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名字
三年前,倘若有人對張遠山說:你以后會變成一個汗流浹背的苦力,頂著大太陽工作,還被一個土到爆的綽號取代真名,胸懷豪情壯志的張遠山必定會發出不屑的哂笑聲。然而,現實就是這么的殘酷。張遠山站在出事的4號公寓樓下面,穿上全套防護服——這玩意兒又沉又不透氣,就好像穿上了一個小型桑拿室,悶的他快突發心臟病:“穿這個東西干什么,會熱死人的!”殯儀館館長阿愚以一種微妙的眼神望著渾身淌汗的屬下,輕飄飄一句:“你死了我給你化妝。”愣是產生了讓人體溫驟降、心口發涼的神奇效果。不容張遠山發怔,現場此起彼伏的雄壯吼聲:“張大山!”再度將他拉回殘酷的現實,咬牙回道:“我的名字叫張遠山!”
很不幸的,張遠山變成了一個公用的苦力,而這全拜阿愚館長所賜。
靜豪小區是一個典型的老社區,物業形同虛設,不少單位都被租了出去,人流量很大,遠遠望去,被新式建筑包圍的靜豪小區,宛如城市的一塊瘡疤。
由于是老小區,靜豪也就沒有電梯。張遠山拖著死沉的防護服,爬了八層樓,遠遠見到黃色的警戒線,向守在門口維持秩序的警察亮了一下工作證,彎腰鉆了進去。不管經歷多少次,他始終沒辦法適應這種場面。484號單位門窗大敞,但仍有一絲殘留的瓦斯臭味。九名青年男女,安安靜靜的躺在地板上,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但他們青黑的臉色表明,這九條生命,早已消逝,留下來的只是軀殼。
為什么要這么輕易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張遠山想著,沖單膝跪在一具男青年尸體旁、正在仔細檢查的法醫點了點頭,低頭進入這間空蕩蕩的租屋。
征得法醫的許可之后,張遠山和另一名警方工作人員一起搬運尸體。九名青年的嘴邊都留了串白沫子,雙手呈抓狀,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這是典型的瓦斯中毒癥狀。將尸體放入尸袋,拉上拉鏈,用擔架上的松緊帶扣好,擔下公寓樓。雖然張遠山體能不錯,但連續幾個回合走下來,縱是鐵打的,也要吃不消。張遠山眼前陣陣發白,感覺站在前面那位同伴背上的字似乎搖出了重影,身子一歪,擔架差點跌出去。那人倒不生氣,和善的說:“小伙子累了吧,先坐樹蔭下休息會兒。我找別人把剩下的擔走。”張遠山沖他道了謝,自覺自發的坐在樹底下。
他一把捋下口罩和防護帽,這才覺出自己身上飄著淡淡的瓦斯味,和著新鮮的汗臭味、隱隱約約的尸臭,混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惡心味道。
不遠處被警戒線阻擋的圍觀群眾的碎言碎語,被風吹到了他的耳中:“真可憐……全死了……嘖,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這世道,咳……”
張遠山望著眼前這棟斑駁的舊樓發呆,阿愚和葉茜一邊一個,站在他后面,背后靈似的一對一答:“還是奧爾良雞翅好吃。”、“沒券了,要吃自己買去。”把張遠山嚇的夠嗆,氣惱的喝道:“喂!”阿愚皺眉說道:“你沒去吸氧緩緩?”張遠山仗著自己身體好,拍了拍胸脯:“沒事啊,我在這里吹吹風就好。”
樸實的青年望向公寓樓道的目光再度變的迷離:“為什么要一起結束生命?”
約定?十名青年相約一起死去,這是何等樣悲哀的約定啊!
