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離人淚,何處憶成灰


這是一個本該寧靜祥和的夜晚,雪鈴鎮卻出奇的吵嚷。

鎮民們舉著火把,將一個女孩圍在中央。

“抓住她!她是狼妖!”

“燒死她!不然她會吃了我們的!”

女孩無助地看著熊熊烈焰在周圍燃起,斷斷續續的話語從火焰吞吐中傳出,“不要殺君離……我并不想害人……”聲音的碎片很快被烈焰吞噬。

君離雙手抱膝,感受著越來越高的溫度。她還只是幼妖,修為尚淺,根本無法沖破這火焰屏障。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忽然一股清涼自背后而來。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是一黑衣男子自火中走來,任火焰如何猖狂,也傷不到他半分。

他看著君離,“一只小雪狼,也敢來人類的城鎮?你膽子也是大了些,君離。”

君離勉強起身,“你怎么知道我……”

“知道你的名字?呵,我可是找了你很久了。”他背過身去,不去看君離眼中的迷惘。“我叫影翳,我來帶你離開。”

君離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眼前這男子也是狼妖,同族總比人類要可信一些。

影翳瞇起雙眼,周身爆出強力的雪刃,火焰很快熄滅,露出鎮民們一張張驚恐的面孔。影翳漫不經心地灑出一圈冰藍色光球,鎮民死傷成片。

君離不忍地拉住他,“他們也不壞,只是本能的自保而已……”

影翳猶豫了一下,飛身離開。君離連忙跟在他身后。

“這是你的族群所在的火山了。”影翳停下腳步,“回去吧。”

君離深深鞠了一躬,“多謝恩人救我……”

影翳側閃幾步,沒有受她這一拜,“不必如此。你這條命,我也不會白給。等你足夠強大了,我還會來。如果你殺不了我,我就會殺你。”說罷,轉身離去,留君離一頭霧水地呆立原地。

沒走多遠,她卻又追了上來。

“恩人,我以為親近人類而為族群所不容……如若恩人不嫌棄,君離愿跟在恩人身邊。”良久,她仍是沒有聽到回音。她失望地抬起頭,正好看見影翳轉過身去。

“不必再叫我恩人。”他聲音中聽不出情緒,“走吧。”

君離開心地跟上,“你住在哪里?”

“月見山。”

月見山很遠,他們第二天夜里才到。君離驚訝地發現,影翳居然是一個人住在這里。“狼族不都是群居的嗎……”不過她經常被族人排擠,倒也習慣了一個人。她走到角落,熟練地把自己團成小小的一團,蓋上尾巴,睡去了。

影翳不知去了哪里,很晚才回來。

他走到君離身邊,看著在寒風中輕輕發抖的她。“這一次的你……簡直與她一模一樣……”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去撫摸她的臉,卻在一瞬間猛然收手。

那人的警告猶響耳邊,“切記,你千萬不可動真情。否則,功虧一簣。”

一夜無眠。

他早早地叫君離起來,“走,有任務。”

君離揉著眼睛起身,“去哪里?”

“下山,穆回鎮。狼族需要吸食人的精魂才能成長。”影翳不去看君離眼中的猶豫,“你太弱小了。我可沒時間一直跟在你身邊。”

山下,滿目的血紅,觸目驚心。影翳的強大使鎮民無處可逃。君離猶豫著吸食了一些精魂,終究還是心中不忍。

“足夠了……”她拉住影翳,“這里只剩下一些孩子,放過他們吧。”

影翳漠然,“他們也會長大,但長大后,他們不會記得你勸過我別殺他們,只會記得,你我屠了整個鎮子,和他們有血海深仇。”

“說得好!”君離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一個身影自一間破敗的茅屋中走出,“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居然沒死,真是麻煩。”影翳皺了皺眉。

那男子只是自顧自地笑著,“你三十年前放了場大火,我躲在水缸里,活下來了。影翳,我找了你這么多年,你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三十年前我殺得了你們整個村子的人,”影翳冷笑,“三十年后,自然也殺得了你。”

男子怒吼一聲,身后猛然爆發出一團暗紅的光芒,影翳的臉色終于陰沉下來。

“火狼之力?他一個凡人哪里來的這種力量?”君離不禁驚呼出聲。火狼與雪狼相克,這男子的修為一時之間無法看透,貿然出擊極容易被其重創。

那男子仍在嘶吼著,話語斷斷續續地傳來,君離勉強聽懂大意,“我用我的心,我的靈魂,我十年的壽命,向火狼大人求來了這樣的力量……這一天終于來了,去死吧,你們給我去死吧!”

