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老不死的,你給我滾!”與這話同時響起來的還有的家客廳里的窗戶,緊接著樓上的樓上又是同樣粗魯的關門聲伴隨著這句熟悉的婦女的咆哮聲,在這棟樓里回響。
我回來剛剛三天,每天都會聽到這樣的吼聲大概兩三次,基本在午飯前面和晚飯前面,像是定時的炸彈,在耳邊回蕩著,這樣刺耳的聲音。
“唉!”奶奶停下摘的菜,把取暖器調大了一檔,搖頭嘆息著,“造孽啊。老來這樣受罪?!?/p>
“誰???”我一邊把敲著鍵盤的手伸向取暖器,一邊扭著頭向奶奶八卦。想不到,川東的冬天,今年也這樣冷了,據說我回來不久前,剛剛下過雪,說這十年來最大的一場。
“七樓那個老太婆啊。”奶奶長嘆著氣回答。
說著說著,奶奶就挪著步子走向防盜門,小心翼翼地將其打開,緊張而帶著同情地向上面的樓梯望了又望,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樣。
“七樓那個奶奶怎么了?”我好奇問道,并停下手里的事情和奶奶一起走到門口張望,“還有您等什么呢?”
我外出求學開始,就不常在家,對附近的事情,一般的認知都還在幾年前,甚至更久。對這類能夠引發奶奶這樣情緒的事情,我是很在意的,也很好奇的,奶奶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人,什么樣的人和事情能夠引起她這樣大的情緒和感嘆呢?
還未等奶奶開口,就聽見樓上的樓梯上響起悉悉嗦嗦的下樓聲,準確來說像是不合腳的拖鞋一步一步拖著下樓的聲音,一步一步,像馱著百斤大米似的艱難。
“你等會兒別說話,一會兒我再給你說,都是些可憐的老人。”奶奶突然轉過頭,嚴肅地給我交代道。
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更加期待樓梯上的身影趕緊出現。
我不知道七樓到五樓居然需要七分鐘,這個等待太過于漫長了,一步一步的拖地聲在我的心里像貓抓一樣。幾分鐘后,只見一位駝著背,穿著涼拖鞋的老人,兩只手扶著護欄,一步又一步蹣跚而艱難地向下邁著步子。
“你去扶扶。”還未細看下來的人是何模樣,奶奶就著急地催促我上前去扶人了。
我不明所以,只是看到這樣行動不便的老人、這樣衣著襤褸的老人,身體比頭腦的反應更快,已經扶住了這位老人,對著老人疑惑而戒備的眼神,我開口道:“奶奶,我是盧家的孫女,我扶您幾步吧?!?/p>
“好!好!”老人滿足地連續說了兩聲好,也許剛剛那七樓到六樓到二十幾步樓梯用盡了她僅有的力氣吧。
只是剛剛握住老人的手,心下就一咯噔,“怎么手這樣涼?”這才細細打量老人。
老人大約一米六左右,蜷著背。頭發已經全白了,不知道沒有梳洗,還是過于年邁頭發太軟沒法梳洗,就這樣亂七八糟的或貼著頭皮,或在空中飛舞。一身破舊得不知道洗沒洗的棉衣,也許稱不上棉衣,只能叫稱為點了點棉花的外套裹住里面一件又一件單薄的襯衣、棉毛衫、體恤的,看起來既臟又亂的。
褲子是一條像奶奶平時穿在棉褲里面的保暖褲,只是原本是灰色還是黑色已經很難辨認了。腳下踏著一雙不合腳的涼拖鞋,因為身上各種衣物的不合身與不合時宜,顯得臃腫而滑稽。
突然,老人的整個身體都向著我砸了過來,我使勁抓住樓梯的扶手,才得以穩住自己和老人。
“您沒事吧?”我焦急地開口詢問,并上下打量著老人,看她似否傷到了,剛剛那一撲,我既慶幸又難過。慶幸的是我穩住了自己和老人,難過的是這樣一個年邁的老人支撐不起自己的身體,卻沒人扶著她出門。
“沒事,沒事。”老人不好意思的開口,“難為你了,姑娘。”
“沒事吧?”在家門口的奶奶目睹了這一幕,趕緊上前問到。
“沒事,我只是腳沒什么直覺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唉!”老人哆哆嗦嗦回答著奶奶的話,似乎都是無奈。
“李大姐,你家那個混帳媳婦又罵你了?”剛剛到家門口,奶奶拿著棉拖鞋過來了,“你還是得讓你兒子多說說,不然你以后怎么辦啊?”
