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齡男女,女孩要比男孩成熟,當我看到她遠去的背影,才突然發現,童婧心中的沉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生命中,這些深刻于內心的人,有的到來,有的離開。如同一列單行的列車,我一個人在車上等待著,每一站都會有人上下。有人與我擦肩,以愛情或者友情的名義伴我一程,車到站了,你轉身離開,消散在人群中,最終我與你走失在清晨。
關聯:短篇|與你相約在午后
1
黑夜里的光,忽明忽暗。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想念某種情緒,想得心痛。
允生微信過來說他要結婚了。我感嘆,說:“小子終于有人把你收了。”他在語音里笑得很賤,大概是笑出了我這輩子注定孤獨終老的勝利感。
我心中很明白,允生的新娘是童婧——我最好的朋友。
三天前,婧邀我參加她的婚禮,我拒絕了。我說:“萬一我想不開,把你拐跑了怎么辦?”她朝我嚷了一句,我再發語音過去時已經顯示嘆號。
我看著微信里,允生給我轉了一個二千四百元的紅包。備注里面寫的是:感謝牽線,記得當我伴郎。我把款收了,然后回他一句:去你丫的,老子不當伴郎。
我收款收得很歡樂,拒絕拒得很堅決。
2
允生是我的小學同學,一直到初中畢業,我去了曼音,他去了成都,從此我們杳無音信。
如同有個女孩,在我小學畢業后,除了她我們全部都進了鎮中,而她去了縣城。關于她,并沒有杳無音信,因為初中快畢業時,我們一群鎮上的土帽,去縣城的二中考體育,她就在那里。
那是我和她小學分手后,唯一的一次見面。或者連見面都稱不上,因為那時我連抬頭見她的勇氣都沒有。我坐在一階石梯上,氣喘吁吁,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秀姐姐走過來遞給我一瓶橙汁,說是麗莎給我的。
麗莎就是那個女孩,她有一頭黃里透紅的頭發,是天生的。她在不遠處和班里的同學敘舊,我沒有看見她的臉,只看見那頭特別的短發。
隨著上課鈴聲響起,她消失在人群中。我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感覺好自卑。
3
我的小學,是一個偏遠的村小。班主任是校長,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從三十五人到十八人。這些走了的人,并不是因為有了更好的去處。他們多數是鄰村的。成績跟不上、調皮都是他們被迫轉校的理由。到最后,我們班就只剩下了十八人。
這十八人不是十八羅漢,而是九大仙女和九頭蠢豬。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校長說的。
允生就是九頭蠢豬之一,他干過最蠢的一件事是有次課間廁所的坑位滿了,他實在憋不住就躲在校長褲襠下尿了。如果他尿得準,這事可能也就過去了。關鍵他尿得太過緊張,在校長的褲管上留了一副地圖。
下午,我們的語文課改成了自習,校長騎著一輛快散架的彎梁摩托載著允生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我一度懷疑,校長是帶允生去滅口。我把這話告訴麗莎的時候,她白了我一眼,說:“你以后離允生遠一點,不然我不理你了。”
我不怕她不理我。
此時我們班正分成兩派——以秀姐姐為首的‘秀花組’和以麗莎為首的‘沙家幫’。為了響應小伙伴們認為我和麗莎般配,所以我加入的是‘沙家幫’。
可我在‘秀花組’地位特殊。因為秀姐姐長相甜美,是公認的班花。我和秀姐姐同姓同輩份,名字就只有最后一個字不同。我們姐弟相稱。
‘秀花組’實力旺盛,除了八頭蠢豬還有好幾個女生。我一直覺得這幾個女生加入‘秀花組’是因為成績差,眼紅麗莎一直考班級第一名。她們對我這個第二名卻十分大度,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她們覺得至少在語文成績方面,一直壓我一頭。
我的語文成績曾經考過班級倒數第一名,89分。天知道我們班的語文成績有多平均,麗莎第一名93分。我總成績第二名189分,低麗莎1分。
4
兩個幫派的斗爭大概持續了半個學期。
到了六年級的時候,我就已經不再考第二名。第二名成了麗莎。
我一直很疑惑兩個幫派的斗爭怎么突然停止了。后來我知道,大概某一天,兩個幫派的頭領在某個親戚家的宴會上相遇,才發現原來她們是親戚。
后來,秀姐姐和麗莎成了好朋友。
小伙伴們都認為我和麗莎是男女朋友。我不知道男女朋友是何種含義,我想應該是我和她成績最好,說的話最多吧。
其實,我和麗莎的交往實在有限,除了成績上不相上下,我們聊的話題大多集中于數學應用題。那時我腦中猶如一張白紙,麗莎曾經對我說過,她小學畢業就會去考縣城二中的附屬初中。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不是小學畢業就上鎮里的初中么?
