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明媚,一半憂傷(上)

總有人要先走,總來不及挽留,也別和往事爭斗,我們不是對手。

1

五月的陽江市已初見夏日的端倪,細細的汗珠鋪在背上,讓白色的短袖衫變得很貼身。

黎伽左手捧著百合花,右手臂掛著脫下來的外套,緩緩進入了南山墓園。

她抬眼望向密密麻麻的墓碑群,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黎伽,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閨蜜。將來我們的孩子如果是女孩,那也必須是閨蜜;如果是男孩,就做對好基友;如果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婦?!?/p>

“方思,你也太霸道了吧,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你了?”

“那必須,哈哈哈——”

往事一幕幕像電影一般在腦海中放映著,黎伽覺得頭有些疼,伸出大拇指關節按了按眉心。

這一天又是電車換乘又是轉機的連軸移動,確是讓人身心俱疲。

爸媽來機場接黎伽,可她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行李箱交給父母,然后獨自一人打車來了墓園。

上一次來還是六年前,黎伽穿梭在詭異的墓碑群里,上上下下尋覓了好一會兒才找對地方。

這兒不久之前應該有人來探望過,一束百合花靜靜地靠在墓碑上,看起來還很新鮮。

黎伽彎下腰去,把自己的那束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

“方思,我回來了。好久不見,生日快樂!”

她從兜里掏出餐巾紙,擦拭著方思已經變成黑白色的面容。

“這次回來我就不想走了,以后會經常來看你的。”

坐下來陪方思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媽媽打電話來催促了,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離開。

“黎伽!”

石階上面的涼亭里站著一個人,叫住黎伽的正是他。

正在西下的落日余輝依舊耀眼,那人站在逆光的地方,黎伽望過去時下意識地瞇起了眼。

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忽遠忽近,那么熟悉。

恍惚中,黎伽似乎聽見了下課鈴的聲音,一個逆光少年站在教室門口向自己揮手。

“黎伽,在發什么呆呢?過來呀!”

幻象照進了現實,涼亭中的人朝黎伽招了招手。

“林淵?你怎么會在這里?”

六年不見了,林淵似乎又長高了許多,人也越發清瘦了。臉上多了一副眼鏡后,整個人顯得愈發得安靜。

“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我為什么不可以在這里?”

林淵低頭笑了笑,露出了兩個酒窩。他的笑容還是一如從前的干凈,只是眉眼間多了些陰郁。

黎伽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問得有些蠢。

今天這個日子,他當然可以在這里,也應該在這里。畢竟這里躺著他曾經喜歡過,現在可能依舊喜歡的人。

“那束花是你送的吧?”

氣氛有些尷尬,黎伽不自然地撇過臉,目光看向方思長眠的方向。

“坐坐吧!”

這樣的偶遇大大超出了黎伽的預料,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看來我們幾年不見,的確分生了不少。話說,你回來了也不說一聲,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林淵摘下眼鏡,用衣角默默地擦拭著?;蛟S是錯覺吧,有一絲落寞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眼角。

“你來了多久了?”黎伽努力地管理著自己的面部表情。

“也沒多久,剛才本來準備要走的,遠遠看見來人像你,就想到這里等等看。果然是你?!?/p>

“等我?”

“嗯,有些話想對你說的,不過不想當著方思的面。”

“什么話?”

“……算了,不急這一時,今天有些晚了,我還是先送你回家吧。”

林淵重新把眼鏡戴回到鼻梁上,站了起來。

“好吧——”

黎伽像個乖學生一樣,跟著站了起來。林淵說出來的話總是讓她難以拒絕,過去是,現在似乎依舊是。

2

一路上林淵只是默默地開車,偶有交流也僅限于讓黎伽指個路什么的。

遇上下班高峰期,車速慢的跟蝸牛競走似的。

黎伽把臉轉向一邊,強迫自己觀賞著窗外的汽車長龍,耳朵里傳來林淵用手指敲擊方向盤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像節拍器,聽著聽著,竟然泛起了困意。

“黎伽,別睡了,陪我去廁所吧!”

