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佛(楔子&第一節)

楔子

人死燈滅,人燈滅,心燈熄;難的是,人燈在,心燈已滅。

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打開折疊式化妝箱,露出里面琳瑯滿目的化妝品,看似與任何一位愛美女士使用的沒什么區別,但是,這些東西,卻是讓死人使用的。

滑輪嘎吱嘎吱的聲響從對面的冷凍庫房中傳出,一直穿過短短的走廊,來到掛著鐫刻“儀容室”牌子的大房間內。看了眼尸體腳上懸掛的名牌,拿著死者的照片、資料核對完畢,在一些需要填寫的地方填好內容,簽名,確認。

窗外太陽正盛,溫暖的光線拂在空蕩蕩的儀容室內,屋外那株銀杏老樹的影子,斑駁而張揚,間或有一兩只鳥兒鳴叫著停在窗臺,給靜謚的房間帶來美妙的聲音。為了防止儀容室內的景象嚇壞路人,一般的殯儀館都會把儀容室建在比較隱蔽的地方。Z市殯儀館的背后是一片舒緩的野地,圍拱著一汪青碧的湖泊,平時鮮有人經過,也就不必在意會不會被人窺伺,大大方方的建在一樓。

給死人化妝的過程,大致與活人化妝無異。眼前這位死者年約三十,面頰凹陷,眉頭緊蹙,眼睛下面聚集著沉郁的青黑色,嘴唇開裂、微微張開,沒有頭發。這是一位癌癥晚期患者,從檢查出疾病,到入院接受治療,最后去世,只經歷了短短的半個月時間,但那卻是極度痛苦扭曲的一段時間。資料照片上笑容端方明麗的女人,死時身體又干又癟,骨頭都萎縮了起來,似乎提前衰老了五十歲。

第一步是給死者凈身、穿壽衣,一塊白色的純棉方塊小毛巾、一盆清水,盡量綿密的擦拭著死者的身體。遺體化妝師是這世上最后一位看到你的身體全貌的人,同時,也成了知曉你隱藏的全部秘密的那個人。在他們的眼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街頭叫不上名字的流浪漢、電視上大肆悼念的明星,死后都會躺在同一個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以一盒骨灰的形式離開,宣告這個獨特的個體,從此在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也許有人會懷念他們,也許不會。

“俗話說人死燈滅,人死了,心燈也就滅了;但更可怕的是人還在呼吸,心燈卻熄了,行尸走肉般的活著。”穿著黑色西裝、外罩圍裙,頭戴手術帽的館長阿愚,頭也不回的這么說道。在他的身后,站著十名被招聘啟事上寫的高薪水、高福利吸引,前來一探究竟的年輕人。他們中的多數,在踏入儀容室的那一刻起,就已臉色突變,一副恨不能馬上奪路奔逃的樣子。儀容室中飄著一股混合熏香、藥水和若隱若現的尸臭的怪味,不知哪名青年沒忍住,喉嚨里發出嘔吐般的怪聲。

阿愚緩緩搖了搖頭:“廁所在一樓走廊盡頭右手邊。”話音未落,一多半年輕人頭也不回的跑掉了,最后,只剩下一個臉色慘白、仍在苦苦支撐的男青年。

雖然害怕,但仍然咬緊下嘴唇,直愣愣的瞪著臺子上實際看不到臉的死者,男青年粗重的呼吸聲回蕩在這儀容室內,以至于阿愚突然開口時,把他嚇了一跳:“請幫我開一下窗。”他隔了三十秒才反應過來,機械的轉身,拉開全部的窗戶。

鳥兒們清脆的鳴叫聲、樹葉清新的香味,立即盈滿整個屋子,令他身心一松。

阿愚扭頭,被陽光照的金黃的臉上,兩只淺棕色的眼睛異常明亮:

“感覺好些了?我是阿愚,這間殯儀館的館長,明天過來上班。”