這時,兩名警官從他們身側走過,其中一人的聲音低沉有力,似乎正在對同事吩咐些什么,因為太過關注而沒有顧慮到殯儀館那三號人:“同名往生組的事件,這已經是第三起了吧?得抓緊調查源頭!……”借著風,“同名往生組”那幾個字清楚明白的飄進葉茜耳內,她頓時臉色煞白,目光閃爍了一下。
由于遺體數目比較大,警方特地派了兩輛運尸車,尾隨殯儀館的小破車,把尸體一道拉回去。葉茜在車上幽幽開口:“同名往生組,我以前參加過。”張遠山向她投以不解的眼神,葉茜卻似沉入自己的世界中,隔了很久才說道:“網上有很多隱匿的群組,同名往生組就是其中一個,想要加入這個群組,必須有兩個以上的組員推薦,至于它的用途……顧名思義,就是同名同姓的人相約集體自殺。因為組員們都相信,同名同姓者相約自殺,可以迷惑鬼差,那些真正做了良心有虧的事的人,混在同伴之中,就能一起往生極樂,得到永恒的幸福。”
張遠山聽了這解釋,幾乎把不住方向盤,后背發了一身白毛汗,罵道:“怎么會有這么不負責任的迷信群組!”突然想到葉茜曾經也是自殺組的一員,滿面怒氣尚未消散,生生被掐息,臉色變幻不定,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又很尷尬。
阿愚皮笑肉不笑的說:“確實很迷信無知,架不住現在的人就愛信這個呀!”
中國人恐怕是世上最迷信“姓名學”的,因為相信一個好的名字能夠改命換運,各種算命大師層出不窮,說出來的話玄乎其玄;市場上到處都是跟起名有關的書,圖文并茂,上說天文,下道地理,理論結合事例,完全做到了生動有趣;網絡上更是充斥著各種現代迷信,任何一個網民花五分鐘看一篇分析星座的文章,都敢自稱“星座大師”,井井有條的幫別人分析命運,至于真實性則待考。
自殺群組并非新鮮事,國外就有大名鼎鼎的藍鯨案。只是想不到這自殺游戲進口到中國,居然土洋結合,搞出了一個撞名有利于往生的特色變種!
阿愚盯著葉茜:“我聽說警察一直在找熟悉頭尾的人協助調查,既然你曾經參加過那個群組又退出,也許你知道些什么,抽個空去找他們談談吧。”
葉茜沉默著點了下頭,心里翻江倒海的只覺得惡心和……后怕。想當年她也是天天泡在網上的網蟲兒,借著不停的和網友聊天、傾訴自己的心事,得到一絲慰藉。自殺組中的成員大多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但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人察覺到這一點,放任不管的后果,就是一幫失意的人聚在一起,越聊越消極,形成了惡性循環。而她當初之所以退出群組,其實源于一個很小的意外:忘記帳號和密碼。在審核嚴格的群組內部,當初推薦她入組的兩名組員,不管怎么聯系都沒有反應,無法替她證明她的身份,她為此還消沉過一段時間,認為是對方拋棄了自己。
現在想來,搞不好那兩個人,就和這次的九名青年一樣,已經死透了。
葉茜突兀的咳嗽了一聲:“館長,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此言一出,就連遲鈍如張遠山,也豎起了一只耳朵。
以吝嗇著稱的館長先生答道:“想知道?自己問躺著的那幾位去!”
張遠山和葉茜頓時噤聲,再也不敢擅自開口,打攪館長閉目小憩。三輛車子一同駛進殯儀館大院,把九具尸體推到冷凍庫房,放入尸柜。張遠山看了一眼九名死者的資料,姓名一欄空前一致,都寫著:王小致。這名字有幾分少見,因此,出現居住在鄰市、乃至于更遠地區的死者,也就不足為奇了。但這幫人到底什么毛病?千里迢迢跑到Z市,就為了一起吸瓦斯?張遠山敲了一記膨大如斗的腦袋,自言自語道:“九個死者,都叫王小致。出殯時很容易搞錯啊!”
阿愚表揚了他的細心:“出殯的時候把棺材蓋開著,叫家屬自己確認。”
葉茜突發奇想:“阿愚館長,您姓什么啊?怎么從沒聽您提起過?”