趴在課桌上補覺的黎伽被一雙手推醒了,她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正準備抬手揉眼睛時,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穿著高中時的那身淺藍色校服。

腦袋好像挨了一記悶棍嗡嗡作響。

她騰地站了起來,帶倒了身后的凳子,巨大的響動把旁邊的人嚇得不輕。

“干嘛呀,課間覺把你睡傻了吧!”

胳膊被一雙伸過來的手緊緊地環住了,黎伽扭頭,只見方思的一張大臉正皮笑肉不笑地掛在自己肩上。

黎伽心中一怵,盡忘記了控制力道,下意識地猛推開了方思的臉。

“疼死人了!黎伽你神經病呀?”

方思捂著臉,嚷嚷著原地跺著腳。

黎伽依舊半夢半醒的,但似乎有些適應眼前的場景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剛睡醒就看見一張大臉杵在眼前,換誰也會被嚇到!”

“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一驚一乍!作為補償,陪我去上廁所!”

“方思你能不能學會獨立行走?沒看見我困到不行嗎?”

“有句話說得好,生前不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走您嘞——”

方思不由分說,拽著黎伽的胳膊就往教室外面走。

去廁所的途中他們遇到了林淵,一個很不一樣的林淵。如沐春風般的笑容被一臉嚴肅所替代,眼神冷得快把人給凍住了。

“黎伽,放學后我有話跟你說?!?/p>

林淵看了眼方思欲言又止,又看了看黎伽,眼神更是復雜,只丟下這么句沒頭腦的話就匆匆地走了。

“幾——幾個意思?我哪兒得罪他了嗎?”

黎伽滿臉問號地詢問身邊的方思,卻見方思嘴唇緊咬,死死地盯著林淵離去的背影,挽著黎伽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放學后我也有話跟你說,你必須先聽我說!”

方思深棕色的眼眸里,憤怒一點點擴散開來,直至噴涌。

“你們兩個今天都怎么了?”

“黎伽,你必須先聽我說!”

突然,方思瞳孔放大,情緒激動地咆哮起來,雙手死死地鉗住了黎伽的手臂,一陣猛搖。

“黎伽,醒醒!黎伽,快醒醒!”

車里,坐在副駕駛位的黎伽被夢給魘住了,滿頭大汗,囈語不斷。

林淵見情況不妙,趕緊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湊過去試圖叫醒她。

這邊,黎伽的夢境里突然大霧四起。方思消失了,身邊說笑打鬧的同學也全都消失了。黎伽驚恐地站在原地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黎伽,快醒醒!”

一個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黎伽尋聲抬頭,一只強而有力的大手穿過濃霧抓住了她,一把將她扯走了。

又掙扎了兩下后,黎伽終于擺脫了夢境,驚叫著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不想人還未完全清醒,又迎頭撞上了個堅硬的物體,發出一聲悶響。

疼痛使人清醒,黎伽捂著生疼的額頭坐直了身體,同時發現身邊的林淵跟她一樣,也蜷身捂著自己的額頭。

“對不起,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醒了就好?!?/p>

“我——我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

“我知道……你到家了。”

“哦,謝謝?!?/p>

平復了心情的黎伽開了門正準備下車,拿著背包和外套的那只手突然被抓住了。

“你是真的不打算跟我交換聯系方式了嗎?”

“不好意思,忘記了……”

黎伽重新坐回去,拿出手機加了林淵的微信。

“我——可以再約你嗎?”

