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三月日漸暖,吸吮了幾場的春雨后,土地開始松動,蒙上一層柔弱的嫩色,屋前屋后的地里,菜畦開始萌出,開出稚嫩的花蕾,再經歷幾旬的春陽,還有鳥蛙蜂蝶的催生,那時節的福村,就成了亂花漸欲迷人眼。先是田檻上的豌豆,嬌弱的豆苗莖須分明,花色白里浸紫,瓣瓢圓潤,楚楚動人;胡豆這時也跟隨著出花,但身型粗實,總沒有豌豆那樣的身段娉婷,洋芋最接地氣,生長得灑脫大方,葉脈齊整,花色白就是白,粉就是粉;一場細雨后,躲在梯田的油菜,過了矜持的年紀,開始瘋狂的大片綻放,渲染出滿山遍野的金黃,讓田野里的一切植蕾都黯然神傷。然而,無論春秋,每戶堂前屋后,都有一叢一叢的另一種綠在潛伏著,便是各式的竹。在初春,埋在土壤下面的竹芽開始蠢蠢欲動,待春雷過后,土壤松動,便沖破上一個冬天潛伏在地上的腐黃厚重的竹葉,冒出碧新的筍帽,一旦重見天日,天地間誰也阻擋不住,在春雨里,只消幾個時辰,吸飽了水份的新筍,便從林地上冒出大半截身子,稚嫩健拔,豐潤誘人。
? ? ? ? ? 在福村,比不上川南,有那樣大片的竹海;也沒有滇地的緯度,可見滿山的巨龍聳立。福村的竹,大都散落在屋宅左右,一叢一叢,因地制宜的生長,都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家產,經歷了世代春秋,愈加的茂密繁榮。人們很自然的把竹當作家里的一部分。長于陰山的慈竹,竹質細膩,能啟成薄如蟬翼的篾絲,編織成似綢似絹的竹藝,但這并不是福村人的雅事;硬頭簧質厚空小,用于筑墻架梁,挑抬苕薯;斑竹又名湘妃,高直挺拔,徑大質硬,竹面上有褐色斑點相傳是堯帝女兒的淚水,輕巧而水不易浸蝕,可編織拉船的纖繩;楠竹又名毛竹,是修宅的上好材料,其筍也肥嫩,曰“玉楠片”,是水席上的不可或缺的品碗佳肴;斗笠竹,葉寬大,量豐命賤;墨竹最為珍稀,筍皮紅褐,一年成材,專作簫笛。最多的是單竹,像福村人一樣,易長成,質實誠,生長在每一戶的周圍,融進了每一家四季生活里。鮮採的嫩筍和臘肉混炒,唇齒留香,味道綿長;老熟的竹筒,可制成炊具農具,甚或家具,給待字閨中的女兒留為嫁妝;落地的筍殼是灶屋里很好的引火料,葉面闊大的斗笠竹,編作斗笠,為人遮風擋雨;慈竹的青篾編織成涼席,熨貼消暑,竹香可安神。每一家都有一個熟練的篾匠,每一家都會時常備著一捆捆削去枝節的竹筒,在屋檐的燕巢下,整齊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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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修長的竹被彎刀剖開,分開成條,曰為篾條,劃而為絲,即稱篾絲。可剝為兩層,外層帶皮的是青篾,極為柔韌,內層纖維稍粗,為黃篾,質地脆硬,竹的堅韌挺拔和剛柔相濟,正是來自這一青一黃。樹枝繞成型,篾條織其身,即可編成各式用具,裝收成的各式背簍,幫提物的大小撮箕,以及燒飯濾湯的燒箕,都來自這山林中世世代代生長不息的竹。而所有竹料加工的勞作,福村人都有一個分外文雅的的稱謂: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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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一個熟練的篾匠,需要的只一捆竹子,一把彎刀,一個條凳,若是好煙的男客,便會泡上一碗老鷹茶,現場用細小竹節削就一個煙桿,然后恭敬地搓上一卷旱煙,點上,煙霧裊裊間,心滿意足地一邊享受一邊做活,颼颼的剖開竹筒,嘩嘩的劃成細條,最后像抽絲剝繭一般,將竹條剝為內外兩層,青黃分離,青篾黃篾整齊的分開堆放,然后拿出備好的樹條,柳條最佳,是為上品,柏木也可,黃荊次之,萬不可用榿木;將樹條壓彎成型編上篾條時,須要青黃相間編織,最后的成品覆著一層新鮮欲滴的翠綠,像剛出土的玉料,雖然即將到莊稼地里沾上泥土。