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看世界的繁華

我有個筆友,新概念里認識的。吉他、寫作、手繪、設計,6到飛起的人。他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都才19歲,我記得當時我大晚上看了這1萬多字,評論了好多字。

今天翻日記,想起還有這么個朋友,微信聊了一會,說見面讓他請我吃大餐,得有肉。

哈哈,多年過去,我一直特別特別喜歡他的名字,因為我當初看見這個名字以為是個姑娘,可他很心里是住著英雄氣的。

我說,我喜歡你博客里那句,“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看世界的繁華。”

他說,是啊,生活太殘酷,得先把詩和遠方放一放。

雖然我已經過了喜歡貓空、喜歡寫明信片、喜歡聽吉他彈唱的年紀,今天看到這個故事,還是很感動。

這是他的博客地址,你們可以去找他玩哈。http://mitianyi.com/


《人魚傳說》

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老人蹣跚而來。他緊扶著石壁,從高高的海崖緩緩走到沙灘上。潮潤的海風吹濕他的雙眼,看上去略微有些紅腫。老人來回踱步,終于挑了一塊較為干爽的礁石坐下。他從懷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著雙目,又從褪色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煙,背著風燃上。做完這一切以后,他沉靜下來,黝黑的皮膚和腳下的礁石纏繞在一起,遠遠看去宛若一尊眺望遠方的雕塑。

像以往的每天一樣,他靜靜地坐在海邊,似乎在等待著誰。然而一直沒有人來,老人依舊在等。

終于,一條纖細的身影出現在海灘上。那是一位苗條好看的姑娘,她赤著腳,沿著海岸線踏著浪花走過來,似乎是發現了靜坐在風里的老人,她來到老人身旁。

您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彎下腰,向著老人視線的方向望去,卻只有單調的色彩在眼球上跳動。

看海。老人淡淡地說。

海有什么好看的?似乎是有些乏味,少女撇了撇嘴,挨著老人悄悄坐下。

海里有故事。

故事?少女眼睛一亮,坐直了身體,您能說給我聽么?

老人重新抽出一支煙燃上,點了點頭。

少女來了興致,微微一笑。故事的名字呢?

人魚傳說。

這樣的疼痛似曾相識。

無盡的痛感從半月板里擴散開來,逐漸蔓延至腳踝和盆骨,似乎是下半身被人拼命拉扯一般,難受得很。癥狀往往在傍晚日落時發作,止于次日清晨。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痛得唉聲嘆氣,整宿都無法入眠。

城里的大人說,這是幻化為人魚的前兆。

不知從何時起,西城里開始流傳這樣一種傳說:每逢潮汐之夜,海靈便會游上海岸,四處飄蕩,尋人附體。被附體者的下身會在疼痛中交合,生長出細密的鱗片和寬大的尾,然后在潮退之夜失去記憶,永遠生活在大海之中。

如此荒謬的傳說本是毫無道理的。可母親卻對此深信不疑,坐在我的床頭整日以淚洗面。

“一定是那次你從傍月灘回來的時候,外面還下著雨,不讓你出去玩你偏不聽。對!一定就是那次……”母親幫我揉著腿,哭得稀里嘩啦。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耳邊嗚嗚的抽泣聲漸漸迷蒙起來,緩緩凝形成一條小小的船悠悠地駛入我的夢里,我看見辰希半躺在甲板上隔著渺茫的海向我招手。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撒便整片傍月灘。

夢見辰希的那一夜,我竟然在母親哭泣聲中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粉嫩的晨光已落在床頭,下半身的疼痛幾乎消退,我緩緩爬下床來走動,對著鏡子,竟發現自己似乎又拔高了一點。

事實證明,那種癥狀只是骨骼生長期的自然階段,人魚的傳說不攻自破。

見我好轉,母親心頭的那塊石頭才算是落了地。她告訴我:“你不知道,你病的這幾天,我每日都去海神婆婆那里祈禱,一定是海神婆婆被我的誠心打動,你才有的救!”她自言自語,一手捂著胸口,一手伸到我的額前戳我的頭。“你這東西,真不讓人省心!”

“那不是病。”我不耐煩的將她的手推開,“自然的生長痛而已,媽,拜托您別迷信了行嗎?”

母親安靜下來,放下手里的活,靜靜地看著我。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我轉過臉去,移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神秘地湊了過來。

“小凡,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正奇怪她何來這么問,母親狡黠地一笑。

“那天夜里你病倒在床的時候好像在喊誰的名字呀,辰……什么來著?”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慌忙看了一眼表,撒腿就往門外奔去。“不和你閑扯了,我去看瓶子了。”我急忙朝母親擺擺手,飛也似地竄出家門。

母親的呼喚從門口傳來,可惜我已跑遠。

瓶子的家在西城的西面,那是最臨近傍月灘的地方。我常常以找瓶子玩耍為由跑去傍月灘玩海,其實是去看辰希。

我飛快地甩動雙臂,沿著墻根奔跑,雙腿宛若輪船上的渦輪,強健得似乎能御風而行。我穿過低矮的木板房,沖出過頭的草叢,在廣闊的沙灘上一路飛馳,如果能披上時光之翼,我一定會立馬飛到她的面前。

“辰希!”

我在臨海的一座木屋前剎住,站在臺階下朝房子大喊。海風從天的那一邊吹來,卷動我長長的頭發就如同身后的潮水波瀾翻涌。我將雙手從嘴邊緩緩拿下,望著木門的方向靜候回音。不遠處,浪花破碎的聲音,海鳥的鳴叫,海風撞在貝殼上的遙響,混合著遙遠飄渺的汽笛聲緩緩貼上耳畔,一時間竟真的有穿越時光的錯覺。我靜立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見門開,無奈只好拖拉著腳步,失落地轉身回去。猛然,一陣短暫而強烈的疼痛從后腦傳來。我迅速轉過頭。

距離我五十米的地方,瓶子正蹲坐在烏黑的大礁石上,咧著嘴興奮地朝我招手,辰希赤腳站在沙灘上,雪白的肌膚像極了岸邊破碎的浪。見我回頭,瓶子站起身,拋了拋手中的卵石向我擲來。我側身一躲,卵石陷進腳邊柔軟的沙土里。

“前天去看你時你還臥床不起呢,這會病一好就來找辰希了?”瓶子從礁石上一躍而下,拍拍手,笑嘻嘻地來到我面前。

我推了他一把,“怪不得沒時間來陪我,敢情自己在這消遣。”

“哎哎。”瓶子上前一步拉住我,將臉湊了上來“有正事和你說。”

“你有個屁的正事!”我頭也不回,徑直朝辰希走過去。

“關于辰希的,聽嗎?”