第一節 心燈

張遠山,二十五歲,高中文化,沒有經受過任何殯葬業的訓練。

乘上731路公交車,邊角磨損、蒙塵的黑色雙肩包里,裝著一些簡單的干糧,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么這么做,張遠山一上車就坐到公交車最后面的角落,望著窗外的景色快速后退,從繁華的城市街道,慢慢變成近郊的開闊景色。

遠遠地,他望見那那棟白色的二層建筑,不由得抱緊手中的背包。

“為什么會想到要來我們殯儀館工作?”噠、噠、噠……一前一后兩個腳步聲回蕩在這棟建筑之中,以殯儀館的標準來看,這里有些過于空曠了。張遠山亦步亦趨的緊跟在年輕的館長背后,由他帶領著參觀、熟悉自己未來將會為之奮斗的工作環境。他想了想,誠實的說:“因為這里工資很高,福利也好。”阿愚眼角瞥了他一眼:“看你的年紀,該談婚論嫁了吧!有女朋友了嗎?”“有、有的,本市人,已經辦過訂婚酒席了。”張遠山盯著“鍋爐機房”的牌子看了半天,露出不解的神情。阿愚解釋道:“那是火化遺體用的高溫鍋爐。”他似不經意般說了句:“本地人哦,你婚房買了嗎?”張遠山喃喃的回了句:“還沒。我還以為這個會冒煙呢,就跟電影里演的那樣。”阿愚解釋道:“新式的機械不會那樣的。”

阿愚又帶張遠山轉了一遭員工食堂,掌勺的蔣伯和掃地阿姨劉姨搬了個板凳坐在門口閑嘮嗑,見有人來,停了話頭,笑咪咪的盯著他們看。“我們這里包午餐,蔣伯做菜技術一流,口偏重。這是劉姨,負責前廳、員工休息室、食堂、我那個辦公室的衛生,地方大,劉姨工作蠻辛苦,自己平時注意一點,不要隨手亂扔垃圾,給人家添麻煩。”他說一句,張遠山應一句“是”,又很有禮貌的跟蔣伯、劉姨打招呼。劉姨樂呵呵的說:“別聽他胡說,在這里工作,隨意一點就好!”

張遠山對這位愛笑、健談的阿姨很有好感,她就像是隨處可見的和藹婆婆,總是微笑著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困難;蔣伯話不多,生的矮壯肥胖,皮膚黝黑,渾身充滿一種從事體力勞動的男人的糙勁兒,但看的出來,是個忠厚樸實的人。

正說著,鍋爐機房里閃出一個中年男人,身穿藍色制服,頂熱的天,手上套著厚厚的特制手套,陰著個臉走到斜對面的廁所。不消說,他就是鍋爐操作工老吳,也就是俗稱“那個燒尸體的”。張遠山注意到從鍋爐機房的門嘎吱一聲敞開,到老吳消失在廁所之中,蔣伯和劉姨都停止了談話,劉姨甚至還做了個鬼臉。

阿愚背著手:“大體就是這樣了,到我辦公室中去談吧。”

館長辦公室在二樓最里層,并沒什么特殊之處,張遠山本以為會在這里看到滿天神佛的迷信場面,但其實并沒有。要說唯一特殊的地方,是雪白的墻壁上被人潑墨寫下幾個草書大字:“地獄不空,誓不為佛。”正對著阿愚的辦公桌。他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張遠山:“如果你打著在這里賺到錢買首付就走的主意,我勸你還是別在這里干。別看殯儀館地處偏僻,但是每天這里人來人往,哭靈的、吊喪的,絡繹不絕,要完全隱瞞女友家人你在這里工作的事實,是不可能的。”

張遠山一愣,臉刷一下就紅了,本能的想去反駁:“不,館長,您誤會了!”

阿愚擺了擺手,示意他收聲:“殯儀館的工作,真的是你應付不來的……”

“館長!我是真心想在這里工作,拜托你給我這個機會!”張遠山情急之下,大吼一聲!等他明白過來時,復又慌亂的道歉:“對、對不起,我剛剛……”

阿愚斜牽嘴角,眼里卻殊無笑意,大概因為他膚色蒼白的緣故,這個不能稱之為“笑”的表情,居然令張遠山后腦勺一寒,渾身僵硬。“實習期三個月。”

他愣了約三十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錄用了,激動的連連鞠躬:“謝謝館長!謝謝館長!”阿愚只是擺了擺手:“今天你就跟著我,我帶你了解一下我們殯儀館的工作流程,明天正式上班,七點半準時到這兒報到,明白?”