君離躍起,躲開一片烈焰,“為什么?”

“仇恨。”是影翳,“我們走!”

那男子卻也不追,只是憑空幻化出一張弓,一支箭帶著暗紫色的火焰襲向二人,影翳手一揮,漫天的雪刃飛旋,竟也無法使那箭的方向改變分毫。

眼看利箭越來越近,君離召出法器寒影鞭,在影翳之前沖了上去。

“回來!”影翳瞳孔收縮了一下。

君離恍若未聞,鞭梢已然纏住箭,后翻,借力,甩出,一氣呵成。在落地之時,血跡卻還是從嘴角溢出。

影翳飛身接住她,運起輕功,消失在風雪中。

山洞里,他查看她的傷勢,“你右手傷的很重。火毒沿經脈擴散了很遠。”

“……抱歉。”她聲音很輕,不知是因為傷還是別的什么。

“呵,道什么歉?傷的是你自己。”影翳聲音中含了些許怒意,“你以為,這樣很英勇?”

“我只是……”怕你受傷。

“我還用不著你來救。”影翳煩躁地打斷,“你想報恩?那就先變強,不要總給我惹麻煩。”

“……我知道了。”

君離養了幾日傷,右手基本能動了。影翳仍是像以前一樣,沒什么表情,“傷好了就下山,這附近還有幾個鎮子,處理完它們,我們就去主城。”

他們搜了幾個小鎮,卻發現全都是蒼涼破敗,了無生機。君離在地上發現了一張紙。打開看看,是一封戰書。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北方主城一戰”。

“這是圈套,不能去!”君離脫口而出。影翳只是輕笑,“聽起來,還挺有意思的。”他斂了眸色,認真地看著君離,“我們是狼,狼族有狼族的尊嚴,從不懼怕任何挑戰。”

“……那,走吧。”

二人很快趕到主城,城門沒有關,像是在歡迎他們的到來。

“我們來了,你們還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影翳抬手,擋住一支暗箭。

一行人從黑暗中走出,其中便有那具有火狼之力的男子。君離目光凝重了幾分。

“聞名天下的捉妖隊啊。”影翳還是不慌不忙,“幾位特意在此等候,要打一場么?”

他們的頭領名喚周遙,他取下背上的古琴,“人妖不兩立,少廢話,來吧!”

二對五,而且在雙方修為相差無幾的情況下,尤為危險。君離手腕一翻長鞭在握,緊張地看向影翳,卻發現影翳眼中毫無懼意。他衣袂無風自動,一柄長劍浮現在身前。

對方顯然早有準備,五人腳步虛浮,變換出一個個陣型,一時間不同屬性的攻擊接踵而至,強大如影翳,抵擋起來也有幾分狼狽。又一次陣型變換,火狼男子卻直奔君離而來。影翳脫不開身,君離舊傷未愈,幾番攻守下來,身上的傷比影翳嚴重的多。

火狼男子腳尖在鞭梢輕點,倒躍回陣中,低聲在周遙耳邊說了句什么,周遙微微瞇眼,圍攻影翳的幾人也停下了動作。

周遙的目光投向君離,帶幾分探詢,“你的妖力很純凈,似乎……很少害人。”

“是……妖與人,是可以和平共處的對不對?”君離嘴角垂下一絲血跡,卻滿眼期待。

“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他垂眸,手指撫上琴弦,“我是說,相比之下,你更弱小,更好對付一些。”

影翳眉一挑,毫不猶豫地擋在君離身前。

周遙嗤笑,“難得啊,狼妖這種殘忍嗜血的動物,居然也有為伙伴挺身而出的時候。”

影翳也笑了,“多謝夸獎,她是個例外。”

君離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一步一步走到影翳身前。影翳皺了皺眉,終是沒有出聲攔她。

她抬鞭指著周遙,“妖也有好壞之分。你以為自己有多正義?比起妖,你差得遠了!”