“當然可以啊?!?/p>

“話說,要知道你住的地方還真不容易,去吧,我會再聯系你的?!?/p>

林淵說這番話的時候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埋怨著什么。

“拜拜——”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黎伽快步向小區走去,心里回味著林淵剛才說的那句話。

的確,方思死后不久,父母就帶著她連夜搬走了,期間還搬過兩次家,都是因為方思的家人找上門來鬧的。父母為了保護黎伽,更換了全家人的手機號碼,和很多人都斷了來往。然后黎伽被送去了日本留學,一去就是六年。

如今她回來了,還有多少人記得當年那條轟動全陽江市的頭條新聞呢?

3

回家三天了,除了跟媽媽出門逛過一次超市外,黎伽幾乎足不出戶地待在家里上網找工作。

雖然父母都希望她能夠先休息一段時間,可黎伽就是閑不住。想當初在日本的時候,她也硬是給自己找了兩份兼職。

她入神地瀏覽著招聘廣告,桌面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是林淵發來的信息。

“這周有空嗎?出來坐坐怎么樣?你家附近新開的咖啡廳‘麋鹿’很不錯,招牌意面應該會很合你的胃口。”

“我一個待業青年,天天都有空……”

黎伽本來已經打好了這排字,想了一下覺得不妥,又刪掉了重新編輯。

“我都好,隨你的時間吧?!?/p>

“明天中午怎么樣?我見完客戶,會路過那附近?!?/p>

“好的。”

回完信息后,黎伽變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索性關掉了電腦躺在床上發呆。

他們曾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如今方思不在了,她和林淵之間連說話、發信息這種小事都變得拘謹起來。

“媽,我出去一趟,晚飯不用等我。”

黎伽翻身起床,胡亂套上件衣服便出門了。

這個時間街上的車比較少,她點開手機掃了一輛共享單車。

陽江市這幾年變化挺大的,黎伽一邊感慨著,一邊慢悠悠地騎在車上。不知不覺地路變窄了,周圍的景致也熟悉了起來,尤其是道路兩旁栽種的刺槐樹。

五月正好是刺槐樹的花期,一串串潔白的刺槐花沉甸甸地掛在枝頭,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它獨特的香味。

這個味道一直深深地烙印在黎伽的記憶里,以前聞著這個味道就覺得到家了,現在再聞到時,除了覺得熟悉之外,還多了些莫名的心慌意亂。

她在一塊路牌邊停了下來,“圍家堰北街”,這條路,她曾經走過無數次。

恍惚間似乎還能看見那個年少的自己和方思,騎著車有說有笑地與現在的自己擦肩而過。

“黎伽,你知道這刺槐花的花語嗎?”

“不知道,沒研究?!?/p>

“你還真是個無趣的人!”

“你有趣,那你說說!”

“這刺槐花有兩個花語,一個是代表隱匿的愛,一個是象征友誼。你喜歡哪一個?”

“友誼吧,友誼多珍貴,隱匿的愛也太矯情了?!?/p>

“愛情也重要啊,我比較貪心,兩個都要!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喜歡上了同一個人,會怎么樣?”

“不可能,我跟你審美有壁!”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讓給我的!”

“呵,你哪來的自信?”

“咱們認識了這么多年,不都是你讓著我的時候多嗎,也不差這一次兩次了!”

方思招牌式的鬼臉和皎潔的笑容又浮現在了黎伽眼前。

她下了車改用手推著,繼續往前走去。

圍子堰這邊有很多老小區,黎伽曾經住了十幾年的八號大院也在其中。

小區有看門的人,但是完全不設置禁制。不管是小區住戶,還是做生意的走卒販夫都能自由出入,以現在的水準來看,是安全系數極低的住宅區。

黎伽推著車進了小區,迎面就是連排商鋪。鋪面的位置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內容已大不相同,也不知道各自經手過多少商家了。