阿愚面無表情的說:“我姓阿名愚。”見兩個屬下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他也懶的解釋,搓著手道:“九場葬禮,加班!”很好,他連“恐怕我們人手不夠,大家要不要加個班”的假客套也省了,直接下了這令人絕望的兩字判語。
俗話說,人一多,就容易出幺蛾子;但是,從沒人對張遠山說過,死人一多,也容易出幺蛾子。九名死者的家屬,擁有多種宗教信仰,對葬禮的要求也不一樣。光是要搞清楚這其中的區別,張遠山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快炸了!一場常規的葬禮包含的程序大概是這樣:殯葬司儀上臺講話—默哀—家屬獻花—親朋獻花—和尚念經—集體默哀——燒紙奠——結束。這套流程因為死者家屬的要求,也許會有少許變化,但大體萬變不離其宗。張遠山看著名單中信仰基督教的那幾位犯了愁,基督教的葬禮啥樣?他拿鉛筆筆頭搔著后腦瓜,隨口詢問劉姨:“姨,您知道這附近有教堂什么的嗎?”劉姨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他:“教堂?你打聽那干啥?”張遠山實在懶得跟她解釋,拿著名單跑到鍋爐機房詢問老吳去也。
另一頭,葉茜正跟著阿愚學習化妝。有了上次摔壞半個腦瓜的遺體墊底,這次的九名死者,頂多就是膚色惡心了一點,大體還有個人的樣子。但葉茜畢竟新手上路,她沒法適應死人身上那股味道,在儀容室里倒了半瓶香水,又狂點香熏。阿愚詫異的望著她,想說點什么畢竟沒說——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懶的說。
這位行事詭異的館長拉開尸袋,就聽葉茜雙手捂面尖叫連連。所謂腐敗必先從內部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尸體內外壓力慢慢加大,外觀就會跟氣球似的膨脹,表面綠油油的,淌出尸液,最后慢慢分解,變成白骨。眼前這具尸體就處于腐爛的第一步:雙眼球暴突,舌頭長長的耷拉在外,容貌異常可怖。“沒事,正常現象。”阿愚淡定的說,拿一只手遮住尸體的臉,另一只手伸出兩根手指,直直的戳了下去,甚至都不希得提醒女孩子“別怕啊”,就聽“咯啦、咯啦”兩聲,再把手移開時,死者的眼球已經歸位,眼蓋也合上了。葉茜只覺得胃部一陣翻涌,奪門而逃,對著走廊上的垃圾桶大吐特吐,差點沒把自己膽汁也嘔出來。
就聽身后館長先生自言自語:“王小致3號,嘖。您這胳膊上的針孔……”
那語氣,仿佛躺著的那位還在喘氣似的。葉茜背脊一寒,低頭吐了個天昏地暗,讓正在拖地的劉姨看見了,她慌忙把拖把往走廊上一靠,跑過去為她拍背順氣:“喲,姑娘,你這是怎么啦?不舒服?要不我送你上醫院?”她一個腦袋脹成了兩個大,疲憊的揮了揮手表示自己沒事,奄奄一息的呻吟:“姨,你在這兒工作,不覺得滲的慌嗎?”劉姨爽朗大笑:“我當什么事呢!習慣就好了呀!”
習慣……就好?聯想到方才那具瞠目耷舌的尸體,葉茜再度嘔吐起來。
“教堂?你找那地方干嗎?……信上帝的?這好辦,你跟你過來。”老吳背著雙手,將急出一腦門油汗的張遠山領到倉庫里,扛出一只一人來高的木漆十字架,擺在院子里抖了抖灰,擦到發亮。老吳指著張遠山說:“你這孩子太實誠,找什么教堂啊,直接把這玩意兒擺上去不就行了?”張遠山瞠目結舌了好一會。
老吳見他一副腦筋轉不過彎的傻愣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中透著股幸災樂禍,偏還拿著副語重心長的長輩樣:“以后你就知道了。”
這個“以后”并沒有讓張遠山等很久,三天后,王小致3號的葬禮按期舉行。雖說家里是信基督教的,但大門口那堆成小山狀的紙錢塔、紙人、紙屋、花圈……該有的東西,一樣也不少。靈堂中央木頭十字架高高掛,下面緊挨著死者遺像,殯葬司儀換上一身白色長袍,胸前掛著十字項鏈。送花、默哀的環節省了。眾親屬由一位牧師引領,大唱贊美詩。這位老牧師長著一副黑紅臉膛,說話口音特別重,頭上戴個小氈帽,穿著白袍的樣子顯得不倫不類,身邊坐著一位閉著眼睛拉二胡的先生,唱詞也極富地方特色:“王小致年方十八唉!學習優秀敬父母,愛上帝愛世人,死后不墮地獄唉!你若不信上帝,報應在眼前唉!”愣是把贊美詩唱出了河南梆子的味道,配上這位牧師沙啞雄壯的嗓音,聽的張遠山恨不能上去給他們敲鑼助興。但一看底下親屬,就連哭聲的尾音也配合節奏三曲十八彎。這景象雖怪異,但那悲痛卻是真真切切的。父母對子女的期望,往往都包含在名字之中,但到頭來,孩子卻因名字而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活的好好的,究竟為什么想不開!年輕人的葬禮總會給人一種天崩地塌式的壓迫感,做完自己的事后,張遠山就悄悄退出靈堂,走到了儀容室。葉茜正在阿愚的指導下為王小致不知第幾號化妝,他納悶不已的說:“葉姐,你曾說過自殺同生組認為,同名同姓能夠迷惑鬼差吧?為什么一群在現實生活中互不相識的年輕人,會為了包庇其中一人而共赴黃泉呢?即使從小一起長大的鐵桿朋友,都未必有這種覺悟,那個犯錯的人犯的事得有多大,這關系又得有多鐵啊!”
