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越
一棟普通民居樓,在00:40分徹底進入夢鄉。一個女人側躺在床上,肩膀隨著呼吸聲均勻起伏。
腳步聲在這戶門前停下,樓道頂燈座中垂下四分五裂的炸開的電線,滋滋抱著個斷了燈絲兒的玻璃泡晃悠。鑰匙甩了甩身子擰進鎖孔,咔噠,咔噠,咔噠,沒錯,就是三秒,按照習慣,就是這樣,但卻愣住了,如期并沒有至。
門原本就是虛掩的。
酒味發酵在空氣中,變作一個短暫的嗝兒,寂靜的夜感到了那么一點寒冷。
女人的確似乎沒有睡著。纖細的身子早靠在鞋柜旁了,手里拿著一雙男士拖鞋。
啪!
“這么晚回來,去哪兒了……肯定又去和什么喝酒了。”女人甩了鞋過去。
男人沒有說話,他的鑰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咳嗽聲。
還有男人,和他的鑰匙一并在一起。
“吳生,我告訴你,別以為你裝沒聲兒這事兒就過去了!”女人吼。但顯然沒什么效果。
“門口剛開走的那個QQ是誰的?”女人質問道。
“這個月連媽家都沒回去過!天天忙,天天忙。升職加薪名單怎么沒見掛你的名兒?”
“酒好喝,菜沒見你買,顧得了家外,顧不得家里,你知道二樓大媽問我什么呢?她趴著咱家門找什么兒子。兒子!哼,還不是狗。”
“小區這幾天夜里總有一只狗,咬來咬去,怎么沒咬了你,咬死才好。”
女人喘了口氣。
吳生手中攥著公文包,女人掰開來,拽了拉鎖,窸窸窣窣的,兩本得力文件夾從女人的有些干澀的手中飛出去,拍在墻上,隨即又“砰”落在地板上。
地板似積灑了很大一灘水。
女人愣住,她記得昨兒早家政公司的紅姐剛來過。紅姐的聲音很啞,據說是小時候吃多了糖,喉嚨深處總咯楞咯楞,似乎要蹦出個青蛙來。“蘭導,我先走了,忙著。”紅姐每次打掃完總是要用咯楞咯楞的普通話打招呼。
蘭導是熟人對女人的尊稱,女人曾是個動漫公司的導演,姓藍,戶口本上寫的卻是“蘭”,故而稱“蘭導”。要問她全名兒,前同事還真沒注意。家里人倒是稱呼她“蘭子”。
蘭子用手指頭抹了抹,沒錯,這水不是剛灑上的,周圍干了的水痕映出個泛白的輪廓。蘭子覺得她忘了些什么,可又想不起來。紅姐今年40,極其愛嘮叨,昨兒早告訴蘭子剛買的綠葉菜要拿堿水洗過,要不然癌癥就找上來。小區門口的十二生肖雕塑被幾個賊趁夜打碎了,說是有個公司的導演當了叛徒,害公司破了產,老板找了合伙人來殺人,那幾個打手就像電視劇里頭李將軍射虎那么有勁兒。
蘭子頓了頓,一張銀行卡在得力文件夾里搔首弄姿。
光大銀行。
蘭子不記得家里任何人辦過這張卡。蘭子趿拉著鞋啪啪繞到電話旁,磕著電話筒,一手拿著卡,按了光大貴賓服務熱線。
嘟嘟嘟嘟……
撥不通。蘭子瞥了一眼客廳的鐘,一點多。剛要悻悻放下電話,一個女子甜美的聲音冒出來:您好,有什么可以幫您?
“掛失銀行卡。”
“好的,您記得卡號嗎?”
蘭子一字一頓地念清每一個數字,生怕模糊一個音。
“您好,您提供的帳號本人身份顯示已死亡,請核對號碼。”
蘭子又理了理擋在眼前的散亂的頭發,大概是最近太累了,不得已和公司辭了職,最近幾天吳生又天天晚歸,弄得吃了安眠藥也睡不著,念錯數字也正常,蘭子憤恨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吳生。
蘭子又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
“您好,您提供的帳號本人身份顯示已死亡,請核對號碼。”
一陣忙音。大概沒有任何一個電話熱線值班員會在半夜與陌生人玩這樣一個無聊的游戲。
蘭子有些累,她想試圖叫醒吳生,問一問到底怎么回事。蘭子翻過銀行卡,想找到這張卡和那輛常在吳生回來時離開的那輛QQ的什么關聯來。
可那銀行卡背面簽名處寫著:蘭秋聲。
蘭秋生是蘭子的全名。
蘭子覺得這個玩笑,對,應該是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之前家里來過賊,她記得當時可是嘮叨吳生好一陣子。她將門廳臺上的丟失的包的罪責一股腦摜在吳生的頭上。當即掛失了一堆銀行卡。對,應該是這張。只是時間長了,沒印象罷了。
當時狠狠罵了吳生一頓,其實也不是他的錯。
蘭子有些后悔。
前陣子公司裁員,裁的就是吳生這批學歷不到研究生的,要不是吳生的酒量,工作大概早保不住了。
蘭子有些心疼吳生了。
前陣子蘭子失眠,因著拿了客戶送的銀行卡,就將廣告案泄給對手。蘭子誰也沒告訴,包括吳生。蘭子只覺得公司人人都懷疑她,蘭子快被折磨瘋了,頭發大把大把掉。吳生摟著蘭子肩膀說,辭了職,我養你。
蘭子此刻想起來,感動的想落淚了。
吳生還給蘭子請了個利索干凈的小時工,叫紅姐。
蘭子嘴上泛起笑意。
“蘭子,你怎么不嘮叨我了。我寧愿你繼續嘮叨。”吳生喃喃說。
蘭子剛想說話,從臥室走出個人來。
“吳生,別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是紅姐咯楞咯楞的普通話。
“地上的血都擦凈了,水得干一干,屋子好大潮氣,記得晾。唉,小區的狗叫的厲害,門口的雕塑都稀巴爛,要不是二樓的大媽,早就不知道……”
蘭子有些頭疼。紅姐的出現讓蘭子對吳生的那點好感頓然消失。
“吳生!”蘭子喊。“紅姐和你一起回來的?告訴我,怎么回事?”
吳生坐起來,拿起尚未打開的公文包,拉開拉鎖,拿出一張死亡證明書,紅著眼睛,對著紅姐說:“她欠了別人的,總該還的,總該我幫她還的……”
死亡證明書上寫著:蘭秋聲,死因:多處刀傷流血過多而死。
蘭子愣在空氣里,她又聽到QQ停在樓下的聲音。
蘭子望向窗外,那是一個超大的深夜的黑洞。黑洞里有個小小的QQ,車身上寫著公安執勤幾個字。
蘭子突然又后悔了。她忘記自己為什么和吳生結婚。只記得那曾是她這輩子最高興的一件事。不過,她現在只記得婚后那些可憐的嘮叨了。也只有那些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