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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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風呼嘯,大雨傾盆,白色的建筑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像是被死亡層層地籠罩。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在空氣中持續地彌漫,充斥著整個病房。床頭的吊瓶“嘀嗒、嘀嗒”地作響,滿屋充滿了惶惶不安的氣氛。
俊偉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在重癥監護室待了三天三夜,剛轉到普通病房。他如死尸般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著沉寂的天花板,眼神空洞。但此時此刻,他的大腦是清醒的。
說實話,一直以來,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在此之前,俊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生活所逼而選擇輕生。但就在他心一狠,把整瓶兒的安眠藥一口悶,斜靠在床邊等死的時候,俊偉覺得這對他來說,或是最好的解脫。
“現在病人還處于半昏迷狀態,雖然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你們家長還是得注意,尤其是照顧好病人的情緒。接下來留院觀察這幾天,我們每天會定時安排醫生過來檢查病人的身體狀況......”醫生一邊跟家屬交代病人的情況,一邊快速地用筆在本子上記錄著。
“醫生唷,這,我兒子醒過來就可以出院了吧?我看好像也沒什么事。”婦人的語氣有點迫切。
“我們的建議是病人醒來后,再留院觀察一段時間,畢竟在醫院比較方便,如果有任何突發狀況,我們可以及時救治。當然,選擇權在你們家屬。”醫生平心靜氣地答道。
“是是是,醫生說得對,為了孩子能更好地恢復,還是留院觀察幾天比較安心?!贬t生說罷,站在婦人旁邊的男子隨即開口。
“那行,這邊我會盡快安排。還有,剛才提到的問題你們要好好注意,我這里還有其他病人,有什么問題及時聯系我們?!贬t生說著,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醫生,這不行啊,前幾天在重癥監護室就花了兩萬多,我們......”婦人拉住醫生,話還沒說完便被男子打斷,“好,后續的治療就按醫生說的辦!謝謝你們,麻煩了!”
雖然隔著一扇門,但醫生和家屬的交談俊偉還是聽得一清二楚。門外那急躁不安的婦人正是他的母親,而一旁的男子,是他的舅舅。母親的反應,他似乎不意外,只是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還是掠過些許失望。在俊偉住院的這幾天,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可是,他竟一點兒也不忍心責怪父親。
俊偉痛苦地閉上眼睛。八年了,這八年里發生了太多的事。尤其是少年時期的經歷,每每想起,他都不寒而栗。當時他才16歲,正值年少,原本該和其他同齡人一起,坐在教室里探索知識的奧妙。卻因家庭變故,他不得不輟學離開校園,早早地踏入社會,承擔起與他的年齡并不相符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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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幾乎都知道,俊偉的母親嗜賭、嗜酒如命,更有不少人調侃:這樣的女人誰人敢娶?可后來父親卻偏偏戀上她。雖然交往的時候,母親收斂許多,但祖父母及房親叔伯仍極力反對父親娶這樣的女人回家。就在父親猶豫著要不要結婚的時候,母親緊緊握著他的手,咬著牙保證:“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去賭場。相信我!”她一臉真誠感動了父親,他決定娶她。父親為此與家人鬧了好久。