我停下腳步,無奈地轉過身。見狀,瓶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氣急敗壞地插著腰。“你看你看,兄弟的話不聽,一和辰希扯上邊比誰都積極。”

“快說。”我懶得理他,淡淡回一句。

“有人給你下戰書。”

“什么戰書?”我問。瓶子得瑟起來,雙手抱在胸前賣起關子。“不說拉倒。”我輕哼一聲,扭頭就走。

“哎哎哎,別走別走,我說還不行么。”瓶子趕忙上來拉我。“后街上的王彪,記得不?趁你生病這段時間給你下戰書,輸的一方以后再不能和辰希有任何瓜葛,這畜生分明是趁人之危啊。”

瓶子將手中剩下的卵石狠狠扔向大海,憤憤地說:“你才恢復沒多久,我看這戰書還是別接了。”

“誰病了?”我緊了緊拳頭,“接!”

他一愣,也許沒想到我這么爽快地就答應下來。瓶子嘆了一口氣,“別總這么倔,”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你總這樣會吃苦頭的。”

辰希銀鈴似的嗓音從灘的那一頭飄蕩過來。瓶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

“星期天上午,在傍月灘南岸。”瓶子撇了撇眼前翻涌的海浪。“比水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瓶子帶來的消息著實令人心煩,剛才一路積攢起來的好心情頓時煙消云散。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海灘上,狠狠地嘆了一聲 ,恨不得迎面而來的海風將這些爛攤子一起刮走才好。辰希踩著柔軟潮濕的沙灘輕輕走到我的身邊。

“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訴我?”她站在我面前,抬起簾子似的睫毛看著我,流光的眼眸里微微有些慍色。海藻般的黑發從她的肩頭順滑地垂落而下,如同六月的雨凝結在頭頂,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我猛然回過神,視線和辰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中一陣慌亂,連忙閃躲過去。見狀,辰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連王彪你都不怕,為什么害怕我的眼睛呢?”

我詫異地看著她。“戰書的事,你都知道了?”

“別勉強自己,辰希咬了咬嘴唇,實在不行就認輸吧。”她柔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撤回目光,腳邊飛揚的泡沫沾濕她寶藍色的裙擺。我的心輕輕顫了顫。

“我是不想見你總被王彪那家伙纏著才主動幫你解圍好么。”我不屑。

“誰要你解圍啊。”辰希撇了撇嘴,一甩長發就欲離開。我瞬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上前拉住她。

辰希轉過臉,冷冷地看著我。我心中無限懊悔,然而下一秒,辰希微蹙的眉毛卻彎成兩道細細的月牙。

“我逗你呢,看把你嚇的。”她捂著嘴,甜甜地笑。辰希踮起腳尖,明亮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心情不好?”她歪過頭來,瞇起眼。我朝她苦笑著,背過臉去。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故事?”我問。

“人魚傳說。”

我哭笑不得,“怎么連你也開始相信這個了?”

“你就聽聽看嘛,”她拉著我,不依不饒。“保證和城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詭異傳說不一樣。”

我對故事的態度其實談不來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只是瓶子的一席話讓我越想越心煩,看著辰希可憐兮兮的眼神,我的心一軟,只能答應下來。

初夏的午后,海面風平浪靜。岸邊暖暖的濕氣蒸騰上來,撓得身心一陣酥軟。我背靠著熱乎乎的沙子,將頭枕在辰希的腳邊。她坐在木屋高高的臺階上,用手輕輕支起下巴。唯美甚至略帶些憂傷的童話故事被初夏的風悄悄裁剪出一個缺口,那些遙遠海域的天光,美人魚天籟般的歌聲和淡淡的海風從中悄悄流淌出來。

辰希眺望著海天交接的地方,眼里閃著光,她自顧自地說,偶爾伸出纖細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發,指尖上淡淡的溫涼似乎能將人融化進夢一樣的故事里。

辰希口中的人魚美麗善良,與西城人們口耳相傳的怪誕傳說有著云泥之判。我躺在陽光下,閉上眼靜靜地聽,愈發覺得眼前的畫面真實起來。那些蕩漾在深海里的淺色影子,竟緩緩長出了血肉。

“人魚小姐擱淺在岸邊……”辰希忽然不說話了。

“后來呢?”我一轱轆從沙灘上爬起,緊緊看著她,急盼著下文。

“你不是不想聽的嘛?”她將雙手背到身后,傾下身子壞壞地笑。。

“今天時間不早了,不然改天再告訴你?”她靜靜看著我,赤紅色的晚霞飄落在她的臉頰上,泛起一抹動人的紅暈。

我努力抑制著被撩撥上來的好奇心,勉強點點頭。辰希踱步來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

“心情好點沒?”她問。

我注視著夕陽下辰希柔美的臉,瘋狂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有件事要和你說。”我支吾著向她招了招手。辰希很聽話地湊了過來,一陣淡香從她耳根逃逸而出,我一瞬間迷醉過去。

“就是……”我頓了頓,迅速低頭吻了吻辰希的臉頰,立刻轉身,向著傍月灘的盡頭狂奔過去。

迎著穿膛而過的風,沿著紫紅色的海,我甩開雙腿用力奔跑,嘴角似乎還殘留著辰希耳根后的淡香,耳邊仿佛還流淌著那個未完待續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很香。床邊昏黃的油燈細細地抖動,撕開夜的一角,弱弱的火苗倒映出辰希纖長的身影,一直搖晃進我的夢里。