張遠山又是一疊聲:“是!謝謝館長!”心里卻想著早晨在路口排隊買包子時,別人塞到他手中的一張廣告宣傳單,什么“海景洋房,豪門府邸,你值得擁有”,思緒已飄到很久遠的地方,腦子里塞滿雜七雜八的遐想。他憶起岳父母冷漠的臉和自己蒼白無力的誓言:會有的,所有該有的東西,都會有的。

下午一點左右,阿愚把張遠山帶到靈堂那里轉悠:“這里平時都鎖著,有人要用時才會打開,劉姨會定期過來清掃。我們跟西方殯葬公司有長期的合作關系,他們負責場地的布置、殯葬司儀,我們只負責提供場地。嗯,光從流程上來講,做白事或者做紅事其實也沒多大區別。”因為館長這詭異的說辭,張遠山暗自吞咽了一下口水。接著,他們轉到一間充斥著唱佛機、電子搖經筒的怪屋子。

阿愚指著掩映在塑料花后面的小盒子:“這個就是骨灰盒了。殯儀館是國營單位,主要靠販賣骨灰盒、棺材,出租靈堂這兩項來創收。呵呵,我這么說你可別覺得晦氣,每個人,甭管他生前多么摳門,死后這一刀,或多或少總要被宰的。當然羅,作為殯儀館的正式員工,可以享受八折優惠,算是一項員工福利羅。”

倘若不是聽年輕館長的口述,張遠山真是怎么都想不到,原來殯儀館里的花樣,比那些千方百計坑食客的高級餐廳還厲害!光是骨灰盒,就有七八種。什么帶哀樂的、有襯墊的、紅木的、能鑲玻璃遺像的、香樟木帶雕花的、青花瓷的……樣式五花八門,價格也好看的很。除此以外,只有一種普通級別的骨灰盒,又丑又寒酸,縮在角落里蒙塵——估計任何一個孝子賢孫見了這情景,縱是想省錢,也拉不下那個臉,只能乖乖掏錢挨宰。除了骨灰盒,棺材也有三種花樣:特別豪華的、一般豪華的、薄皮三夾板棺材,因為體積比較龐大,屋里就沒放樣品,只擺了照片,下面明碼標價,寫著一串令人咋舌的數字。

張遠山實在是不明白,在全民實行火葬的Z市,棺材有什么存在意義。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問,阿愚悠悠的說:“遺體化妝師為死者整理好遺容后,就要把他們放在棺材里,擺在靈堂前供家屬吊喪,接著棺材會被推進鍋爐火化,最后化為一捧骨灰。”他見張遠山一直盯著“特別豪華款”的棺材看,竟然嘿嘿冷笑兩聲:“倘若你有這個需求,我建議你不要選擇那兩款豪華棺材。棺木做的越豪華,用的木料越厚,燒起來耗時也特別長,要在里面燒好久才能化哩。”

張遠山聽了他的話,平白無故的打了個寒噤,連忙將照片放回原位。

他盯著那兩副棺材的圖片看,自有原因:想他一個窮小子,只身在Z市闖蕩,至今也有三年了,依然沒能交上五險一金,可這里一副棺材的價格,就能抵上他半年的開銷,再算上葬禮所需的其他費用,不由得令人感慨一句:死不起!