婚后的生活一開始還算過得去,父親是村里的教師,工資雖不高,卻備受鄉里鄉親們的尊重。而母親以幫別人做農活為主,多多少少也能補貼一點家用。后來幾年,母親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俊杰;小兒子:俊偉),母憑子貴,加之婚后規規矩矩,確實不再賭博,慢慢地,公婆便從心里認可了她。
隨著兩個兒子的成長,家庭經濟開支日漸增多,周圍相似的家庭有很多,大部分父母早早地讓八九歲的孩子一起干農活,以幫襯家庭。父親是教師,深知教育對孩子的重要性,他平時在學校比較忙,只得周末回家,短短兩天休息時間也常用來批改學生作業、備課等,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兒子。母親沒文化,有時說話也很粗鄙,于是父親決定,送兩個兒子去學校。只是這樣一來,家里的負擔更重了,看著滿臉愁容的丈夫,母親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負擔了兩個兒子的學雜費和生活費后,日子并不像父親原先預想的那般艱難,他疑惑為什么妻子干農活一下子收入這么多,母親也未解釋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將錢交與父親。
后來有好幾次,鄰居偷偷跟父親說:“我最近瞧見你老婆頻繁地出入二狗那兒(村里的賭場),這英子(母親)是不是又開始了?”父親很生氣,“別擱這瞎說,你準定認錯人了,我家英子都好幾年沒碰那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心底里還是特別介意別人和以前一樣,用嘲笑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妻子?!昂煤煤?,我也沒有惡意,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编従用黠@有點不悅。
父親不是沒懷疑過,只是一直不肯相信,因工作忙,也沒有特地回家核實鄰居的話,加上每次回家,妻子的表現都很正常,他也就沒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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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飯后,母親對著埋頭于桌前批改作業的丈夫說道:“佬唷,我去李姐那邊兒結算一下這個月的工錢?!笨〗芘艿侥赣H跟前,“媽,我作業剛寫完,也沒什么事做,我跟你去李阿姨家吧?!蹦赣H遲疑了一會兒,父親剛好轉過身來看她,為了不讓父親看出端倪,母親只好說道:“那好吧,我們一起過去?!闭f罷便拉著兒子往外走。
夜里十點了,父親抬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老式時鐘,開始收拾桌面的一大摞作業本,并整整齊齊地疊放好。起身伸了個懶腰,盯著那扇鐵門喃喃自語道,“這么晚,怎么還沒回來?”父親抓起外套披在身上,準備去一趟李姐家。
還未走出巷口,便看到俊杰歡快地朝父親跑過來?!霸趺匆粋€人回來,你媽呢?”父親問??〗芡掏掏峦?,“我媽......我一個人回來......我媽,噢對,我媽還在李阿姨家喝茶,她說還有點事,讓我先回來,免得阿爸擔心。弟弟......弟弟睡了嗎?”父親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俊杰扯了幾下父親的衣角,父親這才回過神來。拉起兒子的手,“那既然這樣,我們先回家吧。”走回家的這小段路上,俊杰的心情異常地好,盡管他極力壓制,滿心歡喜還是溢于言表。這一切父親都看在眼里。
進了家門,俊杰脫了鞋,隨便洗了把臉,吹著口哨,準備睡覺。父親叫住他,“來,跟阿爸說說,今兒怎么這么開心呢?”兒子愣了愣,“沒......沒有啊,我......”“這父子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嗎?快說說快說說,也讓阿爸樂呵樂呵?!备赣H說罷,從旁邊搬來兩張短凳,并示意兒子坐下。