阿愚突然開口:“誰說他們是為了包庇其中某個人?”在張遠山驚詫的目光中,他詢問臉色不大好的葉茜:“這是第幾號王小致?”她輕輕的說:“第六號。”他點了點頭,道:“在迄今為止的這幾位王小致的身上,有兩位是癮君子;一位因為裸貸照片被人公布到網上,曾持刀威脅借貸人留下前科;一位身體潰爛,資料上說是HIV病毒攜帶者;一位自殘上癮者;還有這位……”他把死者的尸身扳成側躺的姿勢,令其整個背部曝露在張遠山的面前。“看到他背后這個紋身了嗎?這是拜真理教的標志,他是邪教組織成員,或者得說,前任邪教信徒。這些人都有自認為不光彩的過去,想借同名同姓大法蒙蔽鬼差的眼睛,使自己得到救贖,但諷刺的是,人人都不干凈,因此,這個所謂的邪法也就不攻自破。”
葉茜嘆息著說:“我覺得這些人之所以聚在一起,除了本身有一定的自殺意愿外,更重要的是尋求一種存在感。針孔是陳舊的,說明吸毒是很久遠的事,也許這個人已經徹底戒除毒癮,但社會對戒毒人員的接受度很低,處處受到排擠,正常生活受到影響,因此才萌生強烈的輕生意志;至于這位有前科的,大家的眼睛都只盯著人家的前科,往往忽略了她的裸照被曝光時,她的那種無助和驚慌,社會的白眼加上求告無門,導致她用極端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結果行差踏錯,使自己的境地變的更加不堪;還有HIV患者和自殘上癮者……換位思考一下,這些人已經在極度痛苦的境況中徘徊了很久,終始得不到緩解,直到……”她話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了什么,渾身一凜,抬眼看見阿愚正直視著自己。
『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快樂一樣,都是外人無法體會的,只能自己品嘗。』
張遠山似有所感,喃喃的說:“這么說來,終究還是因為太寂寞啊!”
阿愚將一串佛珠掛在死者脖子上,說:“換位思考是件好事,但別陷進去了。”
張遠山正想追問一句“為什么”,卻見葉茜若有所思的盯著死者發怔,正想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時,她卻說:“所謂同名同姓,只是一個借口。即使沒有同名往生組,他們也會在另一個自殺群里相遇。簡直,就好像命定如此!”
儀容室內一片肅穆,張遠山望著葉茜,欲言又止;葉茜望著死者,似有所悟。忽然,阿愚那只手機特有的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洞次達次的強勁節奏一下子破壞了此刻的氣氛,他按下接聽鍵,半分鐘不到就掛了電話:“片兒警老趙打電話給我,說就在剛才,躺在醫院里的那位王小致已經宣布腦死亡,家屬決定捐出一切能捐的器官。他叫我們到醫院里等著,醫生手術一做完,我們就把遺體拉走。”
他看了一眼面前這位王小致,吩咐兩名屬下善后,跟他去一趟醫院。
葉茜在跨出儀容室時,忽然輕聲嘆了一句:“生又何哀,死又何苦!”恰好被張遠山聽到,唯恐她心里轉不過彎來,悄聲道:“葉姐,你……跟他們不一樣!”這個樸實的男孩,憋了老半天才說出這么一句話來,葉茜聽了,先是一愣,接著有點釋然的笑了:“謝謝,我沒事!”兩人并肩走出殯儀館,沐浴在陽光下。
三人擠在小貨車的駕駛室中,吭哧吭哧的往醫院開去。張遠山忍不住又要抱怨:“館長,有機會換輛車吧,這車根本坐不下幾個人啊。”阿愚嘿嘿一笑:“沒事,再有多的就讓他們坐到后面去。”張遠山渾身如被電流擊中,愣是不敢說話。
開什么玩笑,這小貨車的車廂平時都是載死尸、棺材用的,誰沒事敢上去!