像這樣的老小區,在陽江市這種新一線城市會越來越少吧。沒有電梯和停車場給生活帶來了很多不便,巨大的垃圾桶堆在各個單元樓的外面,天氣熱得時候簡直臭氣熏天。

小區里面各種車停的橫七豎八,黎伽熟練地轉了一圈,已經無法在這里識別到熟悉的臉孔了。就這樣的居住環境,但凡條件好一些的估計都搬走了吧。

黎伽走到了三號樓和四號樓之間的位置,這里原來有個巨大的涼棚,涼棚上面纏繞著一株巨大的葡萄樹。

偶爾會有鴿子飛到涼棚上面休息,鴿子的糞便穿過葉子與葉子之間的縫隙滴落下來,在地上形成白色的斑點。黎伽曾經在這里光榮中獎,然后被方思嘲笑了很久。

那時的他們常常躲在葡萄藤下聊心事,可如今,這個唯一的“見證者”已經被拆掉了。也不知道那些曾經在這里隨地便便的鴿子們,現在又在何處覓得休息之所。

“喲,這不是黎家的姑娘嗎?回來啦?”

黎伽聞聲回頭,發現來搭訕的正是以前同單元的老鄰居,那位住在一樓的孤寡老人。因為以前不太來往,以至于現在,連對方的姓氏都不記得了。

“奶奶好!”

“好!好!這得有幾年不見了吧,小姑娘是越發漂亮了!怎么,回來看看老鄰居們?”

“嗯——那個——方思家還住在這里嗎?”

“淹死女兒的方家?在,當然在!他們家三年前新添了個兒子,還住在原來的單元。”

其實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黎伽就已經后悔了。老鄰居回答時微妙的語氣和眼神像一萬支箭同時射向了她,而她完全無力躲避。

都說心理創傷是最難康復的,黎伽那顆千瘡百孔過后的心還沒來得及結痂,如今又開始滲血了。

方思家住在一樓,黎伽遠遠地站在外面,透過玻璃窗就可以看見方思的媽媽在屋內走來走去的忙碌身影。

方思的爸爸從前在工業園區上班,只有周末才回家。她的媽媽身體不太好,很早以前就辭職在家做家庭主婦了。如今又生了一個孩子,想來,定是拼上了性命的。

黎伽實在沒有勇氣去敲方家的門,畢竟之前因為方思的意外溺死,兩家已經鬧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現在的方家有了新的孩子,生活的希望已然在死灰中復燃。

那她呢?她又應該如何自救?

黎伽突然覺得嗓子眼干得發疼,索性重新騎上自行車,決定去他們曾經經常光顧的奶茶店看看。

4

奶茶店開在學校附近,龐大的學生流動量讓它得以存活。

賣的東西一成不變,只是老板換人了。問了才知道,原來現在的老板是之前老板的兒子,原來的老板夫婦已經退休回家養老了。

黎伽在吧臺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點了“老三樣”。

所謂“老三樣”,就是珍珠奶茶、芥末熱狗、涼面,這是他們三個以前常吃的食物。

芥末熱狗最先做好,熱乎乎地拿在手里,光是香氣就讓黎伽流哈喇子。

外面包裹的面包還是酥酥軟軟的,里面的香腸肉汁豐富,再加上唇齒留香的芥末,黎伽幸福地都快流淚了。

這家店的芥末熱狗最受歡迎,有時候來晚了就賣光了。

那會兒上晚自習前,很多不回家吃飯的學生都擠在這家小小的奶茶店里。

黎伽清晰地記得,她曾經為了熱狗跟方思生過一次氣。

那天是黎伽小組做值日,方思和林淵在教室外面一邊聊天一邊等她。因為有同學請病假,原本四個人的活分到了三個人手里,消耗的時間也比往常久了些。

等他們饑腸轆轆地來到奶茶店,芥末熱狗只剩下最后一個了。

“三個人分一個熱狗還不夠塞牙縫呢,要不這樣,我們來玩游戲決勝負吧。老規矩,十拳以內走得最遠的那個贏,輸的自動放棄熱狗。”

“算了,要不你們兩個吃吧!”

林淵本想退出的,卻被黎伽一抬手制止了。

“不用,我跟她玩,哪有你付了錢還退出的道理?”