“盧家奶奶,別說了。都是命?!边@位被奶奶稱為李大姐的奶奶,一下子握住了奶奶的手,低聲嘆著,“我們幾個小區,這個年齡的,就您命好。你的兒子女兒都在附近,且都孝順,孫女也是乖巧的,哪像我們啊。黃老三那個老頭,他媳婦嫌棄他老了,這大冬天的,白天都不讓他在家里呆,只有飯點和睡覺的時候讓他進門的。”
“哪里哪里,”奶奶有點不好意思,把鞋放在地上,“你趕緊穿上鞋,進來坐坐吧?!?/p>
“不、不、不、”老人惶恐地連連擺手,“我身上臟,就不進來了,我站站就走,吃飯的時候,總會讓我回去的。不然一會兒您媳婦也該罵您,老不死了,還管閑事?!?/p>
話語間,我已經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七樓的李奶奶,那個吃國家飯的李叔叔的媽媽,那個被兒媳婦罵做老不死的奶奶。
“李奶奶,我帶您進去吧?!蔽曳鲋先司拖蚣依镒?,“我媽媽很好的,不會說什么,外面太冷,您這樣下去會凍壞的,先進來暖暖吧?!?/p>
“老盧,您也是福氣,有這么這乖巧的孫女,”老人摸摸我的手,羨慕地對我奶奶說,“我家那孫子,是他媽媽親生的,喜歡和他媽媽一起唱雙簧,來擠兌和挖苦我。那些烏七八糟,罵人斷子絕孫的臟話,您肯定想不到是出自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之口。”邊說邊開始抹眼淚,像想起了什么傷心事。
“先進來,先進來?!蹦棠虛u搖頭,把這位李奶奶讓進屋來,帶到取暖器的旁邊。
取暖器的紅光和屋內的燈光下,我才看到這位年近九十的老奶奶是這樣的一副模樣:頭發和衣服的凌亂讓她看著像乞丐一般,而一張歲月留下溝壑的臉上和一雙布滿褶皺的手上長滿了凍瘡,腫得像那凍僵的豬肉一般,與骨架上的干枯是那樣的不協調,看著讓我這個外人都是那般觸情。
奶奶把取暖器向李奶奶的方向移了又移,一邊給她穿鞋一邊拿著熱水,“喝吧,先暖暖。”
“謝謝你啊,老盧,你真好心?!崩钅棠毯瑴I對奶奶說著,“這幾年,如果不是你們這些老鄰居,我恐怕早就見我家的那老頭去了。”
“別瞎說,現在日子好著呢!老李都去那么些年了?!蹦棠贪参空f。
“老盧,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個媳婦,可不是什么好人?!崩钅棠掏蝗豢蘖似饋?,“我還不如死了,當年就那樣早早地隨著我們家老李走了,哪兒需要看到這個冤家現在這副樣子啊。”
“別瞎話。”奶奶也跟著抽泣起來,“要好好活著,過去那么苦不是都熬過來了嗎?”
“老盧,你是不知道,過去的苦熬著熬著有盼頭,現在只盼望閻王趕緊收了我。讓我別再看那惡女人的臉色和兒子孫子的白眼。自從我腦血栓后,身體就不大靈活了,他們就開始嫌棄我,那個惡女人說我的養老金每月要交生活費和水電費這些各種費用,不給我一分錢。吃飯不能上桌吃,說我掉飯,我只能在陽臺上吃完再過來,陽臺的地上有塊布,我就要蹲在這個布里吃飯,超過這個范圍了,那個惡女人就是一頓臭罵。孫子在旁邊幫腔,兒子就這樣冷眼看著,看著他老婆罵夠我,然后又罵我們老李家的祖宗十八代,你說這樣、就這樣的日子,我耗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擦擦,”奶奶拿過紙巾給李奶奶,說:“李大姐,您受苦了?!?/p>
“李奶奶,您怎么不去告他們呢?您去告他吧,不然你這生活怎么過下去???”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嘴道。
“告,哪有娘去告兒子的道理啊?”李奶奶嘆氣,“而且你讓他工作怎么辦,以后又怎么抬起頭?。坎皇潜扑雷约旱膬鹤訂??我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啊,那可是我的親兒子??!”