王小致10號肚腹里能取走的器官已經取走,醫生把他縫合完畢,逐一撤去連接在王小致身上的各種醫學器械時,殯儀館的人趕到了。留下來收尾的實習醫生大約心情不錯,嘀咕了一句:“如果家屬個個都能像這家的父母一樣明事理就好了。”這話葉茜聽了很不舒服,但她只是擰起秀眉,并沒說些什么。許是她自己都覺得話沒說妥當,紅著臉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阿愚搶在頭里:“做醫生的難,我都明白。”她感激的看了這位黑衣男子一眼,俏皮的下巴一揚,指向死者:“請便。”把器械推出手術室。少了醫療機器單調的聲音,偌大的房間頓時變的空空蕩蕩。張遠山長出一口氣,上前掀開蓋在死者身上的被單,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因為被取空了器官,王小致的整個腹部都凹陷了,仿佛只有一張皮連著,很像恐怖片里被吃空身體、只留下一張皮的骷髏!他的兩個眼睛像被盯在死者的腹部上一樣,無法轉移視線。“我死了以后,也會變成這樣嗎?”他艱難的說。——是的,高中二年級時,熱血少年張遠山一時沖動填了器官捐獻表。
出人意料的是,安慰張遠山的反倒是葉茜:“是的,你死后會像他一樣,得到所有人的尊敬,給別人第二次生的機會!來吧,我們要讓他有尊嚴的走。”
他們將王小致10號推出手術室時,張遠山瞥見安全樓梯那里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似乎正望著自己這邊,下意識的大喊一聲:“喂!看什么呢!”
那人——似乎是一名年紀很輕的少女,馬上縮了回去,砰一聲甩上門。
本來張遠山也沒把這當事,豈料那名女孩隔了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攔在他們面前:“對不起,我、我想看一下他!”是認識的人嗎?抱著這樣的想法,張遠山開口了:“抱歉,我不建議你現在這么做。”但女孩很執著:“不,我一定要看看他!”阿愚忽然說:“你也叫王小致吧?”這話像一枚重磅炸彈,葉茜愣在原地,張遠山則扯著大嗓門連珠炮似的問了一串問題:“什么?你也叫王小致?!這怎么回事?!為什么你會出現在這里?你怎么會沒事?!還有館長你怎么知道的?”
阿愚悠悠說道:“姓名,這名死者的資料上寫著‘王小至’,與王小致一字之差,前面處理了那么多同名同姓的尸體,再粗略掃一眼這人的資料,很容易會搞錯。除這個人外所有人都當場死亡,他之所以能多活一段時間,并不是僥幸,他爬到大門邊,用手扒拉塞在門縫里的毛巾,但還沒成功就暈厥了,不過,他掀開的那一條縫給自己意外多留了些時間。為什么十個人中,只有他表現出了強烈的求生意志,而且他的過去一片空白,并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我想,他應該是被臨時加入‘王小致自殺小組’的,因為更符合條件的王小致臨陣脫逃了。”
他鮮少一口氣說這么多話,說完后,仿佛累到了,緊抿嘴唇不再說話,盯著女孩腕上橫七豎八的傷疤盾——都在手臂內側,和那位自殘上癮者一模一樣。
少女臉色蒼白,但還是說:“沒錯,我就是丟下大家跑掉的那個王小致。”
葉茜敏銳的感覺到她語氣不對,忙道:“這不是你的錯……”那名少女已經嚶嚶的哭泣起來,高喊著:“都是我的錯!”眼淚潸然而下。張遠山頓時有點無語,這又不是舉辦某項競賽,因為臨陣脫逃所以被指責,難不成他們搞自殺還搞出榮譽感來了?!阿愚示意張遠山把倒霉催的王小至推到少女面前,突然揭開白被單,猝不及防的女孩尖叫起來,驚動了同層的護士和保安,紛紛跑來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阿愚淡淡的說:“你看到了?如果感覺看的不夠,可以到王小至的葬禮上再仔細看。”少女有種受侮的感覺,用力的抹著哭腫的眼睛,生氣的說:“像你們這種人,根本不懂我們的痛苦!你憑什么、憑什么瞧不起我!……”