“這到底有什么用?人死了就啥也沒了,就算用上最豪華的棺材、最好的骨灰盒,還不是給活著的人撐臉面?死人能享受個屁!”張遠山輕聲嘀咕道。

阿愚背著手,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問有什么用?活人自欺罷了。”

一張紙片飄到張遠山的腳邊,他連忙拾起,準備放回原來的地方,卻被上面幾行大字給吸引:“環境清幽!高僧念經!助您早日往生西樂!名師雕刻!做工精細!……”原來是一張骨灰盒的廣告宣傳單,不知怎的,那上面的廣告詞,同張遠山在房地產廣告上看到的詞串了起來:“環境清幽!”、“海景洋房!”、“豪門府邸!”、“名師雕刻!”……真是諷刺的很。他輕輕哼了一聲,把它放了回去。

有錢真好,有了錢,生前可以山珍海味的享受,死也能躺豪華大棺材、名師雕刻的精致骨灰盒,但誠如阿愚館長所說,那不過是活人自欺的一種方式,做給其他活人看罷了。——棺材造的好,還得多燒一會兒才能化成灰,您何苦呢?

阿愚又把張遠山帶到儀容室中,說:“干我們這行,膽大頂關鍵,你……”話音未落,他的手機響了,這個人的手機鈴聲也詭異,居然設了一首歐美DJ電子舞曲,哐哧哐哧的在儀容室中造成回聲,差點沒把張遠山嚇蹦起來。

他接了電話,簡單說了幾句就掛斷通訊。“來活了,挺適合你。”他說。

殯葬業的規矩,是入行先拜師,幫師父打下手至少三年才能滿師。但這條規矩,看來在阿愚面前是不存在的。他領著張遠山到了大門口,一路上嘴巴抿的緊緊的,半個字也不說,張遠山想搭話又不敢,尷尬的不行。大約二十分鐘后,警局一輛運尸車開到殯儀館門口,開車的司機和副駕看來跟阿愚都很熟了,把一份資料交給他簽字,懶洋洋的說:“王巧妹,六十八歲,死了一周以上。要給您推進去不?”阿愚掃一眼資料,抽走底下幾張復寫的,聲音聽來有點含糊:“不必,我新招了人,讓他來推。”張遠山聽罷十分驚恐。副駕已經下了車,繞到車后,打開車門,把一個帶滑輪的擔架拉下來,往張遠山面前一推:“喏。”

張遠山不得不接,他把背包背上,上前接過擔架手柄,肢體、表情都有點僵硬。副駕曖昧的笑了,意有所指似的:“小伙子,好好干,這里工資很高的!”

他只覺得尸體的臭味已經滲透了尸袋,沿著金屬框桿子爬到他的指尖,向他的全身蔓延了。雖然他嘴上不敢說“不”,但盡可能的把自己和擔架拉開距離的行為,已經充分說明了他心里的真實想法。阿愚單手插袋:“跟我進來,把遺體推冷凍庫房中去。”張遠山點了點頭,推著擔架跟在館長身后,幾次踩到自己的腳,居然都沒覺出痛來。他不停的吞咽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尸袋上飄,為了緩和情緒,小伙子干巴巴的開了口:“那個……館長……這里包早飯嗎?”

阿愚頭也不回的答道:“不包,你得自己買早點。”

張遠山“哦”了一聲,又問道:“王老太應該是個孤寡老人吧?”

阿愚的聲調依舊淡淡的:“為什么這么說?”

張遠山道:“這要是家里有小輩,也不至于死了一周才被送到這里啊。”

“這個嘛……你還真的猜錯了。王老太和三個子女生活在一起,那些子女各自成家,還沒搬出去,家里人口眾多,就顯得老房子特別擁擠。這次輪到他們拆遷,他們提出每個子女分一套120平的房子的要求,拆遷辦沒同意,雙方對峙了半年,什么拉水拉電,把周圍房子全拆光的手段都使遍了,他們家就是不肯更改條件,成了這一帶遠近聞名的釘子戶,你是外來戶,所以不知道這段故事。”阿愚摸出鑰匙,打開冷凍庫房,一股逼人寒氣撲面而來。“讓我看看。”他取下掛在墻上的文件夾,翻了幾翻。“唔,54號柜子空著,放那里吧。”

張遠山按照他的指點,在第三排比較靠下的位置找到了54號柜,認命的把尸體推到那兒,根據阿愚的指示,戴上手套、拉著不銹鋼手柄把柜子拉開。

阿愚指著尸袋:“你拉著這邊、還有這邊,把尸袋拎起來,放進柜子。”

