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在變,房子在變,人在變。
?1
十歲之前,我家還是青瓦磚墻的老房子,共三面墻,兩面是磚頭和著泥土累成,還有一面是由廚房連著裝著鐵門的門樓。
走街串巷的風水先生曾經(jīng)來看過我們家院子,他說大門應(yīng)該正對著堂屋,這樣才擋不住財氣、運氣和福氣。這些年,我媽說上述三樣都沒有,大概大門真的是蓋錯了位置,不過,一家人相安無事也算是最大的福氣。
我家房子后面是有同樣構(gòu)造的一個院子,等全村的房子都翻了新,它還是一成不變。主人不在,營養(yǎng)不良,雖然有主人大哥每年春節(jié)都會貼上對聯(lián),但還是掩不住它的憔悴,它最后的命運也是能被預(yù)料的。
從前白天和黑夜發(fā)生在那個房子里的事,沒有人比它更清楚,曾經(jīng)在這間房子里,大概也有女人的嬉笑與哭泣,以及男人的喘息吧。如今,男主人女主人都走了,留下它一個,怪凄涼。
男主人叫寅生,女主人叫菊方,倆人在當時自熱是通過相親結(jié)合在一起的。印象中,兩人都是高個頭,男的壯實精力充沛,女的高挑皮膚白皙,但是菊芳的手和腳都非常的小,跟正常人不太一樣,有時侯我會盯著它看,她也總是笑瞇瞇的不說話。
不知道菊芳和寅生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我只記得我的整個童年他們都在,我在前院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吵過架。我也模模糊糊的覺的他們除了和我家走的近些,與其他人沒什么交往。寅生和他大哥本不是我們村的,因為他們的爹是個倒插門,所以他們就在這邊成家立業(yè)了。
菊芳經(jīng)常到我家串門,和我媽聊聊天,我媽說她有些小家子氣,我也不喜歡她。有一次,我家蒸了小紅蘿卜,吃著可爽口香甜,菊芳也正巧在我家,便一同和我們分享當時可稱得上的美味。
當時還是小孩子,對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總是護著的。菊芳嘗過后也是說好吃,不住的伸手向筐子里拿,她的每一次動作,我都看在眼里,最讓我不開心的是她臨走的時候,還紅著臉抓了一把回去。我向媽媽皺眉頭噘嘴,媽媽笑了笑,說讓你寅生叔也嘗嘗嘛。
寅生有時候會和爸爸一起在工地上做工。有時候,我爸晚上下班的時候,我媽會問一句“寅生又沒和你一起回來嗎?”我爸這時候往往是搖搖頭撇一瞥嘴以示回答。
按照寅生的工資,他們倆人的生活還是可以維持的,但是有一年,他們家連對聯(lián)都沒有貼,菊芳回娘家也沒什么可帶的,我看到她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出了家門,車把上搖搖晃晃的掛著帶去的不知是提前買的還是人家給他們的兩斤硬果子。
過年的時候,一般來說每戶人家都是熱熱鬧鬧的,寅生和菊芳的家倒是很安靜。寅生很好玩,常常不見他的影子。菊芳平常把房子打掃的很干凈,但是顯得更加冷清。
2
有一天,我媽說:“你菊芳嬸子家有一個小娃娃,你要不要去看?”,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身旁的奶奶便甩了甩手說:“別湊那個熱鬧了”。
“娃娃不是他們家的吧?”當時我已經(jīng)知道小孩子是從媽媽鼓鼓的肚子里出來的,我弟就是這樣,但是菊芳的肚子從來沒有鼓起來過。
“咋不是哩”媽媽瞇著眼笑的好溫柔,一如每年用各種方式討我壓歲錢的模樣。
這時,奶奶輕輕的哼一聲,我不再沒趣的往下問。
菊芳就這樣帶起了孩子,那孩子是個男孩,取名叫偉偉。她也時常會帶著這個孩子在我家坐坐。而他家房子的后頭就是他家大哥的院子,但那個院子她很少去。
長大了我才覺得,在我們那個村子,最難處理的關(guān)系不在于婆媳之間,而是妯娌之間。導致我那時差點認為我爸和他男人才是親兄弟。
那個偉偉的男孩慢慢的長大,誰都不知道這孩子像誰,因為誰也沒見過這孩子的爸媽。我那個時候也才不到十歲,惡作劇這種事也常干。
有一次菊芳來我家走后,她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鞋丟了,來我家找了好幾趟都沒有。她那時是真的很著急,晚飯也都沒有做,還好,她那男人寅生很晚才回來。
“靜靜,你有沒有看見過偉偉的鞋?”她直直的看著我,晶瑩的汗珠從兩鬢滑出來,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瞌睡的沒鞋的孩子。
“沒有啊,我怎么知道?!蔽已b作很無辜的樣子,旁邊的其他孩子嬉笑著瞎起哄。
她怏怏的走了,麻桿一樣的身子強撐著一個娃娃。大概在很晚的時候,她又來到我家,告訴我媽說鞋子找到了,不知怎么的就落在了柴火剁的根底下。
我在堂屋嗤嗤的笑,但也有些害怕她闖進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這是我們村的婦女對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兒常有的態(tài)度。等菊芳走后,我也愉快的松了一口氣。