俊杰拗不過父親,眼珠子轉了轉,又看看父親的眼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隨后一臉認真地問:“阿爸,讀書真的有用嗎?你是不是想讓我和弟弟好好學習,以后跟你一樣做老師?”父親摸著兒子的頭,慈愛地說道:“你倆以后當不當老師倒不重要,關鍵是現在要努力讀書,將來才能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兒子歪著頭,繼續問道:“做想做的事情?那是不是讀了書就能賺很多錢?”父親笑了,“也可以這么說,不過錢乃身外之物,知識卻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啊!”“村里的大人都夸阿爸有份好工作,可是阿爸,我們家并不富裕啊。有些人沒讀過書也能輕輕松松就賺大錢呢,就像今晚......”俊杰說了一半捂住嘴,欲言又止。父親的臉一下子嚴肅下來,不過沒有追問,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學習,別幻想太多。先去睡吧?!笨〗茈y為情地點點頭,一溜煙就跑到里屋去了。
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來,拿起打火機“啪嗒”一聲,點燃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的煙,猛地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吐出來。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煙頭散落一地。平時他不這樣的,這包煙還是四天前妻子買的。煙霧繚繞的后面,是一個中年男子死寂般的臉。
“阿爸阿爸,你怎么還不睡?。俊笔q的小兒子俊偉起來撒尿,看到外屋那盞小小的白織燈還亮著,父親失了魂兒似的在那里坐著,他連著喊了父親幾聲,都沒得到回應,便走過來看。
俊偉搖了父親好幾下,他才回過神,“哦,怎么起來了?夜里涼,快進屋去吧,阿爸等會兒就睡了。哦,你媽還沒回來,我在等她。”父親又望了一下時鐘,還有一刻鐘就十二點了??ァ班拧绷艘宦?,就進去了。今天周末,跟同伴出去玩了一天,有點累。
不久,外面的門“咯吱”一聲開了,似乎聽不到半點兒腳步聲,門又被輕輕地上了鎖。母親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生怕發出太大的聲響被人發現。推開門的時候她就看到屋里有一道光,這讓她有點心虛。走進來看到燈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頭更是猛地震了一下。
借著燈光,地面上那小堆煙頭極為耀眼,母親感到不妙,仍故作鎮定地說了句,“今兒這么晚還不睡?”父親抬起頭,盯著她,一言不發。“呃,拿完工錢,我本來要跟著小杰一起回來的......不過,李姐她......硬是拉我再坐會兒,女人嘛,一嘮起家常就沒完沒了......”母親邊斷斷續續地解釋,邊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放在桌子上,并拆開說道:“噥,這是工錢,你拿著。”
父親瞟了一眼,桌上放著的至少有幾千塊錢。他掐掉手中那根沒抽完的煙,站起來,面無表情。母親怯怯地看著他,不敢說話,心里卻猜出了什么。父親終于開口:“今晚除了去李姐家,還去了哪兒?”“沒......沒有......就去找她結了工錢......又坐了好久?!蹦赣H低著頭,不敢與父親對視。
“工錢?這陣子怎么比以前多了好幾倍?你又去二狗那兒了?”父親直截了當,“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證的,還有,你說兒子年紀還小,你怎么能帶他去那種地方?”母親覺得沒必要掩飾了,“你先別生氣,我最近啊,手氣不錯,其實我拿給你的,多半是贏的。我估摸著再來幾把,兒子秋季的學費就有著落了。”“你閉嘴,咱家這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賭大輸了,家底都不夠你賠!”父親很生氣。
母親突然就掩面而泣,“是,我知道咱家里沒錢,每個月靠你千八百塊的工資,我收入又不高,兒子要上學,這日子過得很緊??删褪沁@樣,我才想著多賺些錢減輕你壓力啊!賭當然是有輸有贏,我心里知道輕重?!?/p>
父親更生氣了,“人就得腳踏實地,你這些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學費不夠我可以去找親戚們借,再慢慢還。倒是你,死性不改,這要把兒子也帶壞該怎么辦?”母親哭得更大聲了,“有哪些親戚還愿意借錢給你?去年裝修房子時欠二姑的錢還沒還,你妹是沒說什么,可是你妹夫呢,他就不計較嗎?還有我弟媳婦兒那邊,上個月還在催債。我有什么辦法?”
父親沉默了許久,母親擦了擦眼淚,試探性地對父親說,“要不讓小杰不讀算了,今晚在那里,好多人都說他很有天分呢,一下子就上手,我......”父親跳起來,青筋暴起:“別打我兒子主意!你以后也別去賭了,不然我跟你沒完!”