張遠山不住的搓著手,一臉的為難:“這……”阿愚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要么干,要么走。”張遠山想著他夢中的大房子,一咬牙,拎著尸袋上的兩個手環,把老太的遺體拎了起來,兩條腿不住的發抖,搖搖晃晃的,連放好幾次,都沒辦法把遺體塞進柜子,手一軟,尸體“咚”一聲掉在了地上,從尸袋上的形狀來看,那還是頭部的位置!他整個愣住了,眼前陣陣發黑,臉色煞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阿愚輕嘆著上前,抓住尸袋往柜子里一送,柜門一關,嘴里念念有詞:“王巧妹,一路好走。”張遠山這才回過神來,對著尸柜連連鞠躬:“一路好走!”

出了冷凍庫房,張遠山去了趟廁所,不知何故,他總覺得自己的手指又粘又滑膩,仿佛被什么不好的東西附身一樣,神經質的洗了三遍手才停歇。

老吳不知什么時候走出機房,沒聲沒息的站在他身后:“怕呀?”

張遠山嚇的大叫起來:“啊?!”透過鏡子看到自己難看至極的臉。

老吳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的你就習慣了。”見這年輕人盯著自己手腕上纏繞的佛珠項鏈看,他解釋道:“干我們這行的,都得戴幾個護身符。你沒有嗎?”

張遠山愣愣的搖了搖頭,把臉上的水珠子甩了老吳一臉,這老頭兒“嘿”了一聲,操著口天津味兒的普通話說:“你個倒霉孩子!”那種陰森的感覺頓時煙消云散,皺眉耷臉的往機房那邊去了。張遠山覺著該給他配個鳥籠,再換身長袍。

他把兩個濕噠噠的手在衣服下擺上蹭了蹭,忽然覺出不對味兒來:都說“死沉死沉的”,人一死,尸身就會變重,怎么王老太的尸身那么輕呢?……

帶著這個疑問,張遠山返回前廳,但見不大的地方烏泱泱擠滿了腰上纏白麻布的死者家屬,王老太的三名子女,外加他們的伴侶、兒女,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從屋里團團的擠到屋外,人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站在最前方、嗓門粗亮的中年男性,就是王老太的大兒子,梗著脖子同館長說話:“骨灰盒要最好的!……”

張遠山透過厚重的玻璃門,看到幾個小年輕在太陽底下踱步,專注的盯著手機,許是在玩什么游戲,表情頗為緊張。這一屋子人,雖說那個笑到發紅的表情令他感到稍許不適,但總體來說,還算合格的孝子賢孫,至少不吝嗇錢辦葬禮。

阿愚拿著個真皮小本子,不住的寫寫記記:“行,黃花梨雕花帶天鵝絨軟墊骨灰盒一只,附贈電子哀樂器和玻璃遺像,香樟木雙面上漆棺材一副,再請了悟寺的方丈師父念經守靈,全套靈堂布置,是這樣吧?……嗯,全部三萬五千元。”

張遠山聽的直咋舌,但老王可不在乎,豪氣的一揮手:“明天付現!”

阿愚與老王就葬禮的事簡短交談了幾句,那群人又像來時一樣,“轟”一聲擠出屋,嗡嗡的遠去了,直到他們走出殯儀館的大門,張遠山仍能聽到他們中幾位中年婦女尖到刺耳的大笑聲,仿佛來的不是殯儀館,而是銀行寶庫。

“大生意啊,大生意!”不知是否張遠山的錯覺,他感到那個總是板著副臉、說話行事都透著股詭異的年輕館長,雙目居然放出興奮的光芒,瞳仁上明明白白的印著“錢”這個大字。“大山!你會開車吧?到這個地址把骨灰盒和棺材取來!”阿愚把一串鑰匙扔到張遠山懷中,才這么一會兒功夫,他就跟這名屬下熟絡了。

張遠山咧著嘴嘖了一聲兒:“王家要的都得訂做吧,哪有那么快……”

