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捕捉計劃
文/王亂七
1
“丙申年八月,登高,復欲以繩縛之,未果。”
偌大的教室里,一男一女,趴在課桌上同看一本書,男的笑得前仰后合,女的哭得稀里嘩啦。
書的名字叫《攬月記》,講的是古時有一人名叫李瞻,妻子非常喜歡月亮,于是他就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送給她。花了大半生的時間,嘗試了無數種方法,均以失敗告終。其中包括,爬至高處,用繩子把月亮套住拽下來;效仿后羿,用弓箭把月亮射下來,為了這個,李瞻甚至練了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術;取一盆黑狗血,讓道士作法,把月亮的真身和影子互換等等。
妻子死后,李瞻仍然沒有放棄對月亮的追逐,直到老得再也折騰不動,他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就是這本《攬月記》。
一般人都把這本書當笑話看,唐捐也不例外,但他不明白林望弦為什么哭成這個樣子。
“因為…因為我也非常喜歡月亮。”林望弦抽泣道。
“可是,月亮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啊,而且上面坑坑洼洼的,很丑欸。”
“不給你看了!”林望弦生氣地抽走了書,裝進書包,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唐捐站在教室門口,呆呆地望著林望弦的背影,夕陽打在他的臉上。那一年他十五歲,林望弦十四歲,他們還沒在一起。
2
“唐博士,唐博士?”
“啊?”
助手打斷了唐捐的回憶。
“您要的材料。”
“先放這吧。”
助手走后,唐捐合上那本《攬月記》,
信步走出探月航天工程中心。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
唐捐看了眼手表,從車庫取了車,徑直向市醫院駛去。
穿梭在這座熟悉的城市里,窗外模糊的街景緩緩向后退去,回憶又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傻瓜!笨蛋!愚蠢至極!誰讓你這么干的?”
林望弦生起氣來耳朵紅紅的,白皙的額角,細細的血管若隱若現,腮幫子微微鼓起,活像一只小青蛙。
“我自己的意思。”
“你的夢想不是當醫生嗎,干嘛學我報航空航天專業?”
林望弦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當醫生只不過是我的第二大愿望,我還有一個最大的愿望呢。”
唐捐從后面追上來。
“什么?”
“一直待在你身邊。”
“切。”
林望弦的腮幫子癟了下去,改為撇嘴。
“誰要和你這種背叛夢想,浪費天賦的人待在一起,道不同,不相為謀。”說完一把推開唐捐,繼續朝前走去。
“不相為謀,可以相濡以沫嘛。”
唐捐又死皮賴臉貼上來,像一條鱸魚。
“你這幾年別的沒學會,油腔滑調倒是學了不少啊?”
唐捐快走幾步,擋在林望弦面前,看著她眼睛說道:
“沒有油腔滑調,句句是肺腑之言。”
林望弦眼眶漸漸發紅,垂下眼瞼,輕輕抱住唐捐。
“你真的不會后悔嗎?”