俊偉目睹了這一切,進屋后,他并沒睡。偷偷開了幾次門,父親今晚有點不正常,他想再過去問點什么,猶豫著還是忍住了。直到聽到母親的聲音,他又躲在門后,小心翼翼地開了一條門縫,注視著父母親。
那天晚上,輾轉難眠的不只有父母,還有快小升初的小兒子,聽到母親有不讓哥哥讀書的念頭,他很害怕,會不會也不讓他讀了,他還想跟他的同桌兼好兄弟阿權一起考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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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父親多找了份兼職,他一定要供兩個孩子讀書,一個都不能落下。小兒子俊偉則拼了命地學習,而母親時不時地就帶大哥出去,偶爾還慫恿小兒子一起,但他每次都堅決地拒絕。父親知道這些,每次一回家就苦口婆心地勸阻母親,很多次都無果,對大兒子軟硬兼施,也沒辦法。
父親萬萬沒想到,母親非但死性不改,還變本加厲,越賭膽越大,輸了就背著父親想方設法找親朋好友借錢,有借無還。開始別人母親以為是為了兒子的學費,后來聽說拿錢去賭博,就不借了,有些還漸漸地不聯系。就連祖父母都不想理會,當初他們二老可是極力反對父親娶母親回家的啊,老人擔心的就是兒媳婦一身陋習,會影響家庭和諧。
之后那幾年,父親在家族里受盡長輩的訓導和兄弟姐妹的嘲諷,在學校又受排擠,之后轉行,工作換了一份又一份,但始終處理不好同事之間的關系。因為父親每到一個地方,母親知道后都會變著法兒跟他身邊的人騙錢,父親不得已,最后選擇回家種田。
父親是家中主要經濟來源,生活本就不寬裕,加之沒有了固定收入,日子過得更為拮據。而母親戒了好幾年的賭,在那次原本想籌兒子的學費,心里想著試試手氣,恰巧短時間內逢賭必贏,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大兒子俊杰不斷地逃課,三年內學會了各種賭博,還經常抽煙、喝酒、打架。學校雖然在鎮上,但校長是同村人,看在與父親多年的交情上,不忍心讓他退學,多次親自找他去辦公室座談。希望他能浪子回頭,應付即將到來的中考。
小兒子俊偉就讀初二,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他盡力幫助父親,節假日會跟著父親下田干活,家務活也多是他承包,母親和哥哥沒日沒夜地在外浪蕩,一進家門就是找父親要錢,父親不給,母親便哭鬧,有時還會對小兒子拳打腳踢。父親好幾次替小兒子擋打,但從來不忍心對母親動手,這也是造成母親變本加厲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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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午后,俊偉和父親吃著飯,母親和哥哥已經幾天沒回家了。吃完還未收拾飯桌,四五個兇神惡煞的人便操著鐵棍闖進來。父親并不認識他們,他緊緊將小兒子護在身后,“你們這是......”
其中一人開口吼道:“我們來討錢!上個月十八號,你老婆向我們老大借了五萬,約定十天前還錢,但連個人影都沒,你說這筆債,是不是得你來?”
俊偉從父親身后探出頭,滿臉驚訝,聲音有點顫抖:“五萬?這么多?叔叔,你們會不會搞錯了呀?”父親向來是個溫文爾雅人,面對眼前這幾個壯漢,只能勉強擠出笑容,哈著頭,“幾位大哥,借五萬這事是不是有什么出入?你看我們家......”
“少來這套!”說罷,其中一個男人用握在手里的鐵棍,猛地掀起飯桌,“你老婆是不是叫英子?哦,還有那個叫俊杰的,是你兒子?”“看來這件事情是真的?!备赣H心里想。他遲疑了一會兒,又繼續好聲好氣地對他們說道:“要不你們先回去,等我老婆回來,我再跟她商量商量,盡快將錢還給你們!”
