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被爺爺賣掉了,我們不忍去想它被端上餐桌被咀嚼的場景。歲月這場夢,阿黃以陪伴和忠誠和我們兄弟姐妹一起成長,當它成為一條老狗,而我們或婚嫁成家或背井他鄉,當它歷經生命最后的苦痛和悲愴,我們誰也沒有陪在它身邊。媽媽每每想起它的死,就止不住眼淚。
它是我們家的狗,和我們一家六口窩在二十年的老屋里,從一只漂亮的流浪狗到勇猛的看家犬,它成長得很歡快,長長的毛發唬人憐愛,媽媽曾嘗試去以寵物狗的方式馴養它,給它洗澡,卻從未成功。它性子野得不像話,常常跑去很遠的地方玩兒,也常常偷偷跟著爹媽進山,也因此,每次都帶著傷回來,一身的長毛時而粘著零星幾個蒼耳,時而一身淤泥,那傷或許是哪個地方毛被咬掉,或許是哪只腳瘸了,又或許是眼睛發炎,我們幾乎習以為常,也總忍不住以最狠的心咒罵那傷狗的人。
阿黃有靈性,它聽得懂我們的話。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重復了十年,半夜盡責地吠那生人,夸一夸,不長眼的趴在路中央,大聲斥責甚至動腳踹它,爹媽要進山,它不死心地跟在飛馳的摩托車后面,爹媽一遍遍下車趕它回家,憤而揀石頭砸它。我們愛它如親友,又待它如牲畜,這么多年來享受著它對家庭財產的看護,感激著它的陪伴,卻也苦惱著無法對它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它的倔強令我們苦惱。它不聽話,不能乖乖呆在家里等主人,每次我們都要騙它進家門把它鎖著,才能安心出遠門。
今年暑假,爹媽來廈門照顧生病的我,把阿黃托付給爺爺。然而,噩耗不斷,它的眼珠子不知被誰打得脫離了眼眶,也不掉,就掛在眼眶下。我們家的屋子沒有人在,門鎖著,它無處可去,轉悠去爺爺住的大伯家。聽說在小堂哥的婚禮宴會上,它只是在桌底下想找塊骨頭啃啃,都一路被客人嫌棄驅趕。我不知那天阿黃是否有搶到一塊肉骨頭。沒過幾天,爺爺打電話過來,把阿黃賣了吧,眼睛治不好了,沒治。就這樣賣了。
死可能并不是最悲哀的結局。此刻的我終于大哭出聲。我想起奶奶病重那段時間,爺爺喂她吃果凍,軟軟滑滑的果凍從奶奶僵硬的嘴角溢出,把脖子弄得一塌糊涂,我轉過身捻著針線籃子里的針,不忍直視。那是我特意攢下的早餐錢給奶奶買的果凍。多年后,我終是明白基本尊嚴的失去是人最為悲哀的可憐之處,甚至,一條可愛的忠誠的老狗,也是如此。
我們曾以為可以給它一個老死安葬的未來,我們以為別離應該不會那么快,我們以為它還可以撐到新房子蓋好。
如同親人一樣放在心中,卻始終不過是一條看家老狗。阿黃,我們自私到無法給你一個圓滿的歸宿。如果足夠堅持,就不會讓爺爺賣了你。可是如果沒有賣掉你,你會不會最后也是葬身在某個喪心病狂的流氓痞子手下?
世界的殘忍,有時候我們只能默默接受。人的死亡和一條狗的死亡,都帶走了一段歲月和漫長的一段故事,重復又家常的故事,可是因為有愛和牽掛,我們總不忍那人或那狗在最后的時光也毫無尊嚴,毫無庇佑。
阿黃是在奶奶去世的那年被大堂哥從菜園子里撿回來的,菜園子里葬著奶奶。十年之期,新家落成,老狗死去,庭院重歸靜寂。又一段歲月要被開啟了,這一次又有誰來守護?有誰相伴?
阿黃,你會不會還記得我,這個最經常出遠門的姑娘?每次我風塵仆仆趕回家,你都會先吠我一通,然后搖著尾巴哼哼著跟在我腳邊蹦來蹦去。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那是你每次都在向我撒嬌。
抱抱,我的忠誠的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