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位掌管凡人命運的天神。在盤古開天地時,降落在一片混沌之中,看慣了世間的寂寞與黑暗。
每當我畫下世人的命運符號,就注定要他們承擔數不清的磨難和痛苦,而我已經對這樣的生活習以為常。一切如死水,波瀾不驚,透著腐臭味和絕望。然而,可笑的是,我卻獨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直到千年后的一個傍晚,一縷皎潔明媚的光照進了我的生命,我的世界就此改變。她,就是世人常說的那位月亮女神,美麗動人、溫柔浪漫。頭戴月桂枝,懷里抱著一只可愛雪白的小兔子,腳邊別上了一束芙蓉。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
初次邂逅,我便牢牢地記住了她那雙蕩漾著謎一樣的眼睛和披著光的身影,自此以后便一發不可收拾。
可我生來面目猙獰,奇丑無比,誰見我了都四處逃散,躲之不及,她也不例外。我夜夜跪倒在她腳下,乞求她的愛憐,可她依舊怕我。于是,我便用一朵厚云做了面紗,遮了面容,去見她了。
2,
而就在那一天,雷電之神和風神也去了她的宮殿,他們和我一樣,想要贏得她的芳心。
看到一表人才的風神,瀟灑俊朗的雷電之神之后,我無比憎恨如此丑陋的我,自卑懦弱到了極點。即使我戴上了面紗,他們看不到我的臉。
可是,為了得到月亮的愛,我不得不和他們站在一起,決定施展出自己強大的力量,一決雌雄。雷電之神妒忌我的力量,在月亮女神面前無中生有,說了一大堆我的壞話;而此時風神也知不敵我,起了歪心,竟只單單掀起了我的面紗!月亮嚇壞了,她一眼認出了我,卻依然趕我走,叫我要離她遠遠的。
我不怪她,都是我的錯,是我配不上她。心灰意冷的我,決定再也不踏入與她有關的任何地方,它會令我失望透頂,會喚起我對她的愛的。
后來,我與風神、雷電之神作戰的事被萬神之神知道了,他一向暴跳如雷,狂躁氣憤,而我也落入了所謂命運的深淵,被貶下凡間,化身為鯨。
來到凡間,受盡了相思之苦的我,瘦得只剩下一身巨大的空皮囊,一無是處。我四處漂流,無依無靠,比天上的生活還糟。
也許是因愛生恨,漸漸地,我竟然對她起了怨恨之心:她根本不值得我愛,那是來自天神的愛。她也是一個只看外貌的膚淺之物,她根本不懂我的靈魂,不懂我的癡情,她根本不配我的愛!
3,
深不見底的海,是我唯一的歸宿,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我的巨大的皮囊里載滿了孤獨,無人問津。
也許是萬神之神看我可憐,起了憐憫之心,派來了一群解我孤寂的生靈。終于,游啊游啊,當藍色的海水撫過我的肌膚時,有了海底下的藻荇為我起舞,成群的魚蝦也過來與我作伴。光陰流逝,斗轉星移,我也快忘了她。
世間所有的愛與恨,或深或淺,都會隨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地變淡變弱而最終消逝。這是我在掌管人世命運時,定下的亙古不變的法則。畫地為牢,我自己竟也沒逃掉。
作為一只鯨,我只能在海里奔游,從未到過人間繁華之境,一個被貶的天神,再也沒有了法力。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望見海邊的漁村有一個穿著一襲破舊白裙的年輕女子,她正站在水邊低頭許愿,神情虔誠。她的裙角上繡有一朵粉紅色的芙蓉。那是在夜晚,涼風習習,星輝燦爛,只有她一個人。
我緩慢地游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仍激起了些大浪,起初她著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她一臉欣喜,抱著我的鰭親吻,她說,“我聽村里的老人說,如果在農歷八月十五這天對著大海許愿,看見一條鯨游來,愿望就可以實現。原來這是真的啊!”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這幾百年來,我想了很多,反思了身為天神時自己對世人實在太冷漠無情。我想,我應該為對自己當時犯下的過錯做些補償,所以打算在月圓之夜為這些貧窮弱小的漁民實現愿望。如果沒算錯的話,她應該剛好是第八百一十五個人。
雖然我已經沒有了法力,但受慣了苦難的漁民許下的愿望對我來說微不足道,有時我馱回了他們丟失在海上的船帆,他們就很心滿意足了。
不得不說,人大多都是善良的,只是有時候會被有些東西蒙蔽了雙眼,迷了路。而以前的我總以為惡是才人的本性,所以對他們施加了太多的苦難磨礪他們的身心。
白衣女子的愿望很簡單,她許下的愿望是:希望我馱她到海上看日出。我點了點頭,答應了。隨后,她輕輕地爬上了我的背。不久,她發現了我背上幾處疤痕,愛憐地撫摸著,落下了眼淚。
燈火朦朧,風平浪靜。夜漸漸深了,她就趴在我身上睡了過去。當她的胸口貼近我冰冷脊背的一瞬間,我的身體被那股幾百年來久未感到的溫度徹底暖化了。
那是一種特別奇妙的感覺,渾身的血管都打通了,同時我的心臟在撲通撲通亂跳。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努力抑制住這種突來的感覺,努力將它緊緊按壓下來,不讓它出來。這會不會是命運的詛咒?