一場好的篾活,行云流水,長袖善舞,像老畫工拿著筆,筆走龍蛇,三兩下便讓作品躍然紙上;像江南女子拿著針,穿針引線,讓牡丹花鳥在織物上活色生香;活兒不緊不慢,清脆的剖竹聲像川劇里的高腔掃尾,把時光映襯得分外閑暇。篾匠們想的著實不是這些雅興,篾活不是給看客欣賞,這是生活的實際需要,他們用一雙布滿老繭的糙手,小心翼翼地將樹條壓彎、成型,將一條條青篾黃篾,仔細的在枝條上交織纏繞,讓所有的簸箕,既有青篾的柔韌,又有黃篾的剛硬,能盡量的歲月長久。磨盤上的那一個篩子,竹色已泛黃,陪伴了這個家多年,舍不得扔去;堂屋里那些撮箕,提把已松動,仍可幫我們種幾季莊稼;歇房床上的那張青篾涼席,從早年的婚事開始用到現在,席面愈加細致滑爽,柔若肌膚,沉淀了這個家多年的幸福。直到最后某個時候,那些背簍實在老得無法使用,枝條枯朽,篾條碎化,仍會被拿進灶屋,送進灶孔,隨著風箱的一推一拉,化作一團熾烈的火焰,幫著這個的家,做一頓滋味悠長的夜飯。
? ? ? ? 有了竹,人們便覺得現事安穩,需用無憂,福村的篾匠們,萬舍不得把竹林耗費干凈。若有需要,多做點篾活補貼家用,便到遠山竹海去買竹回來,稱為“點竹”。點竹是需要夜觀天象,料定明天會下雨,今天就要結伴出發,去河流的上游,在遠山伐好竹子,去枝,扎捆,放到河灘等待,一場猛雨過后,水位上漲,竹捆飄入河中就成了竹筏,人坐在上面,以竹為船,以竹為槳,越過靜水和險灘,載歌載行,順流而下。行至福村的河灘,靠岸,拆開,抬回各自家中,晾干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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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倘若雙日,便是鄉街的集市。木樓街市歪歪斜斜佇立在河岸,四村八山的鄉民乘船而來,安靜的小街變得熱鬧異常。小街二三里,卻有菜市、布市、五金、豬糧農市,當然,少不了篾市,所有的生活勞作一應俱全;打鐵篷火光四濺,賣豆腐吆喝聲起,畜市里豬仔竄動,算命師言語鏗鏘,人流川息,久不散去,宛若一幅清明上河圖。最算安靜的在篾市上,一排排賣主叼著煙桿,蹲在街邊,把自己的作品擺在腳邊呈放;買主細細瀏覽,緩慢打望,看到心儀的作品便蹲下來評頭論足。把嶄新的背簍拿在手里說,這篾料不甚好,這品相不甚足,這柳條稍顯嫩,幾個回合后,拿出裹在手帕里的錢成交。賣主也不介意,更無不舍,拿著錢,拉上在集市里相約的隔山的老友,滿心歡喜地奔向茶食店去,過手的錢還沒捂出溫度,便已變成了一碟油煎胡豆,一盤鹵汁豆干,兩把剛撈出鍋的脆麻花,二兩高粱小祚酒;也許是一兩天的篾活,便可換來一個幸福的下午。我買菜,你買酒,曰為“打平和”。許久不見,小酒慢慢地飲,龍門陣慢慢地擺,細嚼慢咽,把盞噓啜,直至日落西山,面色緋紅,才相攙扶著走出木樓,約好下一個見面的日子,各自分手,步履蹣跚地搖回家去。
? ? ? ? ? 每遇清秋雨后,便恍惚的憶起在福村的童年,秋陽從山邊斜照下來,苗圃氤氳,人歸雞鳴,諸事安寧,一屋人都蹲在地上,腳踩快編織完的涼席,篾條舞動,青黃交織。不覺間已暮色漸濃,母親從灶屋出來,端著一碗碗熱氣蒸騰的腌筍肉湯,隨口呼喚子女,寂靜的老屋一時笑語雀躍,星辰漸明,油燈豆火搖曳,圍桌細數慢逝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