“嗯?”一個男人用眼神示意旁邊的人,另外幾個便領會,隨即搜父親的身,父親的衣袋里只揣了幾十塊,他們抽走了?!斑M里屋看看!”男人又發號施令般地喊了一句??ヅ艿礁跋胱钄r,卻被父親拉住了,父親對著他搖了搖頭,又望向門外,示意讓他待會兒找機會跑出去。
那幾個男人翻箱倒柜,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疑似藏錢的角落,后來只在父親那件掛在衣柜里的大衣搜出了幾百塊錢。俊偉趁亂跑了出去,他想到報警,但警局在鎮上,他那會兒還沒有手機,附近也找不到一個電話,等警察過來估計要好久,何況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最多治他們個私闖民宅的罪。他覺得最好是先去村委會找那個跟父親有來往的伯伯,他在村里有點官職,如果他出面,是不是能減少點利息。
當俊偉帶著伯伯及村委的其他幾個長輩趕來的時候,屋里只剩父親,他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那幾位長輩在一旁不停地問他發生了什么,父親始終不開口??タ粗魑皇宀畬Ω赣H輪番安慰、勸告,父親都沒反應,于是他對著幾位長輩說:“謝謝各位叔伯的關心,你們先去忙,我來跟我阿爸談談?!?/p>
送走長輩,俊偉看父親仍不想說話,便先拿起掃把簸箕,將地面上的碎碗渣子收拾干凈,又進里屋整理散落一地的衣物?!皟喊ⅲ牥值?,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讀書。以后不要留在這個小村里!”父親突然走進來,對著蹲在地上整理東西的兒子說道??ヌ痤^看著父親,父親將臉別到一邊,兩行淚在他布滿皺紋和污垢的臉上滑落。
即便被人追債到家里,母親和哥哥還是跟著了魔似的,繼續在外面賭??ポ^之以前更努力了,臨近初三,他想穩定成績,并爭取有更大的突破。他已經兩周沒回家了,學校離家有小段距離,他一直住在學校,也沒有欲望回去。兩周前他離家時,父親塞給他兩百塊,讓他只管學習,其他的事情不用理會太多。母親和哥哥執迷不悟,家里能讓他牽掛的,也就只有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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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父親給的生活費還有,俊偉還是決定回趟家看看。未進家門,他遠遠地看見門檻邊坐著一個人,走近一看,只見那人耷拉著腦袋,衣衫襤褸、頭發不修邊幅。他還未開口詢問是誰,那人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呆呆地盯著來者,“阿......阿爸?”俊偉睜大眼眸?!澳闶钦l人?”眼前這個相處了十六年的父親,竟然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他的眼淚一下子留下來,這到底是怎么了?
俊偉攙扶起父親,往屋內走去,家里空蕩蕩的,少了很多家具,父親突然撒開他的手,在屋里跑起來,邊跑邊笑。母親在撿著那蔫了的菜,哥哥坐在地上悶悶地抽煙。母親看到小兒子,有點欣喜,“崽你回來啦!”“媽,阿爸他......有看過醫生嗎?”俊偉著急地問。
“哦,你阿爸啊,不知道,之前以為中暑,喝了藥不見好。最近都有點神經,老是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在念叨啥。時好時壞的,這會兒你回來他又鬧騰了。”母親似乎很平靜,“哦,你姑姑有過來看過,擱了兩百塊錢叻,她還說你爺爺奶奶知道后病了,不過讓我們不用操心,那邊由他們照顧。我們還找大房的姑娘(村里弄鬼神的老阿婆,也稱她“算命先生”)瞧過了,說是失心瘋,噗......”母親居然掩嘴一笑。
“之前欠的那五萬還多少了?還有欠姑姑和舅舅兩家的錢呢?”俊偉盯著母親,“哈哈哈,別擔心,老大說可以再寬限些日子?!蹦赣H一點兒都不著急,好像很快就能還清債務似的。
“我進屋寫作業了?!笨o奈地看了看父親說道。哥哥突然暴跳如雷,扯下弟弟的書包,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說你這破書能不能別念了?”弟弟一下子愣住,不明所以。哥哥繼續吼到:“咱家沒錢供你了知不知道?又是學費又是住宿,還時不時要資料費?你能不能替家里想想?!笨]有說話,望著一旁“咯咯、咯咯”笑的父親,父親突然停下來,“對,沒錢咯,沒錢咯?!?/p>
俊偉不知道是怎么吃完那頓飯的,只是回學校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他回想離開家時,鄰居拉住他,偷偷告訴他近來的半個月,一直有不同的人上門討債,多是別村的。甚至有一個滿臉胡渣的大漢逼著他的父親下跪,好多人在圍觀,但都不敢插手。父親也是從那件事之后變得不正常。
他一路想了很多,一個一米七五的少年邊走邊哭,他已經顧及不了路人異樣的眼光,只是反復地想著:自己現在變成家里的拖累了嗎?