阿愚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黃花梨都是貼片的,在機器上雕個花,拿502膠水在外面粘一圈,五分鐘不到就能做出來;香樟木就更快了,材料早就打磨好了,上好漆晾干,這里一插那里一擰,小孩子都能給你組裝個新棺材。咳,左右都是死人用的,馬上就要入土燒化,誰還考慮什么牢固性啊,好看就得了唄。”

張遠山差點把一句“奸商”說出口,硬是把它吞了回去,出門拉棺材去。

一路上,張遠山的小貨車受到了救護車才有的待遇,大小車輛紛紛讓道,就連街頭霸王:公交車也避之不及。他盯著放在副駕駛上的骨灰盒,怎么看心里怎么不舒服。真想不到他這么個熱血青年,有一天會淪落到在殯儀館打工的地步!

壽材店的老板親自給他演示了一遍什么叫“玻璃遺像”,把王老太的照片掃描到電腦中,用特殊打印機打印在事先磨好的玻璃上面,502膠水一粘,完事。整個過程不超過5分鐘,但鑲嵌了玻璃遺像的骨灰盒和普通的相比,價格相差近千元!

“做生意嘛,就是要活人開心羅,對死人好,有什么用!”

壽材店的老板年約五十,頭頂已禿,臉上架著副厚厚的眼鏡,他牙齒外露,說話總愛噴口水,但工作起來異常認真,手腳也快,就是嘴碎,愛嘮叨。

半天不到的功夫,王巧妹的葬禮一應要使用到的物品,全準備好了。

張遠山回到殯儀館時,已是傍晚六點半。阿愚正在儀容室里檢查化妝器具、折疊壽衣。他站在旁邊觀看,終于忍不住肚餓,問道:“館長,我能不能……”

阿愚卻突兀的問道:“你看中的房子在哪兒?多少錢一個平方?”

張遠山一愣,旋即答道:“在東方路那兒,新建的幸福家園公寓,兩萬塊一個平方,毛坯。我看中了一間80平的,但小婕的父母嫌小,非要換個大的。”

阿愚把折好的壽衣放進塑料袋中:“女朋友懷孕了?”

張遠山驚訝的眼睛都瞪大了:“館長,您、您怎么知道?!”

“猜的。本地人找你這樣的窮小子,要么是招女婿,要么就是女方懷孕了。你別怪我說話難聽。只是在這一行做的久了,人情世故就是不懂,聽的也耳朵起膩。”阿愚慢條斯理的說,舉著個粉餅問他:“會不會化妝?”

張遠山抿著下嘴唇,緩慢的搖了搖頭:“……不會。”他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要是活人住的房子也跟死人住的房子一樣便宜就好了,我也就不用這么愁。”

阿愚拿兩個棕眼睛看著他:“你以為,買了個骨灰盒就完事啦?還得上墓園買塊地,堀墳澆泥做墓碑,一套做下來,估計也跟你那房子的首付差不多。”

張遠山聽的直咋舌,阿愚話鋒一轉,又道:“城里的中產階級都不及王家出手這么闊,不過呢,反正不是他們自己掏錢,當然場面怎么大怎么來。”

他疑惑的問道:“您的意思是……?”阿愚冷笑:“老太死了一周,一直沒拉來火化,還不是她的家人用她的遺體堵大門,在家里設靈堂,迫的拆遷辦不敢動。只要拆遷辦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就抬著老太的尸體沖上去嚎喪。你懂了吧?”

張遠山頓時明白了些什么,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加劇了。

他只聽到年輕的館長一邊收拾化妝品,一邊嘀咕:“死了個人,愣給整成人間喜劇。”一面又道:“時間不早,你可以回去了,明天早點來上班。”張遠山答應了一聲,摟著包退出殯儀館。在公交車上的時候,他打開包取出大白饅頭,本想胡亂搪塞幾口,不過因為天氣炎熱,饅頭早就餿了,只得懨懨的把它扔了。

第二天一早,老王就打來電話通知:“算命先生說今天下午三點出殯最吉利!”