其實,從那以后,我都不敢再見到她,真的是嘗到了做了虧心事的感覺。她還是如往常一樣,帶著孩子在我們家溜達。那段時間,她是很滿足,每天都可以看到她臉上深陷的酒窩。
她真的對那孩子很上心,即使自己的嘴巴里爛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泡,她也不會給自己買點藥,只是用她那短小的手將牙膏抹在患處緩解一下疼痛,她說要將省下來的錢給她孩子買奶粉。
那時候寅生晚上會回家吃飯,菊芳在廚房做晚飯時,他就在院子里抱會兒孩子逗他玩兒,有時候也會到我家待會兒。我以為菊芳家再也不用那么冷清了。
但是有的時候會聽到碗打碎的聲音,在我們屋聽得清清楚楚。因為沒有吵嘴的聲音,我們一直認為是小孩子不小心撞倒的。
家里有了孩子的存在,就會增添一種生氣。我們也都以為菊芳一家總算是活了起來。
3
一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就聽見墻外頭潑婦罵街一樣的腔調(diào),聲音還挺大的。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菊芳了。我問我媽這是誰,我媽皺著眉頭嘆了一口氣,說了聲“菊芳!”。
在我的記憶末端的那段時期里,菊芳在我家就一直抱著孩子哭,不斷跟我媽說著“過不下去了,過不下去了,”不久之后她就離婚了,離婚之前她一直待在娘家。離婚時她堅持要那個孩子,估計這是寅生求之不得的事。但除此之外,家里的東西她也應(yīng)該分一點的。
但是等她再次回去的時候,唯一值錢的電視機卻不在了,周圍鄰里也都確定是她后院的大嫂拿走了。菊芳在家門口朝著后院罵,在胡同里罵,在街口也罵,嘴里罵著的也不過全是平常婦人罵街常用的詞兒。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個真的是那個菊芳,那個曾被我欺負過的人兒。
我一直沒有出去看她一眼,我媽這時候也沒有出面,我問她:“你怎么不出去看一下?”
我媽只是依舊做她的衣服,輕輕的說了句:“就讓她罵吧?!?/p>
過了很久很久之后,聲音消失了,菊芳走了。這時候卻聽到了她后院大嫂的聲音,估計也是罵了兩句,但沒有聽清她說的什么,聲音完全沒有菊芳的飽滿。
過了幾天,家里來了一位新媳婦兒,這是寅生娶來的。在我們那里,新媳婦兒除了要拜訪自家人,還要見前后院的鄰居。
我隔著窗戶看了一眼,外面的新媳婦兒比菊芳矮了一點,同樣是皮膚白皙,現(xiàn)在想想,她倒是比菊芳更加豐滿,肚子也鼓了起來。
他們呆了兩分鐘就走了,那個時候,菊芳,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正在娘家照顧那個本不屬于她也跟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毛孩子。
如果說那個孩子是用來維持他們婚姻的紐帶,那么他們的關(guān)系解除了,她對于那個孩子,完全沒有撫養(yǎng)他長大的必要,畢竟也不是親生的。
她難道沒有想過,離了婚再帶一個孩子,在我們那個地方,這是非常惹人嫌的一件事。
這也是當時我們村子里的人罵她傻的原因,但對她更多的也只是一種憐惜。沒多久,寅生就有了兩個兒子。之后,再也沒見到寅生一家,他們徹底離開了我們村子。
4
現(xiàn)在,我家后院的那個房子還是空著,沒有人住。03年我們家蓋新房,跟后院寅生大哥打過招呼后,我們一家曾經(jīng)在那個房子里暫住了幾個月。那時屋里已經(jīng)搬空了。
我媽在趕集的時候也碰到過菊芳,她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對方也還是帶著一個孩子,而且對她挺好的。再后來聽說,那男人挺會掙錢的,菊芳變胖了。
又過了幾年,有人說菊芳的孩子越來越像寅生了。
后來,我也問過我媽:
“菊芳的孩子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
“當然是寅生的,那時候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因為沒錢,女人不養(yǎng)孩子,他就半夜把孩子抱回了家”媽媽很平靜的說,原來我媽早就知道了。
“那菊芳不恨寅生嗎,怎么還會盡心盡力把那孩子照顧的那么好?”我不解的問。按照這個時代的常有的做法,正夫人對第三者當然是恨之入骨。
“不就是因為菊芳以為自己不能生孩子嗎,她又想要那個家,覺得多個孩子不也挺好的嗎,誰知道最后寅生還是提出了離婚?!?/p>
但在那幾年里,菊芳懷了一個孩子,這個時期的菊芳才是真正的幸福。
命運就是這樣,在千回百轉(zhuǎn)之后才能看到它的真面目。
我們無法去評判別人的人生,因為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揣測。
用現(xiàn)在時髦的一句話說,不好不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