周遙被說得一愣,“什么?”

怒意在君離眸中愈演愈烈,“我們是妖,可妖又怎樣?因為是妖,你們就拒絕我們的所有善意;因為是妖,你們就要殺死我們,但我們做錯過什么?若是按照你們的法則,在妖族的世界,你們,全都罪該當誅!”一股強大的能量伴隨著她的情緒升騰起來,巨大的壓力令身后的影翳不禁退開幾步。

“好像她……”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君離身上,沒人聽到影翳的自言自語。

周遙被罵的有些氣惱,“收服她!”

幾人如夢方醒,連忙構筑起法陣準備發起攻擊,卻為時已晚。

君離仰頭長嘯,日色瞬間變得暗淡,空中竟隱隱現出一輪明月的輪廓。月光暈染下來,她的長發染成銀白,面龐上隱約顯出狼的模樣。“雪——月——圣——歌——”影翳一驚,這需要相當高的內力等級才能釋放,他看周遙一行人的目光里不由得帶了些同情。

果然,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后,五人無一幸免。君離踉蹌著后退幾步,身上的圣潔光芒漸漸暗下去,影翳上前扶住。

她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猛地抱住了影翳。影翳怔了幾秒,推開,發現她已經失去了神志。雖然是在昏迷中,但那滴劃過眼角的淚水,影翳看得分明。

他帶君離回到山洞,仔細檢查后,發現她除了之前對陣時受的傷,身體沒什么大礙,只是內力嚴重透支,沒有幾個月的休養怕是養不回來。

安置好君離后,影翳在山洞另一角坐下,開始凝神修煉。他也傷的不輕,直到半夜才勉強處理好外傷。睜開眼,他下意識地看向君離,卻發現她不在那里。

他匆忙走出山洞,見君離靜靜站在月光下,背影無助而憂傷,毫無之前歇斯底里的模樣。

他松了口氣。“君離。”

“嗯。”她淡淡答了一聲,沒有回頭,似乎早料到他會來。影翳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

“怎么不說話?被我嚇到了?”這次是君離先開的口。

“……”影翳沉默了一陣,“你長大了,終于。”

“是嗎……”君離轉過頭,眼中淚光隱隱,“如果有得選,我寧愿永遠不要長大。”

影翳閉上眼,收斂起多余的情感,“狼族的世界,不允許有感情的存在。為了活下去,你必須殘忍。”

“我明白……”君離笑得慘然,“我們之所以是最強大的妖,是因為,從未有人想要理解我們,也從未有人想過善待我們。”她轉回身去,“我們不得不變強,背負著鮮血和殺戮成長……就如他們預料的一樣。”

“很好。”影翳又恢復到往日的冰冷,“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殺人放火,吸取精魂。”她像是換了一個人,語氣中的狠辣決然都是影翳不曾見過的。他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君離回給他一個帶淚的笑容。

她轉身回去,又在半路停住,“……阿影,你會一直陪著我么?”

影翳指尖抖了一下,“會……小辭。”不容她反應,他便回到山洞開始打坐,君離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知趣地沒有追問。

“小辭……是誰呢……”她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罷了,替代品什么的,無所謂的。對于她而言,能與影翳在一起,便足夠了。

幾個月下來,二人已將月見山周圍的村落城鎮都殺了個遍。君離本就天賦極高,修為又是突飛猛進,現下已能在影翳的全力攻擊下堅持幾個回合不落敗了。

“差不多是時候了……”是夜,影翳翻過月見山,來到北辰。

“夕珮,我需要你的幫助。”

黑暗中,亮起一藍一綠兩團熒光,“喵——”

“這次我們去北辰。北辰秘寶可以極大地提升我們的修為。”影翳站在山洞口,與往日并無差別。

“阿影……”君離有些猶豫,“我們已經很強大了。”

“還不夠。”影翳出了山洞,“你不愿去的話,我自己也可以。”

“……走吧,一起。”

北辰。

初到這里,君離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她拉了拉影翳,“住在這里的是什么妖?”