5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麗莎。
就算我中考成績是班級第一名,就算這個成績超過二中錄取線80多分,我依舊沒有見過麗莎。
我們鎮中的畢業生普遍都會選擇離家更近的一中——另一所和二中齊名的重點高中。既然多數人都去一中,那我也去。
允生沒有考上,所以他讀了職高。
初中畢業,我去了曼音,他去了成都,從此我們杳無音信。
6
再見到允生,是三年后的某一天。
我在賓城,長江邊的一個茶攤。彼時我已經忘記了那個叫麗莎的女孩。
每個傍晚,夜幕降臨的時候,江邊聚集了前來乘涼、戲水的人群。老板忙不過來,會低價雇一些如我們這般的勞動力。也不用干什么活,招呼一下客人,泡杯茶或者檸檬水,收拾一下茶杯。如此而已。
清晨時,多半閑暇。面對著一江東逝的江水,心中隱隱作痛。青春時期大多易于感傷,對于分別和記憶總是看得過深過重。這是成年以來,第一場刻骨銘心的孤獨感。
此時,允生在隔壁茶攤。他背著游泳圈,一個猛子扎入江水中,引起我的注意。我看見是他,心中升起無限暖意。
此后兩月,我們天天混在一起。這兩月我們說過的話,比小學和初中九年加起來的還多。
他與我多是談論秀姐姐。這讓我想起他干過的另一件蠢事。他和秀姐姐有一年是同桌,后來調座位的時候他不愿意,最終被校長強制執行。這直接導致一張課桌被毀。于是,當他和校長再次消失在我們視野的時候,我認為他會被校長第二次滅口。
我把這話再告訴麗莎的時候,她又白了我一眼,說:“你以后離允生遠一點,不然我真的不理你了。”
允生說,他這輩子只喜歡秀姐姐一個女孩。我不懂他所說的一輩子是多久。但我肯定,秀姐姐不會同他結婚。
秀姐姐對我很好,所有的事都會跟我說。她經常給我寫信,我們同樣三年沒見卻彼此熟悉。
她字跡娟秀,信紙帶著芳香。這導致我高中三年幾乎沒有女孩接近。
所幸,在高考的時候,我的后座是一個隔壁班的女孩。試座那天晚上,班上一個女生告訴我有女孩約我。這讓我緊張。這時我已經大概知道了男女朋友是何種含義。有女孩子約我,我很緊張。
7
我高中三年的記憶,已經很模糊。
高二那年,我投給《課堂內外》的一篇征文發表了。在曼音,信息閉塞,我沒有第一時間收到消息。有一天,班里一個女生給我一本雜志,告訴我是二中一個朋友送我的。我感覺驚訝。沒想到在班里存在感弱到忽略不計的我,居然會收到禮物。我打開雜志的目錄看到自己的署名才恍然大悟。
那女生告訴我:“我朋友很喜歡你的文章,昨天她在QQ里問我班上是不是有個叫俗柳的家伙,說很羨慕我和作家同班。”
我笑著說:“我不是作家!”
她說:“我也想不到你是。”
我說:“還是謝謝你朋友。”
她說:“你加她QQ吧,她想認識你。”
我加了她的QQ。然而我并不想認識她。因為她是二中的,所以我加了她。
我們在QQ里聊得不咸不淡。我這人天生無趣,性格被動。她一度疑惑,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和她聊天。我回了一句:不是。
我終于還是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我問:你認識某麗莎么?
