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號:璃亞
穆旦,原名查良錚,曾用筆名良錚。1918~1977。現代主義詩人,翻譯家。
“而如今突然面對墳墓,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
先聊聊穆旦的生平經歷吧,他的一生坎坷,有幾點我覺得很值得提一提。
1935年,考入清華大學地質系,半年后改讀外文系。七七事變后,隨學校徒步行至西南聯大。
1942年, 投筆從戎,24歲的他以助教的身份報名參加中國入緬遠征軍,進入緬甸抗日戰場。同年5月至9月,親歷滇緬大撤退,野人山戰役。
1949年,自費赴美留學,在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俄羅斯文學。后來歷經重重阻撓,于1953年回到祖國。
1958年,被指為歷史反革命,調到圖書館,洗澡堂工作,前后十多年受到管制,批判,勞改,停止詩歌創作,堅持翻譯。
1979年,平反,但為時已晚.
巫寧坤先生說,良錚在生活中受的苦難也許并沒有什么獨特的意蘊。但他在他最杰出的詩篇中所展現出的一顆無比敏感的,高貴的現代中國詩魂,卻是非比尋常的。
穆旦對苦難的態度是什么樣的?
他不是樂天派也不是悲觀派。他的詩總是體現著一種精神上的糾結,痛苦,探索,不自欺欺人,不討喜自己 。但穆旦所描述的痛苦是超越個人的,他從來不把個人的痛苦作為詠嘆的主題,他更看重的是在苦難中的求索。詩人唐提說,他的詩里有最多生命的辯證的對立,沖擊與躍動。愛與恨的凝結使他有了剛勇的生命力。穆旦是固執的,因此他有勇氣去掙扎,去正視,去不斷突破。
“精神世界的真實與敘述世界的扭曲之間構成的張力,其中所蘊含的詩人內心世界矛盾的無限張揚,是穆旦詩歌現代性最獨特的一個側面。”(出自孫玉石《走近一個永遠走不盡的世界——關于穆旦詩現代性的一些思考》
關于穆旦為何在后期一直只從事翻譯工作,從下面一段話可以大概了解:
有位老先生曾經回憶說:“周先生(穆旦的妻子周與良)人特別好,待人和善,幾乎沒有和查先生紅過臉,可有一次,她實在是急了,查先生一直寫啊寫啊,家里人以為是在寫檢查,可是先生是在寫詩。周先生都快急哭了。查先生一看,罷手不弄了,可是,周先生看先生不寫字低頭喝悶酒的苦樣兒,她心里更不落忍了。”
唏噓不已。
翻譯的好壞對不識外文的讀者的重要性不亞于作者的文筆好壞。即便我的外文水平也沒有好到能讀原著的程度,但是讀不同的譯本,也能明顯的感覺到文字的水平、風格的差異顯著。
關于穆旦的翻譯,我印象最深刻的,或者說帶我走進穆旦的譯文的,是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里的一段話:
我終于有了勇氣來談談我在文學上的師承。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給我念過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
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還告訴我說,這是雍容華貴的英雄體詩,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
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現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準是東北人,他的譯詩帶有二人轉的調子,和查先生的譯詩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歲,就懂得了什么樣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因此去讀了普希金,我不懂俄文,但通過穆旦的譯文能夠想象原本的俄文之美。穆旦之于普希金,大概就像朱生豪之于莎士比亞。
對文字音律的審美是一個長期積累、練習的過程。因此,有些譯者僅憑外文技巧去翻譯顯然是非常不負責任。感興趣的人可以把穆旦的翻譯和直譯拿來對比著讀,就會知道穆旦所做出的細微的改動、句式用詞的選擇是多么精妙。他用自己的語言給讀者鋪了一條通往普希金的路,把普希金獻給了中國讀者。
穆旦堅持翻譯工作,于文學,于人民,真的是一種偉大的品格。
無疑,穆旦對于現代新詩的發展也有著巨大的貢獻,“穆旦在開始新詩創作時,正是中國遭受著外來的侵略與凌辱的苦難深重的年代。因此他的詩作,從一開始就不能不以自己獨特的抒情方式,唱出那種屬于他自己,也屬于整個苦難的中華民族的激怒與抗爭的聲音。”(出自劉玉石《走近一個永遠走不盡的世界——關于穆旦詩現代性的一些思考》
“在周身起伏的
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而同時,穆旦詩的西方化和非傳統的特點是十分明顯的,因此,他的對現實的記錄絕不是單純的寫實,他的語言是脫俗的是肅穆的,更是反叛的,是激蕩的 。
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穆旦沒有拋棄任何一個。他感覺,也思索。他追求詩的智性,也主張應當有一種新的抒情。他的詩,超越了理智的運用,“指向一條情感的洪流,激蕩起人們的血液來。”(穆旦語)但他的這種激情不是樂觀主義的激情,前文中已經提到,他的矛盾與痛苦所帶來的張力,才是他激情所來之處。
“他在靈魂的絕頂進行思索與探險。” (張麗華語)
晚年,穆旦給蕭珊的信里寫著:“究竟每個人的終身好友是不多的,死一個,便少一個,終于使自己變成一個迷,沒有人能了解你。”
其中的孤寂與悲戚,難以細說。
讀幾首詩:
在曠野上
穆旦?
我從我心的曠野里呼喊,
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
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執拗和偏見!)
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里旋轉,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銀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們生活而且幸福
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
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
從古到今,他在遺害著他的子孫們。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凈的電子
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
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化合,
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
在曠野上,我是駕著鎧車馳騁,
我的金輪在不斷的旋風里急轉,
我讓碾碎的黃葉片片飛揚,
(回過頭來,多少綠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擊著快馬,為了驕傲于
我所帶來的勝利的冬天。
在曠野上,在無邊的肅殺里,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巖層,
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
卻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
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
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
贊美
穆旦?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云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郁的森林里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的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
沉默的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啊,
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里,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里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饑餓,而又在饑餓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
一樣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穆旦好詩太多太多,望讀者有時間自己找來讀讀。
他是一個走不盡的世界。是飄過洪荒宇宙的大旗。
致敬穆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