“貓妖。”

“貓妖善幻術,我們怕是……”

“哈哈哈……”一串笑聲傳來。光影聚散,一襲紅裙的少女站在他們面前。“真聰明喲。夕珮等你們很久了呢。”

君離下意識地一鞭抽去,卻像是抽在了空氣中。

“這里是我的幻境,你傷不到我的。”夕珮的輕笑飄忽不定,“來陪我玩吧,倒下就算輸,輸了可就得永遠留在這里陪我了。”

話音未落,一串串迅捷的攻擊就已迎面而來。夕珮雖然只是個幻影,但她發出的攻擊卻都是實打實的,而且經過幻境,招式的威力有增無減,方向不定,影翳替君離擋了幾次攻擊,傷勢愈發嚴重。

君離擋住一波攻勢,被沖擊得倒退幾步,“怎么辦?”

“小辭,你想辦法逃出去!”影翳按著傷口起身,衣衫已被血染紅,卻仍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夕珮因這一聲“小辭”微微愣怔了一下,不過很快心下了然。

“我給你們一個機會,留下一個人在這兒陪我玩,短劍,一局定生死。至于另一個人嘛,我可以送他出去。”

“我留下。”二人出奇的默契。

夕珮慵懶地歪了歪頭,“長短劍不可同修,這位公子是要留下來送死么?”

“送他走,我陪你。”君離上前,故作輕松地對著影翳一笑。“我近戰也很厲害的,別擔心,在外面等我。”

夕珮念動咒語,送影翳離開。君離輕嘆口氣,轉過頭看他,雖極力抑制著,可眼中仍有隱隱的淚光。“阿影,可不可以,叫我一聲阿離啊。”

影翳目光一滯,想說些什么,卻在那一刻被夕珮的咒語送出了幻境。他沒有走,卻并不是為了等君離,他低著頭,眼中是矛盾的迷茫。“何去何從……”他大概是在等吧,等些什么呢?“最后一刻……”他痛苦地閉上雙眼,跪在地上。

幻境內,君離當然看不到這些。夕珮化出實體,遞過兩把短劍。

戰斗開始了,君離竟搶了先手進攻。夕珮格擋得十分謹慎,幾個回合下來,卻發現君離的招式幾乎破綻百出。她索性不再試探,虛晃一槍,直接一記反刃將君離刺傷。

“你在手下留情么?”夕珮微帶惱意,手上動作也凌厲了許多。君離緊咬著下唇,身上多出一道道血痕。

“錚——”又一次碰撞,君離體力不支,手中的短劍竟被夕珮挑飛。夕珮將短劍抵在她頸邊,“小妹妹,這就是你說的近戰很厲害?”她不屑地嗤笑一聲,起身扔下短劍,“你的自負讓你失敗,你注定要死在這里。”

君離也笑了,是不同于夕珮的蒼涼。“失敗是肯定的。”她抹抹嘴角的血,“這可是我第一次用短劍啊。”

“什么?!”夕珮回頭,目光里滿是不可思議。陣外的影翳猛然睜開雙眼,心中陣陣抽痛,仍在猶豫是否應該做出那個抉擇。

“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打算活著離開這里了。”君離臉色蒼白,已沒有力氣再站起來,“請你遵守諾言,讓他,離開吧。”

影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著后退幾步。“只要我殺了她,就都結束了……可為什么會這么難受……小辭,阿離……怎么辦,我要怎么辦?……”

幻境內,夕珮皺起眉頭。按照以往的慣例,此時影翳應該已經出現了。還沒等她用精神感應聯系影翳,她的幻境突然被擊得粉碎。情急之下,她眼中亮起光芒,借幻境破碎的力量將君離震暈過去。

來者果然是影翳。夕珮拉住昏死過去的君離,瞪著影翳,“你在開玩笑?怎么回事?”

“……對不起。我還需要些時間。”影翳低下頭,是夕珮從未見過的無助。

她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她是君離,不是故辭。她不是她,你總該面對的。”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喃喃自語,“為什么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夕珮瞇了瞇眼,“你動了真情?不怕功虧一簣么?”