“我不是你,請不要以你的想法來揣測我的。你說想看看王小至,我滿足了你的愿望,只是這樣而已。很多人都分不清換位思考和用自我的眼光看待萬物的區別。回去吧,你的路……還長。”這位館長以一種鬼森森的滲人語氣,愣是平地制造了一種港式老恐怖片里龍婆講人生道理的氛圍,那小姑娘立了一身雞皮疙瘩,忽然一個錯眼,覺得阿愚腳下生起團團的白煙,而他的臉,怎么看怎么陰森。
少女王小致閉著眼睛尖叫:“有鬼啊!!!!!!”轉身就跑。
莫名其妙的當了一回鬼,張遠山同志只覺得自己冤,比竇娥還冤。
回去安頓好王小至,上輩子可能是鏗吝而死的殯儀館館長破天荒的說:“最近大家都挺忙的,我請你們下館子吃面去。”張遠山面露難色,卻又不敢說些什么。在阿愚的堅持下,剛回殯儀館沒多久的三人再度開車出去,車子拐到了忠吳路。張遠山把車停好,與葉茜一前一后,只錯開一小點距離,阿愚則在前方疾走引路,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兩名屬下被他甩出好遠。張遠山搖了搖頭,同葉茜一道追上了他。三人進了一間老面館,阿愚嫻熟的點餐:“三碗大排面,澆頭加荷包蛋、鱔絲。”完全沒詢問員工們的意見。“好勒!馬上到!”店老板是個肥胖的中年男人,親切的面容和身形令張遠山無端端想起蔣伯,心情也變的輕松。店堂不大,擺著四張大方桌,天花板上懸著一架老吊扇,張遠山和葉茜坐一桌,阿愚則坐在角落里,單獨占了一桌。——這就是張遠山不樂意同阿愚一起吃飯的原因,他似乎厭惡和別人觸碰,拼命的要把自己隔絕開來,即使在同一個屋檐下工作、關系還不錯的同事,也要處處減免接觸,簡直好像長滿超合金刺的刺猬。
阿愚把澆頭全部倒進面中,又倒上點辣子,把面攪勻,低頭一陣稀里呼嚕的吃,偶爾抬頭,蒼白的臉上沁著薄薄的汗(座位偏僻,電扇吹不到),意外給他增加了一點人的氣息。葉茜和張遠山對著吃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張遠山半碗面都下去了,她還在無意識的攪著碗里的面條,不免問道:“葉姐,你怎么了?”她咬著下嘴唇,無助的看了張遠山一眼:“我在想……這件事。”不等張遠山詢問,她自顧自說了下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王小致自殺組的事情還沒結束。當年,在同名往生組有一條規矩:那些在自殺中僥幸存活的人,會受到組員的集體嘲笑,被視作茍且偷生、拋棄朋友的無恥之徒。除了在群組里謾罵,我聽說有些人還會私信、打電話給對方,不停的辱罵、騷擾。我是怕……”
張遠山把筷子一擱,扭頭對阿愚說:“館長,我看這事有點懸乎!我們在醫院里碰到真正的王小致10號的事,要不要跟警察們說一說?”
阿愚回答的很干脆:“打電話吧。”
張遠山“哎”了一聲,發覺另兩人都盯著自己,這才想起,他們兩個一個手機沒電關機,一個干脆把手機忘在了休息室,連忙從兜里掏出手機撥打110,但那聲音總是斷斷續續的,聽不大清楚,連撥了好幾次都是這樣,正在猶疑,店老板笑著解釋說:“我這里信號不好,小哥你到店門口去打吧。”他只得走出小面館,單手插腰講電話:“喂?警察同志,我殯儀館的,有個情況想跟您反映一下……”
正說間,張遠山眼前白影一晃,從路口沖出一輛出租車,躲避不及,只聽刺耳的剎車聲、慘叫聲、喊叫聲……各種聲音同時響起。只見一具柔軟的身軀被卷入出租車的輪胎底下,拖行長達十余米,留下令人觸目心驚的血跡,司機連人帶車撞上路燈,又是一聲巨響,車前玻璃盡碎,整個車子的頭部幾乎變形!
一張寫滿字的紙飄到張遠山的腳下,字體忽大忽小,時而傾斜,時而擠在一起,似乎是主人在情緒極度激動之下寫就的:“他們說我是叛徒,但我不是!……我好痛苦,沒人理解我!所有人都嘲笑我!……我害死了王小至!……他們說王小至晚上會來找我,跟我討命……我好怕!……痛苦!……別了,人間!王小致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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