七月份的尾巴上,厚厚的雨云積聚起來,籠罩在西城的上空。我坐在自家門口,仰頭望天,泥龍般的黑云互相纏繞在一起,向傍月灣的方向奔騰而去。這樣的雨云并不少見,它們總會趕在夏天到來之前將所到之處狠狠沖刷一邊,氣勢洶洶。滾滾云流如同戰車轟轟碾過,帶來的必是海潮泛濫的一整個星期。

如此惡劣的天氣,母親是絕不會允許我出門的。我無奈地仰望天空,豆大的雨點落在臉上,冰涼一片。灰蒙蒙的顏料潑灑在廣袤的天宇,卻滴落在我的心頭。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被迫呆在家中,一日三餐都由母親一人操辦。瓶子再沒來過,八成也是被鎖在家里。

詭異的傳說越傳越開,徘徊在西城上空,陰魂不散。由于夏季暴雨,潮水漫漲,近水海域一代頗不平靜,時常發生漁人出海失蹤一類事件,潮汐之夜,甚至會有一些臨海居民下落不明,各種怪事鬧得西城人心惶惶。

外面太危險,我記得每次母親外出回來時都是這句話,伴隨著油布傘下的一張凝重的臉。

“這幾天就別出門了,”母親抖了抖手中的傘,接過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海邊太危險,再放你出去瘋玩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魚帶走了。”

“人魚很兇惡嗎?”我問母親。她看了看我,繼續做著手里的活。

“被附體變成人魚之后,就不再是自己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你見過?”我又問。終于,母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沒有沒有,見過我還能回來么?沒看見我正忙么,去去,做你的事去!”

我悻悻地回到房里,坐在床上發呆。陰暗潮濕的光線緊貼著翹皮的墻壁游走進來,吹出一絲絲寒意。窗外雨聲依舊,砸在屋頂上,啪啪作響。我想著辰希,想著辰希的故事。相比于西城里散布恐怖傳說的人們,我更寧愿相信辰希,容顏傾城的人魚小姐溫柔善良,就像她自己一樣。我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一團紙,上面的“挑戰書”三個字無比刺目。窗外隱隱傳來嘩嘩的海潮聲,將雜亂無章的心情沖刷得更加泥濘。我狠狠咬了咬牙,將手里的紙揉成一團,用力擲出窗外。

永無休止的雨季終于在星期天的清晨走進了歷史。

當我來到傍月灘的時候,瓶子已經在岸邊等我了。他看見我,輕輕皺了皺眉頭。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黑壓壓的一群人早已靜候在那里,宛若巨大的海蟑螂匍匐在沙灘上,領頭的便是在西城后街一帶飛揚跋扈的王彪。

看見我,王彪粗糙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撮看似笑容的東西。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將雙手抱在頭上,懶懶地走到他的面前,“怎么?上次和我單挑被打成狗,這次還來找虐是么?”

飽含譏諷的話如同一顆炸彈扔在人堆里,黑壓壓的人群頓時升騰起一陣劇烈的騷動,王彪抽了抽嘴角,面色漸漸陰沉下來。

“要比就比,少給我耍貧嘴。”他咧了咧嘴,“單挑我確實不如你,不過水性的話可就說不定了。”

我朝他攤一攤手,不置可否。

“怎么比”?我問。

“很簡單,”王彪走上前來,指著大海,“從岸上出發,誰先到那邊的隔離帶算誰贏。”

大雨初歇,天朗氣清,可是風勢卻依舊不減,由于風向,本就波瀾翻涌的海面上不時浮出若隱若現的白色的漩渦,宛若海神的巨眼,猙獰而兇惡。

“行!”我果斷答應下來,二話沒說,迅速解決掉身上的束縛,赤著雙腳向海邊走去。瓶子追上來將我一把拉住,“別逞強!”他緊緊看著我,“你水性比不過他,我來吧。”

我咬咬牙,用力揉了揉他微卷的黑發,“屁大點事啊,放心好了。”我再次環顧四周,卻仍舊沒有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失落又涌上心頭。

“辰希呢?”我裝作若無其事地隨口一問。

“她說會來的,可能快了吧。”瓶子嘆了口氣,拍拍我,“萬一出什么事你就向這里揮手,我馬上下去救你。”

“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話么?”我用力抖了抖肩,頭也不回地向海邊走去。

潮水躍出海面奮力相撞,猛地爆破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殘破的浪花沖刷到腳趾縫里,冰涼刺骨。我和王彪對視一眼,立刻甩開腿腳向著隔離帶狂奔過去。天際的潮水行至沙灘,速度依舊不減,冷不丁地抽打在腿上,我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栽倒在海水里,苦澀的液體無孔不入,嗆得我狂咳不止,異常狼狽。身后的人群里轟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反觀王彪,下盤穩若虬干,整個人仿佛一艘戰船,破浪而行。他聞聲回頭,咧嘴一笑,迅速轉身繼續向前。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再也聽不見岸上的任何聲響。耳邊塞滿了嘩嘩的海潮聲,我將臉盡量高高仰起,用力劃水才能勉強讓身體不沉下去。洶涌的潮水將人拋上拋下,包裹著長天大地劇烈顫抖。灌滿鹽堿的海浪發瘋一樣吞食體內的水分,整個世界一片混沌。我來不及多想,只顧著迎著風浪撲騰。

游至中間地段,浪似乎小了下來,我側頭看去,王彪竟然被我略微拉開一些距離,海蜘蛛般濕滑烏黑的頭發緊緊吸在頭皮上,更凸顯出他的艱難境地。這一發現讓我心花怒放,于是卯足了勁,更賣力地向前游去。此時的海水深淺難知,一腳踩下仿佛踏空而行。我拼了命地向前,白色的隔離帶映入眼簾,成功已近在咫尺。

然而,絕望卻在下一個瞬間悄悄勾住我的脖頸。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觸碰我的腳!