沉默良久。

影翳抱起君離,“我想好了。”

“……”夕珮表情復雜地想說些什么,終究只化作了一句話,“你自己選的路,要自己走完,不后悔就好。”

“多謝。告辭!”

君離昏迷了足有三天才醒過來。出乎影翳的預料,她竟沒有追問過在北辰發生的一切,只是常常一個人出神。

“阿影,我想回我的族群去。”

“嗯?”影翳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怎么突然想回去?”

“算是個紀念吧。”她笑笑,“很快回來的。”

“……好,我陪……”

“不必了,我已經足夠強大,一個人就好。”她打斷影翳的話,獨自走出棲身的山洞。影翳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想起他第一次找到她時,她也是這樣,不夠強壯,卻足夠堅定。倔強地相信人類,倔強地為了他犧牲自己,又絕口不提。即便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就告訴她,他會殺了她,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是愛嗎?是吧……這個孩子,傻得讓他心疼。

君離站在夜空下,月光一如既往的結凈。她看了許久,像是下了什么決心,“影翳。”

預料之中的沉默。

她開口,淚水從眼角滑下,聲音卻不起一絲波瀾。“影翳,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小辭,我只是君離而已。不管你是否承認,始終如此。”

影翳在心底苦笑,這一天,還是來了。“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君離沒有回頭,她不敢回頭,害怕淚水決堤。“我不是她,你沒必要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呵,自欺欺人?”他輕笑一聲,“你錯了。愛與不愛,我從來都能分得清。”

那一刻 ,她的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我們做個了斷吧,完成那個約定。”她的臉龐在月光的映照下,凄涼而決絕,“我不想再欠你什么。三日之后月見山頂,我等著你。”

她本以為他會有些遲疑。

“好。”簡單的一個字,將她的幻想擊得支離破碎。她沒有再說下去的勇氣,默默離去。

蒼山雪寂,她的悲傷被風聲帶去,散至什么不知名的谷底。

滿山風雪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走著。君離本以為,發生過這么多事情,她已經學會殘忍,學會放棄。

影翳是騙她的,她一直都知道。他看著她的時候,滿眼溫柔,可那溫柔中倒映出來的,是另一個人。

所以,他越是溫柔,她就越是心痛。

“我啊,我最討厭的事,就是欺騙。但對于你,明知是不可奢求的虛假,卻還是心甘情愿的沉醉于它……”淚落,在無盡冰冷中凝成霜華。

她用這三日,把他們去過的所有地方,都獨自去了一遍。回族群什么的,不過是個拙劣的借口罷了。她知道,既然話已挑明,她就絕無活下去的可能了。

“阿影,你認識我便是為了殺我,但我從不后悔跟隨了你,亦從不后悔愛上了你。”

“我怎么舍得怪你……若殺了我,能換你愛的人回來,我……很愿意。”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在那場大火里了。像你說的一樣,這條命是你的。這些美好或悲傷的記憶,也同樣是你的。”

“要幸福。和她一起。”

“……拜托了。”

三日已到,君離站在月見山頂,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沒有回頭。

“你來了。”

影翳一身殺氣,提著劍走近。“你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從未想要放過你。”

君離不再言語,直接釋放了她最強的攻擊。影翳長劍一揮,幻化出冰墻勉強擋住。君離一擊不成,緊接著發動了下一波攻勢,絲毫不顧防御。

影翳在漫天鞭影里穿梭,消耗明顯小于君離。他抓住一個破綻,迎頭攻上,劍刃刺透她的肩。“你在找死?”