她說:“認識啊,她是一班的,妥妥的學霸。”
后來,我們的聊天大多圍繞著麗莎。從她口中,我大概了解了這五年來麗莎的軌跡。
我聽著她關于麗莎的描述,突然感到更加自卑。
后來她告訴我,她去找了麗莎,麗莎看到我的文章了,向我問好。
她說:“我把你的QQ號給了麗莎,但她不用QQ。她說,她空了會給你寫信。”
我并沒有收到麗莎的來信,雖然我每天收到無數的來信,但沒有一封是麗莎的。直到高中畢業,我最終還是沒了麗莎的消息。
麗莎就像在我的世界蒸發了一般。
清晨的微光,照射著她的背影。她一頭紅色的短發,在熹微的光線中漸行漸遠。
我記得六年級學完《凡卡》,校長問凡卡寫給爺爺的信,爺爺能收到嗎?只有我和麗莎認為爺爺有可能收到。校長問麗莎:為什么?麗莎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能。校長說:是因為凡卡夢里看到爺爺正在念他的信嗎?麗莎說:也許是吧!我把手舉得老高,校長鄙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說:你們倆是蠢豬嗎,凡卡寫的信地址不詳又沒貼郵票,爺爺能收到?全班同學對著我們哄堂大笑。
我看著麗莎委屈的樣子,突然覺得我們是一類人。
直到今天,我依舊覺得凡卡爺爺有可能收到信,難道郵差就不能是認識凡卡的某位叔叔,看到凡卡爺爺的名字就不可能幫他填寫一下地址,貼一張郵票?難道這世界就真的這么絕對。
我記得那天我和麗莎的心,貼得很近很近。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麗莎還是不是和當初一樣感性,我只是感嘆從來一個女孩如同麗莎一樣,那么深刻地走進過我的內心。
8
高考前夜,我以為會有一個女孩和我約會。我很緊張。真到了晚上,我發現我的緊張完全沒有必要。
班上那個女生牽著她的手出現在我的視野,原來是她——試座時坐我后座的女生。我的心一瞬間就落地了。那天晚上,我們討論的話題是怎么應付接下來兩天的考試。她說她英語差到只有C選項的題目,她選出了D。
我笑了。我們都笑了。
其實我和她的成績相差無幾,都是差到連上本科都困難的角色。但她還是對我充滿了期望。
兩天以后,我們從陌生人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間對我產生了好感。她說:“你成績不好,但還是愿意把試卷全部漏出來給我看到,真的很好。”
9
高考之后,我與班上的同學幾乎失聯。
直到填志愿那天,允生嚷著要陪我。我們一同去到曼音,允生對曼音的一切感到好奇;我對曼音的一切充滿厭惡。
我成績一如既往,沒有驚喜沒有失落。474分,真是個晦氣的分數。我在考慮著,要填哪個專科學校的時候,她來找我。
我笑著說:“怎么樣,我把你帶偏沒?”
她說:“還好,英語有突破,總分479,謝謝你了!”
我說:“謝我干嘛,是你厲害,比我高5分呢!”
她一臉嚴肅,說完一句就轉身離開了。她說:“總之謝謝你,記得填完志愿給我看一眼。”
我只填了一個重慶的專科,然后很瀟灑地把志愿卡夾在書里,和允生匯合,去她的班級。
允生見到她,眼神久久離不開。眼見有些尷尬,我忙說:“這是我初中同學,過來玩的!”允生終于回過神來忙說:“我叫允生,你叫什么?咱們加個QQ唄!”
她說:“我叫童婧,沒有QQ!”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叫童婧。之前聊天的時候,她曾說過她很不喜歡她的名字,諧音不雅。我有些好奇,卻從沒問過。
童婧,沒什么不雅嘛,挺好記的。
此刻,我并不知道這個叫童婧的女孩,在我的生命意味著什么。允生和她只匆匆一面,此后再也不見。我和允生的友誼也只靠高考后的兩月得以深化。此后同樣再也不見。
10
8月底,我收到一封來自重慶的錄取通知書和QQ里面的一個好友申請。
我和允生告別,此后五年不見。
我通過好友申請,然后收到一句話:我們以后就是同班同學了。
11
此后三年,我和童婧從無話不談到形影不離。
我不知道她在心底把我當成朋友還是當成戀人。我想我們不能算做戀人。我們不曾牽手,不曾擁抱,不曾接吻,不曾開房。
雖然我很想和她牽手,和她擁抱,和她接吻,和她開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樣。
我想我是個反應遲鈍的人,就如同小學六年級時,有個叫麗莎的女孩,她說她小學畢業就會去考縣城二中的附屬初中。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不是小學畢業就上鎮里的初中么?