阿愚自然滿口答應,叫來張遠山,同他一道到冷凍庫房取出王老太的尸體,推到儀容室。阿愚拉下尸袋拉鏈,王老太的遺體又瘦又枯,滿頭白發亂蓬蓬的,嘴巴半張,變色的舌頭耷拉在外頭,膚色綠黑,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惡臭。

張遠山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阿愚無聲的把一只口罩遞給他。他道了謝,只覺得那股尸臭順著嘴巴鉆進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融進了他的血液,年輕人兩腿一軟,差點跌倒。阿愚似乎沒感覺一樣,在西裝外面系上圍裙,戴好手套。由于他沒有作任何說明,張遠山只能模仿他的行為,也給自己穿戴好。

第一步是給死者凈身。為了方便,老太的衣服都會被脫下扔掉。“遺體很容易毀壞的,下手的時候要輕點。”阿愚極為難得的說了一句話。張遠山盯著老太的兩個高高聳起的胯骨看:“她……好瘦啊。”這種消瘦絕不可能是死后造成,那么老太生前……阿愚用一塊小方巾,輕柔的擦拭尸身時,一只肥大的蛆從老太身下爬上來,被阿愚面無表情的抓住并扔掉。室內溫度不高,但張遠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不斷有汗水滴落額頭,糊住他的眼睛,他頭一次埋怨自己優秀的視力。

阿愚取出壽衣,拆開包裝,抖開,放在死者身畔,輕輕托起死者的身體,穿過她的后背,為她穿上長袍,輕輕系上帶子。整組動作十分流暢,手指的施力恰到好處,一看就是擁有豐富工作經驗的人才能做出的瀟灑動作。

他打開折疊式化妝箱,先給老太撲上一層白粉,令她可怖的臉色變的好看些。

張遠山的呼吸聲益發沉重,他開始眼冒金星,脖子后面一片濕粘。

上完白粉墊底,阿愚又給老太撲了一層粉,他把兩根手指伸到老太的口腔中,只聽“咯啦”一聲,老太的下口腔被扶正,舌頭也塞了回去。他極為耐心的為老太梳理一頭亂發,就仿佛她還在世一樣。死者的皮膚沒有血色、失去彈性,無論怎么化妝都是一片慘白,看上去很假。阿愚會使用不同色號的粉底修飾,模擬出活人的膚色,描眉、貼假眼睫毛、渲染紅暈、涂唇,每一個步驟都一絲不茍。

須臾,在他的巧手之下,老太的面容不再可怕,慢慢恢復了人氣。

張遠山不由得想起遺像上那張臉,那是一張攝于八十年代的藝術相,涂上的顏色歷久彌新,邊緣裁成了花紋形狀,王巧妹那時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圓圓的蘋果臉、燦爛的笑容,頭戴一頂大草帽,對著鏡頭嫣然一笑。“時間,真殘酷。”

阿愚抬頭看了他一眼:“你臉色很不好,到邊上休息一會吧。”

張遠山忽然哼了一聲:“真該讓我未來的岳丈岳母過來看看!像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就是猝死在工作崗位上,也不可能攢到能在Z市買房的錢啊!哼,真這么想要房啊,就該學這個老太,倒地一死,讓我也鬧拆遷辦去!”

見阿愚不搭話,他又長嘆道:“好好一樁婚事,給弄的像交易一樣,真沒勁。”

他的話越來越多,語氣也越來越沖:“其實說起來,小婕也不是個頂好的姑娘,她被父母慣壞了,什么都不會干,吃不起苦,特別自私,將來結了婚,孩子呱呱一落地,吵架的日子還長著哩。我老家還有父母和一個沒結婚的弟弟……”

阿愚突然開口了:“你盤算的挺頭頭是道嘛,為什么不說給未婚妻聽呢?”

張遠山張口結舌了好一會,雖然礙于口罩的遮蔽,阿愚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知道,此刻張遠山的表情,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年輕人凝視著化好妝的老太,忽然說:“她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生了三個兒女,也沒享到多少福,臨死還被當作一個道具,被抬著到處堵人。為什么?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為什么?”