君離捂住肩頭的鮮血淋漓,看著他,淚流滿面。影翳是她的恩人,也是她最愛的人。要她死在他的劍下,何等苦澀。夜空暗淡,星河流轉,冥冥中,一切似乎早有定數。重新站起來,她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影翳,那個她深愛的的人。

他的攻勢越發凌厲,她的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

“我怎敢轉身,看你長衫血染,掌心淚痕。硬生生截斷了,那本就虛假的安穩。因愛生恨么,我卻仍是不忍。便只好假裝刀槍不入,不聞不問。”君離分心之時,影翳的劍風掃過,她的鞭子斷成兩截。影翳抬起頭,正對上君離的淚眼朦朧。

君離微微氣喘,血與淚混雜在一起,視線交匯,腦海中像是有什么被打開了,記憶傾瀉而出。

她就那樣呆立原地,看一幕幕情景自眼前掠過,看另一個自己與影翳的故事,流淚,沉默。

良久。

“我都,記起來了。”君離不知該是哭是笑,“故辭,是么?”

“……”

不知多少年前。

那是一場惡戰,人族數千人攻打雪狼族群,狼族傷亡慘重,首領影翳也身負重傷。大祭司故辭,是影翳的愛人。她拉住仍想戰斗的影翳,“不可以,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毫無意義。”

影翳和往常一樣,拍拍她的頭,寵溺地笑著,“小辭,我是王,沒有保護好我的子民,已是我的無能。若是連同生共死都做不到,我無顏面對狼族先祖。”

故辭眼中泛著淚光,“你不能死,你是最偉大的狼妖,影,你不要走……”

影翳溫柔卻堅定地拉開她的手,“忠義之道,重于兒女情長。”

故辭沒有再阻攔他。他走到山洞口,回首,正對上故辭微笑的眸。他瞳孔驟然收縮,猛地沖回去,卻來不及了,一層光芒將他遠遠彈開。

“影,帶著他們,也替我,活下去。這是你的責任,你不許忘記。”

故辭雙手合十,身上披著圣潔的光芒。“狼族的先祖啊,故辭愿以靈魂為交換,換我子民平安。”咒語念罷,故辭身上放出強烈的金光,影翳和一眾手下都獲得了強大的力量。殺退了人類的隊伍,影翳抱起故辭,不顧一切地離去。

他來到北辰,找到那只九尾貓妖,夕珮。“你是貓妖,能不能用一條尾巴救她?什么代價都可以!”

“她的靈魂已經消散,我救不了她。”夕珮瞥了一眼故辭,“不過你可以。”

“怎么做?”影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找到她的靈魂碎片,讓她們愛上你,再親手殺了她們。絕望之力會重鑄她的靈魂。”夕珮突然笑了,“不過沒人成功過。與其背負著痛苦活下去,不如選擇忘記。”

“我會做到的。”影翳轉身離開。

夕珮搖頭,只是嘆息。

君離突然笑了,滿臉是淚的笑了。

“原來,你愛我,是真的。”

“你要殺我,也是真的。”

“我甚至連替代品都不算。”

影翳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小狼,我倒是真的,有幾分喜歡你。”

“但我必須救她,這是我的承諾。”

“我們的帳,下輩子,再好好算吧。”

君離將手中的半截鞭子拋下懸崖,“……來吧。”

劍出鞘,血影漫天。

幾日后,北辰。

“你還是殺了那只小狼啊。”夕珮收了法術,“這是故辭靈魂里最后一塊碎片,我已經把她送入輪回了。”

“你知道么,君離,很像她。”影翳早已沒有了那凌人的殺氣,“……卻又與她不一樣。”

夕珮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便扯了別的話題說下去,“你終于成功了。等故辭下一世,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影翳深吸口氣,“辛苦你了。”他走到北辰懸崖旁,“我的承諾完成了,我也該……休息了。”

夕珮一驚,攔住他,“好不容易才成功,你就要這么放棄嗎?”

影翳手一揮,夕珮倒退幾步。“放棄什么?夕珮,我救她,從來都不是為了和她在一起。我很愛她,所以,我不愿去操縱她。……很累的。”他身上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情緒,不是仇恨,不是愛意,只在平靜中透著些許落寞,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且,我答應過阿離的。”

夕珮靜靜看著他,沒有在阻攔。“你后悔么?”

影翳轉過身,看著她,“從未。也絕不。”

“……走好。”

“多謝。”

影翳后退一步,跌下萬丈深淵。天空中,君離的臉和故辭的臉重合在一起,漸漸模糊。

“我很愛你……”天空中劃過一顆晶瑩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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