細若蚊吟。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好多遍了,結論是:醫生可以下輩子再當,但是你,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能再次遇到。”唐捐說。
那一天他們在原地抱了很久,久到云的形狀變了又變,唐捐從沒感覺有個人如此貼近他,從身體到靈魂,嚴絲合縫。
兩個月后,唐捐和林望弦同時被一所國內頂尖的航空航天類大學錄取,在那里,唐捐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在那個男女生比例失調得令人發指的學校,他成了所有男生嫉妒的對象。
畢業以后一起考研,結婚,進航天局,林望弦說想當宇航員,唐捐就陪她一起接受訓練。
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般順遂,唐捐時常感激命運對自己的眷顧。
但是林望弦的一份病情診斷報告無情地打破了這一切。
“血癌晚期。”
醫生告訴唐捐,林望弦時日無多。
像一道突然的休止符,令他措手不及。
唐捐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他頭腦轟鳴,憤怒地撕碎了診斷報告,瘋狂地向醫生咆哮。
接受這個事實,唐捐用了一個星期,林望弦只用了兩天。
“可惜不能親自上去看看了。”看月亮的時候,林望弦依偎在唐捐肩頭。
唐捐仿佛全身都變成了實心的,木然摟著林望弦,感覺她正從自己懷中消弭。
一腳剎車,唐捐差點撞到前車。他不想再回憶下去了,因為后面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砰!”唐捐狠狠砸了方向盤一拳。
停好車后,他又花了半個小時整理情緒,他不想讓林望弦看到他崩潰的樣子,那樣對她的病情不利。
到了醫院,唐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但來到林望弦的病床前,他還是呆住了。
因為昨天的化療,林望弦一頭秀發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圓溜溜的光頭。即便這樣,她的臉龐依舊動人,只是有些蒼白。
唐捐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覺得寂靜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
“不許看了。”林望弦用雙手捂住眼睛,嘴角卻溢出少女般的笑容。
她的笑像秋日里盛開的野百合,唐捐清晰地感覺到這個笑容是發自她的內心。他忽然覺得林望弦充滿活力,仿佛依然是那個十幾歲的女孩。
他感到自己指尖酥癢,像凍僵后初烤爐火,是她的笑容感染了他。
“再看你就要變成大猩猩了。”
唐捐笑了,這是事情發生以后他第一次笑。
春風回暖,他重新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醫院里回蕩的腳步聲和儀器噪聲聲聲入耳。
林望弦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沉甸甸地擺在現實中。
“是啊,我這是怎么了。”唐捐心想,“她還是我當初喜歡的那個她,我卻變成這個樣子,她一定很失望吧。”
“她還在呢,該為她做點什么。”一個聲音在他心里響起。
他俯下身,移開林望弦的手,輕輕吻了她的額頭。
“走,我們回家。”
“嗯。”林望弦點點頭。
3
第二天一大早,唐捐目光如炬,直奔探月中心主任劉繼誠的辦公室。
劉主任辦公室墻上貼著中國探月工程的標識,像一幅書法作品。蒼勁有力一筆圓撇,龍頭雁尾,勾勒出月芽的形狀,中間兩個小腳印仿佛“月”字中間的兩橫,生動形象。
“小唐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劉主任抿了一口茶。
“為什么?”唐捐情緒有些激動。
“第一,這次登月任務意義重大,你也知道,自從1972年美國的阿波羅17號返航至今,再沒有其它國家登上過月球,我們是在創造歷史,絕不能出半點差錯。望弦這樣的身體狀況,我不能送她上去。”
“第二,為了望弦著想。說實話,望弦出了這樣的事情,全中心都很悲痛,我也很難過。你作為她的丈夫,更應該好好去陪伴她安穩度過這一段,而不是這樣折騰她。”
“劉主任,我了解望弦,我跟她一起長大,他對月亮的感情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強烈。從初中開始,登月就是她的夢想,為了這個,我和她一起訓練了那么長時間,等的就是這一天。我不希望她帶著遺憾離開…”
“不用說了,我不會讓望弦去的。”劉主任打斷唐捐。
“劉主任!”撲通一聲,唐捐跪在地上,
“求您了。”
“你這是干什么?”劉主任趕忙去扶。
“快起來!”
“您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你…”
“小劉。”一位銀發老人從內室開門出來。“依我看,你得讓她去。”
“歐陽教授…小唐你快起來!”
“主任,這位是?”唐捐問道。
“這是前探月工程首席科學家,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嫦娥之父’歐陽遠教授。”
“原來您就是歐陽教授,失敬。”
“小伙子,你先起來,聽我說。”
唐捐這才起身。
“小劉啊,我剛才在后面都聽到了,這兩個年輕人有心,有能力,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探月中心需要這樣的人才,你就讓他們上去吧。”
“可是歐陽教授,望弦的身體狀況…”
“我知道。”歐陽遠揮手打斷劉繼誠,“誰還沒個生老病死,宇航員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還叫什么宇航員?”
“那任務怎么辦?開銷就不說了,這可關系到國家榮譽和民族尊嚴。”
“主任,請您放心,無論發生什么狀況,我都保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任務,絕不辜負國家和人民的期望!”