之后的一個月,俊偉的心思都沒辦法集中在學習上,一放學便往家跑,以前父親不想他干太多活兒,只需要他好好學習。可如今父親一犯病,就好像不認識他了。也不再督促他沒事多看幾本書,不再跟他探討哪個作家有哪些創作風格。
期末考試前夕,俊偉一直沒去學校,他準備輟學。有次班主任碰到他,了解完情況后,老師感到很痛心,后來偷偷地塞了錢給他,湊下學期的學費。并囑咐他不要說出去。老師讓他好好準備期末考試,剩余的學費再一起慢慢想辦法。俊偉打從心底里感激這位班主任,動搖了輟學的念頭。不料回家那一晚,哥哥不知怎么的,就搜他的書包,把班主任給的幾百塊拿走了。他絕望到谷底,這書,真的沒法兒念了。
就這樣,俊偉下定決心要輟學。跟老師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道別后,便離開了學校。但他不會像哥哥那般,在村里玩賭度日,而是決定去一個新的地方拼搏。當俊偉收拾好行囊,準備前往車站時,父親緊緊地抱著他,嘴里不斷地念叨著:“阿爸沒用,阿爸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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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三年,俊偉前后跑了五個城市,什么苦力活兒都干過。在大城市還是注重學歷,他后悔當初輟學,如今連初中文憑都沒有。他當過餐廳服務員、房產中介、搬運工……但工資都不夠用,每個月工資一打到卡里,他便取出來往家里寄。
這三年,俊偉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是不想回去,他一心想著在外面多賺點錢,好早點還清母親和哥哥賭博所欠下的債務。家里的債務就像一個無底洞,更是一個無堅不摧的牢籠,將俊偉死死地困住。母親每次在電話里的保證都是間歇性悔改,一進賭場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哥哥沒有一份正經工作,整天妄想著靠賭博發家致富。
俊偉一度想撒手不管,可一想到父親,他便一下子心軟。自小兒子走后,父親的病情更嚴重了,有時在路上看到一個背書包的少年,便跑過去抓著他往家里走,說是早點回家補功課。村里多半的孩子都怕他,為此有不少家長也警告過他,再嚇著孩子就要叫警察抓他。他每次都很樂呵,“警察能抓我去找小偉嗎?”
俊偉的身邊曾出現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肖靈,她也是輟學出來打工,不同之處在于她是富二代,她厭學、討厭家里的束縛。經常鬧絕食,后來父母拗不過,同意讓肖靈自己出來闖闖,前提條件是家里會暫時斷了她的經濟來源。肖靈果真就只身來到了陌生的城市,她出來后第一個認識的人便是俊偉,半個月相處下來,她便對俊偉有好感,并主動追求他。
剛滿二十歲的俊偉,明白肖靈的心意,其實他心里對她也有感覺,只是他也清楚,以他現在的條件,根本配不上這位姑娘。就他家目前的情況,除了好好工作,他暫時不該動別的心思。盡管肖靈對俊偉展開了激烈的追求,他始終偽裝得很冷漠,內心卻無比痛苦。不久,肖靈便被父母接走了,俊偉沒有送別她,但在心里默默地祝福這位勇敢的姑娘:她會有一個好的未來的??墒牵奈磥砟??