掙扎了很久,那股奇妙的溫暖還在我心里流淌,但是快速的心跳卻在我的強壓下漸漸地慢下來了,但是只要她一動身,心跳就會漲起來。還好,在太陽出來時,它終于消停了。
金色的光芒從海面散開,一群海鷗撲打著翅膀在光里穿梭,太陽正慢慢爬出水面。在這個時候,她再也不是昨夜寧靜的模樣,她大聲地對著海浪呼喊,盡情地釋放她的愉悅與激動。
本是昔日看慣了的景象,在這時我似乎也感受到了特別:異樣的美。她瘦弱纖細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夢幻朦朧。
4,
看完日出后,我帶著她在海上四處游走,伴著她清亮的歌聲,看遍海浪島嶼、星辰棱石、冰山雪景……她的眼眸里無時無刻不透著澄澈的光。
早晨那滴掛在她睫毛上晶瑩的水珠,已經消失不見,只是遇上了冷氣,又凝聚在一起。看到她那雙好看的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忘不了她的笑靨如花,幾千年來,從未見過人還可以笑得如此粲然。海天一色、山水一程,卻終有一別。
岸邊,漫天的白色桂花飄落如雪。風兒吹過,吹起她的頭發在空中飄揚。她又親了我滑潤的鰭,溫柔不舍地對我說了聲:“謝謝你,再見了!”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五味雜陳,我又為人類實現了一個愿望。
其實,那天我好想對她講我的心里話,好想把她留下來。只可惜,我是一只頻率為52赫茲的鯨,即使發出聲音,她也聽不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為我實現愿望。
與她在岸邊分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天真地以為我還可以陪她在春夏秋冬繼續漂流,載著她,聽她唱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我游遍了所有海洋,卻找不到她的半點蹤跡。她真的從我的世界消失了,再也不見了。
5,
也許,等待另一個人的出現,需要的不過是時間而已。
命運再次捉弄了我。可能,她只是我幻想的一個影子,從未出現過,或者那是一個夢境。
喜歡只是一瞬間的事,一次回眸,一個微笑,便能使人陷入萬丈深淵。我冷笑了一聲,剩下的都是愁苦和嘆息。我真的完了,我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了,那時我多么風光。為人類定下的規則,一次次地在我身上上演,即使現在的我只是人間的一只千年藍鯨。
在離開她后的數個日子,我才真正明白,那晚的突來的奇怪的感覺,是心動,是喜歡一個人的心動,為什么我總是明白得太晚!我痛哭起來,奪眶而出的淚水和深沉的海水融為一體。海浪慢慢洶涌起來,猛烈地翻打著水面,周圍幾只無辜的小漁船被打翻了。
我什么也不顧了,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地暗天昏,天昏地暗。終于,我哭干了眼淚。絕望的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決定向命運臣服,告別這令人痛苦的世界。
再見……
6,
“主人,主人,醒醒啊,你的好友雷電之神和風神都來看你了!”我被一陣接一陣的抖動晃醒了,緩慢地睜開惺忪眼睛,只見兩個長得奇丑無比的怪物和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人臉。“這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地獄嗎?”
“你已經昏睡幾天幾夜了,多虧了雷電和風神把你從地獄之門救了回來,也怪萬神之神,他竟然叫你去對付萬魔之魔,這不明擺著去送死嗎?”我愣了一會,若有所思:我,的確還是天神???!!!
原來,自從和月亮女神分開后,我被萬神之神派去對付萬魔之魔,因為他揚言說要毀了整個神界。我依稀還記得與萬魔之魔決戰時,我身中數箭,有一支差點要刺穿心臟。打倒他后,我僅剩一絲微弱的氣息,接著我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月亮女神剛剛才來看過你,只是那時你還沒醒。”仆人對我解釋道。我緩慢地坐起身來,叫他把鏡子遞給我。鏡中的我,臉上有幾處還未痊愈的傷疤,沒有毀容,只是臉色蒼白。
7,
此時,我都明白了。夢中的女子是她的一個幻影,她的裙角上繡有芙蓉,會唱悅耳的歌,那一身潔白正是月光的顏色,是她,真的是她。
一切,都是一場大起大落的夢。和雷電和風神的決戰是假的,被萬神之神貶黜是假的,變成鯨是假的,都是一場夢。然而不管有沒有這場夢,我都知道,從頭到尾有一件事是真的,我騙不了自己。我喜歡她是真的,是真的。
也許,我應該給自己一個交代了。雖然我們已經分開了很久,但我的心還是沒變。我真的害怕錯過那個夢中的身影,我再也不敢放手了。
我心里一驚,翻然醒悟。我猛地掀開被子,拖著病體,沖出門外,駕云而去。
“主人,你去哪?你還沒痊愈……”
我大笑一聲,“我去找我的月亮。”
在以后的日子,我為人世定下一條新的法則:逃不過的紅塵劫難,即是你的命中注定,把握住這一段難得的緣,便能長相廝守,共度此生。
回眸,留我千丈驚;劫起,我化身為鯨;緣來,牽我萬世情;夢醒,還我一心清。
原來,即使我化身為鯨,也忘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