“您啊——,唉,李大姐。”奶奶恨鐵不成鋼的嘆息道。
“那您怎么辦嗎?李奶奶?!蔽矣行┎黄降卣f道。
“還能怎么辦,反正什么都比不上我已經死了的心?!崩钅棠淘谌∨髋砸驗榕瓦^來的原因,聲音漸漸有了點力氣,“捱過去一天死一天,反正我也不中用了,怪也怪自己養了一個這樣的不孝子啊。他爹死得早,我在煤礦廠沒白天沒黑夜的上班,沒有教育好他??!”
“李大姐,您別自責,他是只白眼狼,愿不得您。”奶奶勸慰說。
說這話的功夫,李奶奶漸漸覺得暖和了。只是屋里的熱氣讓李奶奶的凍瘡開始發癢,她有點手足無措地坐著,左撓撓右抓抓,但又礙于我們祖孫,抓著也不大好意思,就別扭著。
那晃動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揭開衣物,我這才看見她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時不時有幾塊腫脹的地方,那是凍傷后的印記,
“我去給您找找凍瘡藥?!蔽疫@個后輩聽不下去了也看不了了,不能想象一個有后輩的年近九旬的老人,會在自己的家里凍傷,還凍得渾身都是。
我借口走出了這個冰涼的客廳,我也無法想象,我的奶奶如果是這副模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會不會心疼到瘋掉。
“老盧,你真是老來好福氣啊!”身后傳來李奶奶羨慕的聲音。我知道,如果我現在回頭,一定可以收獲一雙艷羨的眼睛,可是我不敢,我想這是奶奶最不愿意別人羨慕她的一次。
我在房間磨蹭了一會兒,希望再出去的時候,我可以正常點。
這個時候,客廳傳來一陣男聲?!氨R阿姨,以后您別讓我媽媽烤火了,上一次不是給您說過,她年齡大了,受不了這樣干燥的燈光嗎?”看到李奶奶在撓癢,客廳那個穿著厚厚羽絨服的男人一臉不滿地對我奶奶說道。
“呵,你要是有臉你就看看你媽媽的胳膊和腳?!蹦棠躺鷼饬?。
“您一把年齡了不要多管閑事,您管了也不能管她一輩子,能管她一輩子的只有我?!蹦莻€被叫做兒子的人,近乎傲慢或者狂妄地講完,就拖著李奶奶走了。
我想追過去把藥給李奶奶,李奶奶笑著沖我搖了搖頭。
我捏著那盒凍瘡膏,久久坐在李奶奶坐過的沙發旁,是震撼?是無語?是不甘?我也不知道。
再緩過神來,只見奶奶在一旁抹著眼淚,“燕燕,她命苦啊。老來得子,以為是福報,哪知道是報應。孩子出生后沒有多久,丈夫在煤礦里面就出事走了。為了生活,她頂替了丈夫,去煤礦上班。一個人既是爹又是媽的把你孩子養大,送去最好的學校讀高中,一年考不上大學考二年,她這個做媽的,怎么苦,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啊。哪知道老來是這么個下場?!?/p>
“奶奶,您別哭了?!蔽乙贿吿婺棠滩裂蹨I,“我們不會讓您老來無依的?!?/p>
“衣不衣不要緊,要緊的是兒子女兒是不是貼心?。 蹦棠虥]有聽明白我的話,自言自語嘆說著。
我不在說話,轉過頭來幫奶奶摘菜。我想奶奶這個年齡是害怕看到同齡人的不幸的,害怕將這種不幸影射道自己身上。
“她那個不像話的兒子估計又得罵她了。”奶奶憤恨道,“他很討厭李大姐這樣出來,他覺得丟臉,可他還有臉嗎?”隔了良久,奶奶悶聲說著。
“奶奶,她兒子叫她回去不是好事嗎?您別氣了?!笨吹侥棠毯藓薜难凵瘢亿s緊安慰道,“總歸兒子回來是好事,媳婦就不會那樣囂張了?!?/p>
奶奶用一種不爭氣的眼神望著我,說:“好什么好啊?你剛剛不是聽見了嗎?兒子早就不是她兒子了,回來最多不過是夫妻混合罵,二重唱;外加那個學得有模有樣的孫子,那才是一臺熱鬧的罵娘戲呢!”