出來的第四年,是俊偉最艱難的時候。他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去餐廳當服務員,一個月只允許自己休息兩天。這兩個地方都充滿油煙的臭味,在工廠里,接觸的多是粗野煩躁的人,伴著機器低沉的轟鳴聲,睡眼朦朧的人兒總會有默契地發出怒氣沖天的謾罵聲,打破空氣的寧靜,俊偉漸漸也成為麻木的一員。而在餐廳,俊偉需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他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全程笑臉相迎。每每看到別人一家圍坐在飯桌時,他就特別羨慕,曾經他也有一個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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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偉,快回來吧,你爸......你爸他......快不行了!”接到姑丈的電話,俊偉來不及收拾太多行李,拿了一個小包便急匆匆地往火車站趕,他整個人都在抖,車站買票時甚至都說不清楚地點。這二十二年來,從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他恐慌過。在火車回程的這十三個小時,他想頭一歪睡過去,多希望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夢,阿爸還像以往那般在巷口等他;可他又不敢睡,一閉眼阿爸就滿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他禁不住在火車上嚎啕大哭,出門在外的這幾年,他默默忍受著脆弱和孤獨,不敢與人言說,如今最親密的人要離開了,他哭了一場又一場,哭泣中失去的力量,超乎想象。
父親出殯時,看著橫擱在面前的漆朱紅色棺木,棺蓋四角被鐵釘牢牢地固定住??ヒ呀浛薏怀鰜砹耍@里面,躺著的,是他時刻最牽掛的人兒啊!
靈堂里突然出現了好多許久沒聯系的親朋好友,他們穿著白長衫,頭戴白帽,腰束白帶,輪番上香。地上的瓦盆,因不間斷地燒紙錢而變得通紅,照紅了送葬人的臉和眼。上香后,各路親人便退到一邊喝茶聊天,若無其事地嘮家常。父親生前不愛熱鬧,謝幕時依然躲不過世間的聒噪與喧囂??キh顧了一下四周,似乎看不到任何一個人臉上有哀痛的表情。
棺木抬起之前,親人們又行五跪三扣之禮。母親一下子哭暈過去,被嬸娘扶到一旁。俊偉第一次看見多年放蕩不羈的大哥,乖巧地聽著主事人的安排,昨夜守靈,哥哥趴在棺木邊,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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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俊偉早已身心俱疲。夜里父親又跑進他的夢里,苦笑著跟他說“對不起!”俊偉猛地坐起來,泣不成聲。
他心情還未完全平復下來,外屋就傳來一陣爭吵聲,震得他心碎。他起來打開門,不遠處為剩下的葬禮錢爭得面紅耳赤的兩個人,是他的母親和哥哥。母親喊著她需要這筆錢去翻本兒,哥哥則吼著他急需這筆錢去炒股。
俊偉沒有上前勸阻,他輕輕地把門帶上、反鎖。他徹底崩潰了,他顫抖著拿出小包里的安眠藥,這個家,他一個人,大概扛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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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俊偉重重地錘了一下病床,伴隨著一聲痛苦的吼叫!
母親趕忙跑進來,“兒啊,你終于醒過來了!”俊偉將臉轉向一邊,母親站在一旁,哭著承認自己的錯誤,就跟父親出殯時哭喪一般凄慘??ネ蝗晦D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可憐、可悲又可笑的女人,冷笑了一聲。母親真的會改過自新嗎?
俊偉作勢想要拔掉手背上的針頭,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啊,你可不能再想不開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舅及時發現,你就去了啊嗚嗚嗚......”“兒啊,沒有你,媽要指望誰啊?”“我保證......對,我保證回家就不賭了!”
不久,舅舅也聞訊趕來。他拉開俊偉的母親,“姐,你先出去,我來跟外甥說?!闭f罷,母親緩緩走出病房,俊偉看著她佝僂的身影,心被蜇了一下。
“阿偉啊,舅知道你現在聽不下什么,不過我還是想跟你講幾句,你可要好好活著......”舅舅在床邊坐下,拉著俊偉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了半個多小時,俊偉幾乎沒聽進去。他腦海里只回旋著舅舅開始說的那一句:“你可要好好活著!”曾幾何時,父親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際,沒有半點兒微光。病房里依舊寂靜得可怕,俊偉喃喃自語:“這次一定要為自己好好活著!”
俊偉盯著窗外好久好久,天空并非純黑色,而是黑中透著一片無垠的藍,順著俊偉的心,不斷地伸向遠方,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