歐陽遠看著劉繼誠。
“唉,那好吧。”劉主任嘆氣,“既然歐陽教授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么好阻攔的。”
“謝謝歐陽教授!謝謝劉主任!”
4
文昌航天發射場。
長征九號甲重型運載火箭(CZ—10A)搭載著嫦娥十號載人飛船探測器整裝待發。
唐捐坐在指令艙里,做著最后的準備。
倒計時開始。
“十、九、八…”
“唐捐。”林望弦的聲音從后艙傳來。
“謝謝你為我爭取這次機會,你知道的,我最喜歡你了。”
“是你為自己爭取的。”
“四、三、二、一、發射!”
巨大的轟鳴聲響徹大地。
火箭瞬間沖上幾萬米的高空。
唐捐和林望弦同時感到身體一緊。
3個g的過載對唐捐來說是小菜一碟,但林望弦卻感覺越來越吃力。
唐捐心里捏著一把汗,目不轉睛盯著屏幕,時刻關注著林望弦的狀況,就在兩人瀕臨崩潰的時候,過載消失了。
失重的林望弦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感覺自己重獲新生。
唐捐終于松了一口氣。
“嫦娥十號報告,箭、船分離順利,一切正常。完畢。”
地面控制中心人員收到報告后,心里的石頭也紛紛落了地。
三天后,飛船進入月球軌道,開始一圈一圈繞月飛行。
看著越來越近的月亮,林望弦雖然身體每況愈下,但卻開心得像個孩子,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離夢想如此之近。
繞月飛行一百多個小時之后,飛船終于成功降落在月面。
唐捐攙扶著林望弦緩緩走下舷梯。
“可以讓我來嗎?”林望弦對唐捐說道。
唐捐愣了愣,隨即點頭。
林望弦接過唐捐手里皺巴巴的旗子,笨拙地向前走去。
十幾億雙眼睛同時注視著她,注視著這歷史性的時刻。
旗桿插入月壤的時候,十幾億雙眼睛同時變得熾熱,唐捐仿佛聽到來自三十萬公里外的沸騰聲。
五千年來,這輪玉盤對于這個民族來說從來都意義非凡。
地控中心,屏幕前年逾百歲的歐陽遠看著紅旗上奪目的五顆黃星,老淚縱橫。
林望弦被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包圍著,身體僵硬。
唐捐上前,扶著她繞到了飛船后面。
看到兩人在屏幕上消失,劉繼誠拿起通訊器,歐陽遠阻止了他。
“給他們一點時間。”
5
十幾分鐘后,林望弦終于恢復過來。
她很慶幸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完成畢生的夙愿,和自己心愛的人漫步在月球之上。
“你把眼睛閉上。”唐捐突然說道。
“干嘛?”
“我送你一樣東西。”
林望弦依言把眼睛閉上。
“可以睜開了。”幾秒鐘后唐捐說道。
林望弦睜開眼,看到唐捐正伏在月面上,雙臂伸展。
“我送你月亮。”
林望弦會心一笑,也伏下身來,雙臂伸展,隔著透明面罩,和唐捐四目相對。
“我接住了,你放手吧。”
唐捐站起身來。
“這真是我收到過最浪漫的禮物了,不過,這個距離看著一點都不好看,坑坑洼洼的,所以…我還是決定把它送給大家。”
林望弦也站起身來,朝地球的方向望了望。
唐捐看著林望弦,林望弦眨眨眼說道:
“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說完拿出一本小書,是當年那本《攬月記》。
“我現在不生氣了,當年沒看完,我們一起再看一遍吧。”
“好啊。”唐捐沒有告訴她,那本書他私下里已經翻了幾百遍。
兩人坐在月面上一起看起書來。
翻了幾頁,林望弦突然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好好笑啊…這個李瞻…真傻…我當年怎么那么矯情,真是錯怪你了,唐捐……哈哈哈哈…”
“唐捐?”
林望弦抬起頭,透過面罩看到唐捐的五官扭在一起,哭得像個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