我的頭皮猛地一緊,全身的肌肉突然驚醒,洶涌的求生欲迅速涌入四肢百骸。我用力拍打海水,試圖逃離開來。然而那濕滑的觸感宛如鬼魅,纏繞著腳踝漸漸攀沿而上,死死勒住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令我無法抗拒。龐大的恐懼瘋狂地錘擊著我的心臟。越用力,那東西便攥得越緊,我感覺自己在漸漸下沉!容不得多想,我趕緊猛吸一口,扎入海底,抓住纏繞物拼命撕扯,然而那東西軟滑堅韌,任憑如何拉拽都無濟于事。

漸漸地,胸腔里開始沉悶起來,手腳竟越發沉重。過往的人和事開始在眼前閃現,然后,模糊。我看著頭頂蕩漾的水面,蔚藍的柔光從水紋里穿透而下,漂浮在海里,竟有在天堂穿行的錯覺。

似乎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類似魚一樣的巨大鰭尾從我的面前悄然劃過,宛如天邊燒紅的云霞。它在我的面前悄然游動,身形曼妙得如同傾泄在海面的月光,輕柔而華美。我猛然想到傳說中的荒誕之物,張開嘴來想要叫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大團大團的氣泡被喉嚨擠壓出來,打著旋上升,眼前的物景逐漸模糊。那道紅影似乎朝我游了過來,我輕輕張開五指,剛想觸碰面前的精美容顏,那幻象卻如風般驟然消散。

終于,四周慢慢被黑暗吞噬,萬物寂寂。

“洛凡。”

“洛凡!”

好像有人在叫我。

“洛凡!”那人又叫了一聲,我用力睜開沉甸甸的眼皮,刺目的陽光驟然而下,面前背光的面孔被封鎖得一片漆黑。

“好點沒?”那一張黑臉扶我坐了起來,我認出那是瓶子的聲音。頓時胃里一陣翻涌,我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擦了擦嘴,迷茫地望向四周。

“辰希呢?”我問瓶子。

“小子,”王彪沙啞的聲音硬生生地插了進來,他雙手抱懷,跨立在我的面前,擋住半邊天。“別想她了,今日算你輸,不信你問問大伙兒。哎是不是啊?!”王彪語調高亢。周圍立刻傳來一片起哄聲。

“以后大家按約定辦事,你再別來騷擾辰希,我也不會主動找你的麻煩,不然。”王彪撇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后黑壓壓的人群,“可別怪老子手辣!”

我搖晃著站起身,扶在瓶子的肩上,喘著粗氣瞪眼看著王彪一行人大搖大擺離開我的視線。正午的陽光高懸在頭頂,將腳底的沙子蒸得滾燙。

“你沒事吧?”瓶子忽然轉過身來,雙手捏住我的肩使勁搖晃。“剛才怎么了?不是讓你有情況就通知我嗎?”

“我的腳不知被什么東西纏住了,我用力啐了一口,不然怎么可能敗給那孫子!”

“是誰把你救上來的?”瓶子呆呆地看著我。

“不是你嗎?”我蒙了。

“不是我啊,見你潛到水里半天不出來,我還著急呢,最后是海浪把你沖上岸的呀。”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沒了浪和風的聲響,我愣在那里,感覺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我閉上眼睛,反復回想著溺水時的情景,然而那些畫面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無法拼接到一起。

見狀,瓶子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沒被淹死已是萬幸。走,我送你回家。”說罷,他架起我的胳膊就將我往回拖。

“我能走,”我用力抽回手臂,“辰希呢?”我問。

“別想她了。”瓶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輸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情緒平復下來。

“我要見她。”

我邁開雙腿在沙地上飛跑,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我再一次地搜尋回憶,那些閃現而出的人和事,蕩漾的海水,深藍色的海底和身旁靜謐的光線。我閉上眼睛努力思索,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奮力奔跑。猛然間,一道紅色的光影從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像傍晚時分的火燒云,紅的仿佛快要滴出血來。慢慢地,它似乎游動起來,在鈷藍色的水波里,在晶瑩的光線里,來回游動。

剎那間,一記靈光猛然擊中身體,我立即停下腳步。那道紅光驟然消散,熟悉的木屋靜立在視線里。我用力甩了甩頭,走到木屋前扣響房門,無人應聲。一陣陣虛弱感逐漸翻涌上來,我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晚風攪動著海水的咸腥味緩緩升入天空,似乎連光線都變得濃稠,它們透過天邊層層疊疊的云翳投射下來,在地面上扯出萬物淺淺長長的孤影。我被籠罩在這樣的孤影里,以至于辰希的聲音都沒能將我從中拉扯出來。

“喂!”她使勁搖了搖我,我恍然回神。辰希蹲在我的面前,略有些詫異。

“想什么呢?叫你也不應。”她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輸了。”我看了看她。

她微微一愣,垂下眼簾。

“我知道。”

“你知道?”我詫異。

“是我告訴她的。”瓶子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他倚靠在木樁上,皺了皺眉,“你們有什么話快說吧,等會王彪來了看見我們在這可不好。”

一陣怒火瞬間升騰上來,我攥緊拳頭剛欲起身,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按在我的手背上,辰希將我的手指溫柔地扒開,握在她溫涼微濕的掌心里,她沖我搖了搖頭,清亮的瞳孔里噙著水汽。

見我安靜下來,她轉身對瓶子使了個眼色,瓶子欲言又止,無奈地甩甩頭遠離開來。

“為什么不聽我的話?自找苦吃。”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滿是憂傷。我握了握掌心里柔嫩的手,卻不敢用力。

“今天為什么不來?”我看著辰希的臉,猛然一陣委屈從胸口泛了上來。“你來的話也許我就不會輸了。”我努力克制聲音的顫抖,然而酸酸的感覺卻一個勁地涌上鼻梁。辰希伸出雙臂,抱了抱我,“對不起,”她將嘴附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語氣柔軟得就像一朵飄在空中的云。

