧小聲哦了一聲,又說別人也一樣,我家的稻子好。父親笑著說,到底是認得的,他還笑著招呼我,叫我到糧倉那邊坐著涼涼呢。

上次來賣稻就是小朱收的,小朱一身藍色褲褂,口袋里插著兩只筆,手上一個長的空心圓鐵條。他笑著看了一眼巧巧和父親,說:“這么沉,叔怎么拉上來?”

“有巧巧和她弟弟幫忙推的。”

小朱把鐵條刷刺進了麻袋,就有稻子流到他手里,他左手撿起兩粒,咬了,點點頭。

“行。收了。巧巧,名字真好聽,以前是三零一班的吧。”他看了巧巧一眼,就低頭開票。

巧巧也認出他來了,他比巧巧高一屆,巧巧的語文老師請假了就是他的老師來代的課,把他掛在嘴上,巧巧知道他叫朱宜川。

巧巧別的科目不好,但是老師說她的作文不錯,學校出校報,老師還讓她寫了一篇,上了墻,就在他文章的下邊。

宜川才好聽。巧巧這個名字太土氣了。巧巧咬了一下嘴唇。

當時,他把票遞給父親的時候,笑著說:“我和巧巧,算是同學呢。”

臨走時,他對巧巧笑笑,說下次來直接找我啊。

他陽光一樣的微笑,他和風一樣的話語,他家常的藍色衣服,都恰到好處。

巧巧看看自己,今天真是的,衣服不好,鞋子不好,還沒穿襪子。太陽當空照著,額頭有了汗珠,巧巧擦了一下,呀,頭發。今天頭發出門前沒有好好梳理,又扣過帽子,不過,這么短的頭發也沒什么。巧巧伸手理理頭發,后悔聽媽媽的話把頭發剪這么短,像三四十歲人一樣。虹的頭發扎一個辮子,在腦后跳著,一看就招人喜歡。

隊伍在慢慢移動,巧巧費力把板車把往下壓壓,車子就能往前移一點,離他越來越近了。

看見他了,還是一身藍衣服,巧巧心跳得快了一點,想把腳藏在板車下面,這樣站著又不自然,就站到另一邊。這樣正好斜對著他。

巧巧看著他用那個鐵條戳袋子,然后磕稻子,有時候叫人家解開稻子,然后開票,指指糧站中間地方,可能要扇或者要曬吧。

聽得見他的聲音了,巧巧心跳得更快,腳不禁往板車下移了移。

過來了,過來了。巧巧的臉熱烘烘的。

他的藍衣服有點舊了,依然襯得他身條瘦、高,襯得皮膚也有點偏白,好看的那種白。他那藍衣服,自己小弟都有,他穿著就顯得藍色藍得正好,不土氣,像頭頂上的天一樣清新。

自己身上的太藍了,巧巧有點后悔沒洗沒曬它,有點刺眼。她又往車邊湊了湊,這樣只露上身了。

“喲,是叔,巧巧,真巧。”他的語氣輕松愉快,把鐵條放在腋下,說,“叔,你開個袋子我看吧,老是戳,袋子容易壞。”

父親伸手去拽袋子,小朱上前幫忙,巧巧扶住車把。看著他白白勻稱的手和父親黑的骨節粗大的手一起把一個袋子拉正,解開。巧巧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他的差不多大,他的指頭更細長一些,這讓巧巧心里有點妒忌又有點歡喜。

他伸手在里面抄了一把稻子,聽著稻子沙沙流下去,這是干燥的稻子,他笑著點點頭。

“叔的稻子好,干凈,曬得也正好。”

他從口袋掏出一疊小紙票,又抽了一支筆,就在手里開票。巧巧不禁看了他,心里笑著說,你也知道么,太干了碾米容易碎呢。我家都曬得真正好。

他抬頭把票遞給父親,父親說了一句感謝的話。他朝巧巧點點頭,就往后邊去了,父親壓壓車把,把車往前拉了拉。

巧巧看了一眼他的側影有點說不出的失望,我的名字好,其他的都不好?自己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過去了。

巧巧轉過身子,可是,耳朵還沒有轉過來,聽著他在后邊說話。他的聲音真好聽。

“你來了?在那邊去等我。哦,你同學鳳巧巧在前面。”

巧巧來不及回頭,一只手拍在她肩上,一股淡淡的香氣也撲了過來。

“巧巧!”

是虹,她的頭調皮地伸到了巧巧的鼻子前方:“你怎么不去我家呀?吔,你的衣服!”

虹上上下下看著巧巧的衣服,巧巧面紅耳赤,剛剛忘記了,被她一說,似乎有無數雙眼睛看過來。

“哎呀,虹,我要賣稻子呢。”

“午飯還沒吃吧,等會宜川換班了,我們一起去鎮上吃吧。”

宜川,她叫的那么自然好聽。巧巧笑著,目光越過糧站的院墻,外面的天瓦藍瓦藍的,像水庫里的水那樣平靜,她的臉和心慢慢沉了下去。她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臉也靜靜地退了熱,清清喉嚨,聲音也很自然:“我要回去,我媽不要我到處逛呢。”

太陽正當頂,白花花的陽光射下來,讓人五處躲藏。腳下又是水泥地,快把人蒸熟了,午飯時間早過了,餓得有點發慌。

虹又說了幾句話,然后朝那個藍色的身影走過去。巧巧跟著車一步一步往前挪。

賣了稻子,父親把一張鈔票遞過來,說:“你去上街吧,買件衣服去。”

不去,好沒意思。

“算了,又餓又曬,快點回去吧。”

巧巧心里氣呼呼地回了家,母親一看,劈頭把她罵了一頓:去糧站賣糧,還換套衣服,韶道!

淚水奪眶而出,巧巧跑進房間把上衣和藍褲子都脫了,因為汗水,她白皙的皮膚上沾惹了一片片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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