當童婧問我,如果有同學追她,我會吃醋不。我同樣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被人追不是件很私密的事情么,她為什么要問我?
我說:“我從不吃醋,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童婧很用力地掐了我一下,然后很多天不理我。然而,我發現并沒有人追她。所以幾天后,她依舊跟在我的身邊形影不離。
12
三年后,我和童婧去了同一家公司。
面試官看了我們的資料,問我們是不是戀人。我們倆同時把頭搖得很明顯。面試官看得很驚訝,所以很肯定地在我們兩人的資料后面打了√。
我去了分公司業務部,主要負責某個剛入華手機品牌的相關業務。童婧去了公司的客戶服務部,主要負責客戶投訴處理。
我們合租了一套兩室的公寓,她負責買菜,我負責做飯。
剛搬進公寓的第一天,我接到童婧母親的電話,她說:童婧從小不會照顧自己,你幫我照顧好她。我點了點頭,才發現她根本沒能看見。伴隨電話的嘟嘟聲,我的內心從疑惑到堅定。我想從那一刻起,我已經把她當做我的戀人。
一年又一年。我們也有過爭吵。
有天晚上,我炒了一碟玉米粒。快吃完的時候,我們商定一人夾一粒玉米,依次直到夾最后一顆玉米的人洗碗。
你來我往,我們笑著盤算著,直到剩下三粒玉米的時候,該她夾了。我正慶賀的時候,她一筷夾了兩顆,然后對我邪魅一笑。
我說:“你怎么耍賴皮。”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愿賭服輸呀!”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就兩個碗,兩個盤子。”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還是我炒的菜呢。”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她說完這一句,就嚶嚶地哭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只好乖乖地把碗洗了。我再回到客廳,她已經回房間了。我在她的房門前聽見了歇斯底里的哭聲。
13
后來童婧辭職回了宜賓。
我打電話給允生,讓他去車站接她。允生應得很爽快。允生問我,童婧是不是我女朋友。我賭氣答道:狗屁女朋友,我們是兄弟。允生說:“那我可追她了。”
我說:“隨你!”就匆忙掛斷了電話。
14
此后的日子,我一個人過得渾渾噩噩。
后來我從公司聽到傳言,童婧辭職是因為被部門經理性騷擾。
我真的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我想起有一天,童婧問我,如果有同學追她,我會吃醋不。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被人追不是件很私密的事情么,她為什么要問我?
當我決心辭職回宜賓的時候,允生已經被童婧拒絕了N次。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對她說:“你怎么耍賴皮。”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愿賭服輸呀!”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就兩個碗,兩個盤子。”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說:“還是我炒的菜呢。”
她說:“你就不可以讓著我?”
我很想讓著她。可是,她在我心中到底是個什么角色?雖然她一直在我身邊,但她經歷過的所有悲傷,為什么我都一無所知。
我真的是太過幼稚了。我想,同齡男女,女孩要比男孩成熟。當我看到她遠去的背影,才突然發現,童婧心中的沉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15
再見到童婧,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感。
她看我的時候,眼神低垂,神情憂傷。即使她依舊習慣陪在我身邊。
允生每日從我這打聽童婧的喜好。對于我的建議,他言聽計從。我內心很難過,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童婧真的是離我越來越遠了。這種遠不是空間的距離,而是心靈的距離。
直到有一天,童婧說:以后我不能陪你了,你一個人記得要好好的。那天晚上,允生發微信給我,他的語音顯得很興奮,他說:兄弟,感謝你,童婧終于答應做我女朋友了。
那一刻,我才發現,童婧要離我而去了。
生命中,這些深刻于內心的人,有的到來,有的離開。如同一列單行的列車,我一個人在車上等待著,每一站都會有人上下。有人與我擦肩,以愛情或者友情的名義伴我一程,車到站了,你轉身離開,消散在人群中,最終我與你走失在清晨。
文|郭小郭
圖|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