“我討厭你總是這么自作主張。”她漸漸哽咽起來,“下次別再這么倔了,知道嗎?”她說著,環繞著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將我摟的更緊些。勢如涌浪的疼痛沖刷著胸口,我狠狠點了點頭。

我把臉埋進她烏黑的長發里,嗅著里面幽幽的芳香。

“辰希,我今天看見……”

“看見什么?”辰希依舊抱著我,輕聲問。

那道紅影又在腦海中游動起來。我深吸一口氣。

“人魚。”

說完這兩個字后,仿佛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氣,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就像是靈魂被抽離而出。只在那一瞬間,辰希似乎是輕微地顫了顫,她坐直身體,皺著眉頭緊緊看著我。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并沒有開口反駁。辰希站了起來,拉著我。

“去哪?”我問。

“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頭也不回,只是拉著我一個勁地向臺階上走。我站在門口,看著辰希消失進里屋然后出來,手上似乎多了什么。她來到我面前,張開手掌,兩片火紅色的鱗片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霞光撒于其上,鱗片內部透明色澤的經絡在視網膜上緩緩跳動起來。

“送給你。”她將鱗片遞過來。“上回在海灘邊撿的,也許是人魚留下的吧。”她注視著我,茶色的瞳孔迎著光線縮成一個點。我伸手去接,指尖上傳來如玉般的絲滑觸感,溫潤微涼。正要縮回,辰希卻輕輕抓住我的手。

“以后晚上能來陪陪我么?”她看著我,眼里滿是懇求。“我怕一個人的寂寞時光……”她喃喃自語。

我一愣,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我和瓶子各自低著頭,懷揣著兩份沉甸甸的心事踽踽獨行。我緊緊攥著手里的鱗片,掌心浸出了汗。下一個路口,瓶子停了下來,他瞅了瞅四周,隨即一把拉住我。

“以后別再去找辰希了。”他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這不可能。”我語氣冰冷。

“你就不能聽人一次勸嘛?”

瓶子盯著我,眼中滿是嗔怒。我沉默了片刻,仍舊搖了搖頭。

瓶子靜默在原地,白亮亮的月光披滿他的頭發,裹上一層滿滿的失望。他張了張嘴,似乎很想坦白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很慌亂,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搖了搖頭,轉身消失在蒼茫的夜色里,夜風從巷口昏黃的路燈下吹拂過來,凍得人心瑟瑟發抖。

那一夜,雙腿又開始隱隱作痛。我徹底失眠了,看著手里溫涼的紅色鱗片,胸口堵的發緊。我想瓶子一定有什么瞞著我,就像我沒有將溺水時的所見之物告訴他一樣。

人魚傳說仍舊在西城的大街小巷里流傳,宛若海角天涯的風,來時風起云涌,卻無形無蹤。唯一不同的是,我竟然漸漸開始相信那樣的傳說。

夜深人靜的夜晚,我被各種夢的肥皂泡包裹著,墜入同樣的蔚藍之中,四周的光線在潮水里穿梭,一條美麗的人魚在我的身邊游來游去。她甩動著寬大的尾,仿佛一條紅色的絲帶纏繞在我的周圍。她悄然游到我面前,黑色的秀發在水里蓬松開來,如同風中飛揚的裙擺。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兩片紅寶石般的魚鱗,伸手遞過去。她的美眸里流露出一抹詫異,她輕輕搖了搖頭,憐愛地注視著我,清朗的眼睛像九月的天空。她吻了我的額頭,嫣然一笑,轉身向著更深更深的海底游去,除了一些氣泡,什么也沒留下。

每天的傍晚,我仍舊會去傍月灘,聽辰希說前天未說完的故事。她總是倚靠在門口,微笑著向我招手,開口的瞬間云霞滿天。只是辰希的臉色日漸憔悴,手腳越發的冰涼。她開始變得愛哭,常常看著月光發著呆,在轉過頭的時候,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淚痕。有時,當我詢問起辰希的經歷,她也只是淺淺地一帶而過。

“我不記得那么多了。”她總會這樣搪塞我。

辰希告訴我,記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就如同潮水,會滾滾而來,也會嘩嘩而去。退潮的時候會帶走沙灘上所有的痕跡,抹平細密的沙土,等待著另一個來訪者在上面種下新的腳印。人魚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盡管擁有著永恒的生命與不老的容顏,可卻仍然抵擋不住記憶的褪去。這對人魚而言算是比死亡更難以接受的事情。

言至此處,她突然不說話了,清如溪水的聲音如同被人抽刀斬斷,飄蕩在夜風里。緊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顫了一下,漸漸蜷縮起來,躲在我的手掌的最深處,仿佛一個收了驚的孩子。月亮在那一刻緩緩攀上云端,銀白的月輝撒在辰希的臉上,憂愁而柔美。那一刻,一股灰暗的悲傷從她的眼神里悄然流淌出來,凄楚,決絕。

夏末那天傍晚,我照常去看辰希。趁母親出門之際,我從衣柜里摸出存了好久的零錢,偷偷跑到南門買了辰希最愛吃的酥餅。到達傍月灘的時候,暮色幾乎散盡。辰希并沒有責怪我遲到,她依舊倚靠在門框上,站在柔和的海風中向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比起昨天時的又憔悴了一些,宛若千年之前的精美瓷器,蒼白而易碎。我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臉,“笨蛋,外面風這么大,不是讓你在屋里呆著么,本來身體就不好……”

她輕輕吐了吐舌頭,一副乖小孩的模樣,我伸出手,輕輕抱著她。

“張開嘴巴,閉上眼睛。”我說。辰希很聽話地照做了,我將酥餅取出一小塊悄悄放進她的嘴里。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兩行淚水浸濕顫動的睫毛流淌下來,滴落在我的掌心里。