“可李奶奶究竟怎樣會這樣?”我實在忍不住心里的疑問了,向奶奶問道。
“從來都是這樣,只是一年年老了,一年年被放大了。”奶奶無奈說。
“什么?。俊蔽矣悬c迷糊了。
“李大姐的兒子是一個公務員,可如今四十好幾了,也沒有見得有什么升官的跡象,媳婦又沒有工作,脾氣一天比一天差勁。動不動就罵李大姐,讓李大姐去死?!蹦棠虛u搖頭,“她媳婦不僅自己罵李大姐什么老不死的、吃白飯的、龜孫子一類的,還教著自己的兒子一起罵。”
“她兒子不管嗎?”我疑惑了,“哪有人允許自己兒子這樣罵自己媽的?!?/p>
“管?不是給你說了嗎?人家是夫妻同心,開口的是妻,動手的可是夫。妻子負責罵,怎么難聽怎么罵,丈夫負責動手搶飯碗,把自己老娘趕去桌下?!蹦棠淘秸f越憤懣,“她那兒子啊,簡直比媳婦更惡毒。在外面這些人前,對自己老媽客客氣氣,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周圍這些去調解的人說回去罵媳婦??赊D過身回去卻往死里罵自己的媽,還不讓你李奶奶吃飯,說她出去給她丟人了?,F在你李奶奶想出一次小區都難啊。”
“怎么會?”我還是不明白。
“你沒看到你李奶奶穿的那些嗎?那是故意的,你李奶奶那樣愛干凈的一個老太太,穿成這樣,她怎么出得了門?即使出了,這零下的溫度,也得給她凍出一個好歹來吧?!蹦棠倘滩蛔∮值粞蹨I下來了,“你想想,這多冷???你又不是沒看到過她那個臉,身上更是凍得沒有一個好地方了,哪里還敢暖和?”
“沒人管?”我一邊給奶奶擦眼淚,一邊甩出疑問。
“誰每天都管?誰管了,誰就得把你李奶奶管到送終?誰敢???就像他兒子剛剛回我的一樣,我也只是偶爾能照看照看,不管真的管。那種王八羔子,一棒子打死才好。老了老了,最沒意思,終究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得看自己當年的教出來的娃兒說一副這樣的心腸???可心腸又是能教出來的嗎?”奶奶盯著我,搖搖頭,“你還小,你好多還不懂,不過不懂也是好的?!?/p>
“好了,別傷心了,奶奶?!蔽野参康?,“我不知道別人怎樣,但我們不都還是挺孝順的嗎?您哪里不滿意了指出來,指出來玩改?!蔽颐銖姅D出一個笑臉來,沖著奶奶調皮笑著。
“對啊,我們盧家現在也還沒有那種罵娘的不孝子。”奶奶看到我“賣笑”又頗覺欣慰地說道。
午休過后,我扶著奶奶下樓曬太陽。可是,這注定是一個格外的寒冬,也有陽光驅散不了的陰霾和暗淡。
剛剛打開門,樓上的樓上又傳來一陣陣咒罵聲,男的、女的、稚嫩的童聲,聲聲入耳。隨后伴隨著一陣“砰——”關門聲,戛然而止。
“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毕褚皇讍吻h的曲子,隨著高跟鞋擊打著樓梯的節奏,在整個樓道里面回旋、反復。?
不多時,我看見一個衣著時髦、漂亮的阿姨,一手拎書包,一手挎著一個精致的女士手提包,踩著高跟鞋疾步下來,時不時回頭對一個約8、9歲的娃娃說著什么。
“對,你現在就是不能太放縱自己了,媽媽讓你學鋼琴聲為了你好,希望你可以陶冶情操,做個高尚的人,知道嗎?”
“不,我想在家看電視!”男孩有些不情愿地在樓梯上磨蹭并大嚷著,“你這個壞女人。”
“明明,我是為你好,你以后就知道了?!逼涟⒁踢呎f邊去拖還在樓梯磨蹭不動的孩子。
孩子一邊推開女人的手,一邊嚷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就知道管我,你也只會管我,去你媽的?!?/p>
女人沒有理會小孩的咒罵,似乎習以為常了,任由小孩哭鬧,拖著小孩從我們身邊走過。
我正想轉過身去對奶奶說,這樣的孩子真是沒有教養的時候,奶奶輕輕在我耳邊說:“這就是李奶奶的兒媳和孫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