這是一句天問,唯一能夠提供答案的王老太已成一具尸體,無法回答他。

半晌,張遠山哽咽著說:“活著太辛苦了,館長,太辛苦。”

“活著當然很辛苦,所以,死人才需要有尊嚴的被送走。骨灰盒小不小?100平的房子大不大?假如你的心里塞滿對女友一家的抱怨,貿然走進這段婚姻,即使家里裝修的像水晶宮,那跟貼黃花梨的骨灰盒有什么區別?人生已經充滿磨難了,為什么還要作繭自縛呢?”阿愚合上化妝箱,叫上張遠山,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老太抬進準備好的簇新棺材中,推出儀容室。“王巧妹,一路走好!”

張遠山望著滿目黑白,忽然濕了眼眶,心中翻涌的情緒已壓過對老人遺體的恐懼。他雙腿并攏,挺直腰部,畢恭畢敬的向遺像鞠了一個躬:“謝謝您!”

直起腰時,他眼角瞟到站在邊門的阿愚,嘴角噙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微笑,那是解脫的笑,包含了太多,張遠山目前還無法參透。走出靈堂后,他接到女友的電話,說話的卻是她的母親,聲音硬邦邦的,只說了一句:“小婕摔倒流產了。”

令人驚異的是,張遠山心頭掠過的第一個反應,不是驚訝或著急,甚至也沒有憤怒,他只是淡淡的笑:“阿姨,我明白的。祝小婕幸福。”在小婕母親的沉默之中,他掛斷了電話,抬頭望向殯儀館的招牌,長出一口氣。

為什么早沒發覺呢?他和小婕的緣份,原來這么的淺啊!……

王家把一場葬禮辦的喧鬧無比,披麻戴孝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把靈堂圍的水泄不通,哀樂一響,哭聲震天,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幾個動真情的。

人在世上最后一場熱鬧啊。阿愚想著,戴上耳機播放了一首輕音樂,十指翻飛的編輯著一份文檔,忽然,一個對話框跳出:“惡佛,中山村路有一老人倒斃出租屋,請你們派人把尸體拉走。”他望著對方頭像淺笑一下,回復道:“馬上到。”隨即關閉電腦,走出辦公室,小皮鞋在無人的走廊中造成回聲,出奇不意的拍了一記站在大門口發呆的張遠山:“來活了!跟我走!”張遠山先是應了一聲,立即跟著館長來到小貨車兩旁,開門上車,坐在駕駛室內的張遠山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館長,為什么你知道這么多王巧妹的事呢?你跟那家人很熟?”阿愚陰測測的一笑:“都是死人告訴我的啊。”把張遠山嚇的不輕:“啊?!……”

小貨車歪歪斜斜的沖出殯儀館,向遠處駛去,背后揚起一道黃塵。

(未完待續)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9,619評論 6 539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155評論 3 425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7,635評論 0 382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539評論 1 316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255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646評論 1 326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655評論 3 444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838評論 0 289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399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146評論 3 35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338評論 1 372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893評論 5 36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565評論 3 34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983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257評論 1 292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059評論 3 397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296評論 2 376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第二節心湖 Z市殯儀館的館長有一個響當當的綽號:惡佛。 為什么會有這種古怪的綽號呢?張遠山并不知道,他唯一可以確定...
    咕嘟東閱讀 366評論 0 0
  • 第三節名字 三年前,倘若有人對張遠山說:你以后會變成一個汗流浹背的苦力,頂著大太陽工作,還被一個土到爆的綽號取代真...
    咕嘟東閱讀 661評論 0 1
  • 文/晴天過后上一章 目錄 等偌一循著蹤跡追上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來到百花谷的邊緣地帶,正歡快的輕點著低伏著身...
    晴天過后閱讀 692評論 4 18
  • 解決游戲接入渠道SDK的繁瑣工作。做到一次接入,通過打包工具生成不同的渠道安裝包。 SDK接入框架 閃屏接入 定義...
    738bc070cd74閱讀 2,444評論 0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