“怎么了?不好吃嗎?”我忽然慌了,不明白前一秒還嘻笑的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當辰希顫抖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時,整個世界似乎都震了一下。

“洛凡,忘了我吧……”她無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輕聲自語。

我不懂辰希這句話的意思。

那一晚,她軟在我的懷里輕輕地哭,終于哭得累了才悄悄睡去,我將她溫柔地抱起,緩緩放在床上,浮在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一縷飄散的沙。我看著辰希臉頰上的淚痕,心疼到了極點,悄悄退出屋子,輕輕關好門。

冰涼的夜從頭淋下,撒在身上的盡是萬斗星光。我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沙灘上。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撒便整片傍月灘。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我忽然想到,這竟是自己臥床不起的最后一夜所夢之景。猛然之間,我暗暗害怕起來,冷冷的海幽幽地嗚咽,瑟瑟發抖的湖面泛起寒寒的光。我忽然覺得這一切竟愈發地照應起來,像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早已被某個神秘人悄悄編寫好塞進生命,等待著我去將它翻開。

愈想愈害怕,順著海岸迎著風,我開始奔跑,拼命地奔跑。我要跑到故事的結尾,一切終了的章節里去。云飄了過來,遮住朗月,天地驟暗。海水嘩嘩地翻涌,四周的樹林颯颯迎風,噴吐出種種詭異的聲響,口無遮攔。

我一個急剎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著前方,爬蟲般的恐懼侵略上頭皮,我卻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遠處的沙灘上,一個細條條的黑色陰影從海水里慢慢站立起來,似乎是同時看見了我,它向我飄過來。我想起傳說中在潮汐之夜尋人附體的海靈,頓時喉嚨里噎得發緊,連呼喊的勇氣也被吸吮得一干二凈,我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拔腿就跑。

那陰影開始追趕我,移動的速度愈發加快。我手足無措,尋了一塊大礁石,迅速藏匿其后。背抵的冰涼的石面,我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喘著粗氣。

近了,我已經能聽見它在亂石間穿梭的聲響。一陣風猛地抽在身上,雞皮疙瘩碎了一地。

更近了,它劇烈地喘著氣,緩緩靠近礁石,我似乎都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狠狠咬了咬牙,死死盯住石頭邊緣,竟然橫豎難逃一劫,不如和它拼個魚死網破。

它探出腦袋的瞬間,全身的肌肉陡然覺醒,我猛地拔地而起,雙手緊緊鎖住它的脖子,右腿用力一鉤,將它掀翻在地。就在我輪起拳頭準備擊而殺之的時候,那生物發出令人詫異的嘶吼。

“洛凡!是我!!”

我用力剎住全速而下的拳頭,大驚。

“瓶子?!”

我趕忙從他身上站起來,兩腿一軟癱在地上,驚魂未定。瓶子狼狽地掙扎著坐起身,喘著粗氣。

“你干嘛?”他摸了摸被勒疼的后頸。

“我還要問你呢!”我沒好氣地回敬他,“大半夜的跑到這來。”

瓶子站起身,拖著我的手。“快起來,你整晚不回家,你媽正到處找你呢。”

瓶子的話將我扇醒,我一直陪著辰希,竟然忘記了時間,現在可是半夜了啊,我心里暗叫不好。

“你媽來找我,說你不見了,急得不行。我想你肯定在這,就找過來了。”瓶子甩甩手,快步向前,我一言不發,低著頭緊緊跟在他身后。

“洛凡。”瓶子突然剎住腳步,我一不留神,撞在他的后背上。“又怎么了?”我捂著撞疼的鼻子,一陣惱怒。

“你又去看辰希了?”瓶子背對著我緩緩開口,語氣里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如果你想勸我放棄就省省吧。”我冷冷地摔下一句,繼續向前走。瓶子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腕。

“好好對她。”他如是說,“不管以后會發生什么。”

秋初的第一天開始,我被母親關了禁閉。她說只有這樣才能拴住我的腿,免得哪天再跑去傍月灘瞎轉悠被人魚捉走。我仍舊記得瓶子那夜的話語,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令我始料未及,不過好在他終于不再反對我和辰希之間的交往。我被困在家里,只好麻煩瓶子每天下午去一趟傍月灘,替我和辰希傳話。

人魚的傳說仍在繼續,宛如鬼魅一般游竄在大街小巷,西城里的人們逢夜閉戶,在夜風的呼嘯聲里點起一只蠟燭,躲藏在微弱的光線里悄悄扒開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驚恐。飯后的傍晚,母親坐在堂前和我說著室外情行,南門的幺兒在風雨之夜去海邊玩,再沒回來。北岸的三李前些日子下海捕魚,杳無音訊。

“現在外面已經不安全了,”她兩手按在膝蓋上,嘆了口氣。

我蹲在躺椅上,聽她說著,興味索然。

“你就這么肯定這一切是人魚所為?”我問她。

“那還有假!”她立馬回應,似乎是怕聲音太大,她捂住嘴湊了過來。“據說人魚形體高大,青面獠牙。”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的那一道紅影又輕盈地游動起來。第一次,我才發覺人云亦云是如此的可笑。

“如果我說人魚救過我呢?”我淡淡看了一眼母親。果然,她擺擺手,“小孩子竟說瞎話,等會吃完飯沒事趕緊睡覺,不許胡思亂想了。”

我每日呆在家中,不斷被母親灌入從外面拾來的閑言碎語,自然沒法去看辰希。她還好么?是不是無聊了?會不會寂寞呢?我整天徘徊于堂前,腦海中僅剩下辰希的身影。

難得清靜的時間里,我終于能夠靜下心來,思考近來發生的一切。那些原本只存活在故事里的情節掙脫了桎梏,在我的身上輪番上演。人魚傳說、意外的溺水獲救、火紅色的魚鱗、以及辰希和瓶子的反常之舉。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獨自摸索,卻毫無頭緒。

我仰頭望天,陰沉沉的雨云壓了下來,大風四起,廣闊的天幕搖搖欲墜。我坐在躺椅上,感覺冥冥之中的一切即將隨著肅殺的秋風步入故事的結尾。就在這時,瓶子焦急的呼喊聲從院墻上傳來。他斜挎在墻頭,身上的衣服被大汗浸濕,顯然是從何處一路狂奔而來。

“洛凡!”他大聲喊我。

“辰希出事了!”

我緊緊跟在瓶子的身后飛速穿行。轉過巷口時刮來的烈風抓起一把沙猛地甩在臉上,宛若刀割。我用盡了全力向前奔跑,狠狠喘著粗氣,來不及細問,然而瓶子凝重的神情早已將我的心一腳踹入谷底。

來到辰希家的時候,我已累得不成人形。

“怎么回事?”我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上氣不接下氣。

瓶子指了指門,低下頭來不再說話。我緩緩站起身,扶著欄桿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身后飛沙走石,潮水翻涌。我在門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握住門把。

開門的瞬間,一種突兀的恐慌從小屋內轟然噴發出來,我努力抑制著粗重的喘息,扶著門沿躡手躡腳地向內走去。當我看到躺在床上,虛弱憔悴的辰希時,整個人都驚呆了。仿佛從未有過腿腳一般,我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細密的火紅色鱗片從辰希光潔白皙的小腹處蔓延而下,包裹著臀部,將下半身的腿腳全部連接在一起,化作一條寬大的魚尾從床腳斜掛下來,蕩在空中的魚尾輕微地跳動著,仿佛一條長時間脫水的魚。

我死死捂住嘴巴,竭盡全力想要喊出辰希的名字,卻只能發出近似野獸般的低吼。瓶子快步走上前來,將我從地上拉起。

“她怎么了?!”我猛地轉過身,一把揪住瓶子的衣領,瘋狂地大喊,聲嘶力竭。

“洛凡!你冷靜點!”瓶子用力掙扎。輕微的咳嗽聲從床頭傳來,我松開手,撲到床前,看著辰希布滿汗珠的臉頰,我感覺自己的理智正被一點一點地吞噬干凈。

“辰希!”我顫抖著抓起她蒼白的手,冰涼刺骨。視線瞬間化成一片,一股熱流從眼眶里翻滾下來。

“洛凡……”她輕聲呼喊我的名字。“對不起啊,讓你看見我這幅樣子……”她呢喃自語。

“沒事的,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用力掙扎起身,坐到床邊,將辰希緊緊摟在懷里。我伸出劇烈顫抖的手指,緩緩觸碰到那條火紅色的魚尾,如玉般的溫涼觸感從指縫間滲透進去,恍如隔世。

“瓶子!”我轉過頭向他使勁叫喊。“辰希到底怎么了?你們究竟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瓶子深吸一口氣,哽咽著轉過臉去。

“你和王彪比賽溺水的那天,是辰希變成人魚頂著海浪將你救上岸的。”瓶子說著,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臉。辰希倚靠在我的胸口,輕輕閉上眼睛。剎那間,那道紅影又在我的腦海里游動起來,披著蔚藍的柔光,宛如落入凡間的天神。眼淚倏地流淌下來,我用力搖頭,將她摟得更緊些。

“見你一直不上岸,我便沿著海岸線獨自尋找,卻在傍月灘盡頭的草叢里找到了擱淺在岸邊的辰希。”瓶子已經開始嗚咽,“她告訴了我所有有關人魚傳說的真相,她說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等到潮退之夜,所有人魚的記憶會隨著海浪一同消退,她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瓶子的話仿佛毒刺一般狠狠扎在心頭,我看著懷里憔悴的辰希,如同熟睡的嬰兒一般漂浮在迷蒙的世界里,就像秋日里的風,輕飄飄的越飛越遠。

“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告訴你有用嗎?!”瓶子突然沖了過來,捏住我的肩用力搖晃,他紅著眼睛瞪著我。“你以為我阻止你和辰希的交往是因為我害怕王彪找茬嗎!她每次化身成人形都要消耗掉大量的體力,為了和你呆在一起,她連命都可以不要,你有想過這些嗎?”

全身仿佛僵死一般,我愣在原地,太陽穴突兀地疼,整個腦袋嗡嗡作響。瓶子沉默了,緩緩送開我的肩膀,搖晃著后退,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猛然間,我想起所有的過往,為何溺水時我能幸運地活下來,為何瓶子不斷阻止我,為何辰希會如此熟悉人魚的故事,會突然病倒,會一天天急劇地衰弱。我低下頭,緊緊咬住牙齒,卻仍舊無法阻止滿滿的悔恨溢出眼眶,在臉頰上肆意翻滾。

我緊緊握住辰希冰涼的手,注視著她柔美的臉。我想起辰希總愛在夏天穿的那條寶藍色裙擺,想起她和浪花一樣可愛的微笑,想起她在風里飛揚的黑色長發,想起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九月天空那般晴朗。她喜歡纏著我和瓶子坐在海灘陪她看海,她說她害怕漫長的夜,害怕一個人的寂寞時光……

秋風依舊呼嘯,猛地撞在房頂上,傳來嘎吱嘎吱的哭泣,悲傷而凄愴。我努力抑制住胸口噬骨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氣。

“我能挽救些什么?”我帶著些許顫抖的哭腔緩緩開口。

瓶子似乎也從傷感中回過神來,他抹了一把臉,從地上迅速爬起。

“帶辰希去大海的最中央,讓月光照在她身上。”瓶子說著,走到我的面前。“不過要趕在午夜之前。”他靜靜注視著我。“也許這樣,辰希能恢復過來。”

我緊了緊拳頭,迅速坐起身,攬住辰希,將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瓶子快步走向門口,我緊隨其后。

令人窒息的絕望再一次降臨在我的頭上。

開門的瞬間,瓶子猝不及防,和匆匆而來的人影撞了個滿懷。堵在門口的身形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在心上。

“王彪?!”我聽見瓶子失聲驚呼。

看見我的瞬間,王彪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小子,別說我沒警告過你,你……”

他的視線移至我的懷里,脫口而出的憤怒竟硬生生地被他咬斷了去,孤零零的半截話飄搖在死一般寂靜的空氣里。我看見,王彪原先的怒火漸漸被驚愕取代,他慢慢退后,抬起手來指著我,臉上的驚愕迅速化作驚恐。

“人魚……”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隨后掉頭就跑。

“喂!王彪!”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轉身看瓶子,他的臉陰沉得可怕。

“快走!”瓶子一把拉住我,疾步而行。“這畜生肯定是回城里報信去了,不出意外,馬上就會有人帶著家伙趕過來了。”

“我要船,有船嗎?”我緊緊抱著辰希,問瓶子。

“船我備好了,我爸的漁船。”

“那你爸打魚怎么辦?”我震驚。

“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瓶子拋給我一個背影,一路向前。“等會你帶著辰希走,從這向西,船上有羅盤。我留在這擋住那些村民。”

狂風迎面刮來,卷動著瓶子雜亂的頭發波瀾翻涌。望著前面瓶子模糊的背影,我忽然鼻子一酸,用力甩甩頭,繼續向前。

我將辰希小心地放在甲板上,立即跳入海中和瓶子一起拉著纖繩頂著海浪步入前方的一大片黑暗之中。身后的海涯上火光四起,雜亂的腳步、呵斥、鐵器碰撞時尖銳刺耳的嘶叫像毒蛇一般纏繞過來。深沉的恐懼從天空緩緩壓下。

“快!”瓶子更加賣力地拉著纖繩,一個勁地催促我。

洶涌的人流愈來愈近,我已經能看清烈烈火光中一張張兇惡的臉,似乎青面獠牙,身材高大。猛然間,那樣荒誕的傳說再度浮現于我的腦海。據說人魚青面獠牙,身形高大。我記得母親是這么說的,我忽然感到一陣心寒。人們口耳相傳的怪物,究竟是那些徜徉在傳說里的美麗生靈,還是茍且于俗世凡塵的他們自己?

瓶子用盡全力將我推上甲板的時候,海水已經漫到他的下巴。他揚起臉來看著我,目光里蘊含著朦朧的情感。

“快走!”他用力拍了拍船體,立刻轉過身向著燈火攢動的岸邊游去。我爬到辰希身邊,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望著飄搖在海水里的瓶子的身影,我的眼淚瞬間流淌下來。

銀白色的月輝穿透云層,撕開海面上淡淡的寒霧,宛如靈境。辰希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月光籠罩,她下身紅色的鱗片泛起溫暖的柔光,我撫摸著那如綢緞一般細膩的魚鱗,胸口的疼痛卻無從說起。

辰希伸出手來,輕輕附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掌心里總算有了一絲溫度。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弱弱地問我。

我使勁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

“好點沒?”我凝視著辰希,恨不得將她化在自己的身體里。她點點頭,勉強從我的懷里掙脫開來。她看著我,目光里滿是留戀。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撒便整片大海。這樣的場景再一次重現在我的眼前,和那一夜的夢幾乎相同,夢中的船塢迷失在最后的章節里,宛如傳說一般的情節徹頭徹尾地照應起來。

“辰希,”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你相信童話故事嗎?”

她微笑著點點頭。

“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么?”

“好啊,什么故事?”

我抬起頭,看著頭頂璀璨的星空。

“人魚傳說。”

辰希半躺在甲板上,半瞇起眼睛,靜靜地聽,她聽得累了,就靠在我的懷里。沒有構思,也毫無章法的故事,卻宛若流水一般從我的唇齒間涓涓而下,在無垠的海面上靜靜地流淌。她似乎困了,倚靠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溫潤的鼻息噴吐在我的胸膛上,嘴角還掛著甜甜的微笑,像不諳世道孩子。

辰希,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和我講故事的時候也是這樣淡淡的微笑?

你有沒有看清我第一次吻你時臉紅心跳的樣子?

你記不記得故事里的人魚只有短短四季的記憶?

如果潮汐將席卷著記憶中的你向著海天之域滾滾而去,那我就這樣一直講下去,將人魚的傳說,我們的故事深深刻在你的腦海里。

我停頓下來,看著安眠的辰希。月的羽翼化成點點星辰灑落下來,飄落在她的臉上,美得超脫塵俗。

潮退之夜,人魚前世的所有記憶會隨著海浪消退。瓶子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回響。我緩緩低下頭來。

霎時間,遮天蔽日的疼痛從胸膛里轟然噴發出來。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上,在明星朗月的遮蔽中,我終于撕心裂肺地哭出聲響。

尾聲

老人靜靜地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手里夾著的半截香煙也燃燒干凈。天邊火紅的云霞仿佛燒入他的眉宇,微微泛紅的臉頰看上去似乎帶上了些許醉意。少女依舊拖著下下巴。,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在期盼下文。

沒有了嗎?少女問,語氣透露出淡淡的迫切。

呵呵,還有還有。老人雙手扶著膝蓋,緩緩站立起來。今夜該退潮了吧,老人笑著自言自語,夜晚海邊空氣陰濕,我這把老骨頭可吃不消呦,該走了,該走了。說罷,老人轉身就欲離去,少女急忙來到老人面前。

您明天還來嗎?

來,一定來。老人笑了笑。

那您明天繼續說給我聽吧。女孩略微沉吟,爽快地回答。

怕是明天你就忘記了呢。老人搖了搖頭。

怎么會?少女甩了甩烏黑的長發。那明天見啦?她朝老人擺擺手,向著海邊走去。

老人靜立在原地,目送著女孩的離去。

真的是很長的故事啦,說起來的話有幾十年那么長呢。老人低下頭來,輕聲自語。這么多年,你確實一點都沒變啊。

怕是明天,你又該忘記了吧?辰希。

兩滴溫熱的液體從老人溝壑縱橫的臉頰上滑落下來,消失在腳下的沙土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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