這個游戲黎伽和方思老玩。

兩個人站在同一條線上開始猜拳,贏的人向前走三步,十拳之內走的最遠的人獲勝。

他們兩個從小到大用這個方式地決定過很多事情,以及東西的歸屬。看起來貌似很公平,但是黎伽卻很少能贏。

“剪刀石頭布!你贏了!”

方思豪氣地對黎伽擺了擺手,催促她趕緊往前走。

黎伽機械地向前邁了三大步,待她回身來準備進行下一局時,卻見方思嘴角一牽,壞笑著一把從林淵手里奪過熱狗,呱唧一口塞進嘴里。

“方思,你怎么可以這樣?”

“哈哈哈哈哈——是你笨!也不想想,本大爺看上的東西,什么時候拱手讓人過?”

“你——方思,你太自私了,這畢竟是林淵買的!”

“沒事,林淵不會像你一樣斤斤計較,大不了我明天再請回來就是了,對吧,林淵!”

方思繞到了林淵身邊,一手拿著熱狗大快朵頤,一手勾在林淵的胳膊上。

“無所謂了,里面還有烤腸和涼面,黎伽你要不要吃?”

林淵用手指懟開了貼在自己胳膊上的方思的臉,對著黎伽指了指店里面。

“林淵,我也要吃涼面!”

方思快步追上林淵,又像個掛件一般黏了上去。

“方思,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呀,拽得我胳膊都快斷了!”

黎伽坐在靠窗的位置,深深地吸了一口奶茶。

那時的方思和林淵像是對歡喜冤家,走到哪兒就能相愛相殺到哪兒。

黎伽是羨慕的,她羨慕方思能擁有林淵寵溺的眼神,且永遠活得像潑墨畫一般放肆而自我。

5

這是黎伽回來后下的第一場雨,雨勢不小。

從早上睜開眼睛那一刻起,黎伽的心就沒有一刻得到過安放,連平時喜歡聽的雨聲,也讓她覺得嘈雜無比。

書房的飄窗一直是黎伽最喜歡的小世界,鋪上幾個抱枕,抱上幾本書,再用藍牙連接上音響,簡直就是樂土一方。

只是今天心里亂得很,沒法靜下心來看書。

她從書柜的最底層翻出了高中時的相簿,靠在飄窗上翻閱起來。

相簿的扉頁上赫然躍出“友誼長存”四個大字。

字是黎伽一筆一劃親自寫上去的,只是現在再來品味,直讓人覺得臉頰發燙,像被“啪啪”扇過一樣。

相簿的前三分之一只有黎伽和方思兩個人,也對,那時候的林淵還沒有轉校過來。

所有的相片里,有一張是黎伽最喜歡的。

相片中她和方思的臉緊緊地貼在一起,兩個人的臉上雖然都被抹了厚厚的一層奶油,但依然可以看到古怪的鬼臉和燦爛的笑容。

說來,這張相片應該算是分水嶺吧。

那天是黎伽的生日,她和方思約定好了在麥當勞一起慶祝。

方思事先沒和黎伽商量,便自作主張地領來了剛轉校過來的初中老同學林淵,說是為了幫助他盡快融入新班級。

相片正是林淵拍的。

黎伽想從相簿里抽出這張相片,卻發現它死死地貼在了裝相片的透明塑料膜上。

可能是受潮了緣故,也可能是相紙過于脆弱,最后相片取出來時,不光撕破了一個角,連方思的臉也花掉了。

“呵,原來什么都留不住……”

黎伽垂著眼眸心疼地撫摸著相片,有些喪氣。

其實他們這一代已經不流行相簿這一套了,是黎伽固執地非要把手機里中意的照片打印了出來,并上網買相簿裝起來的。

生活需要儀式感,他們的友情也需要。

那時她在扉頁寫下“友誼長存”這四個字的時候,是發自肺腑的,雖然當時還被方思嘲笑過像六七十年代的作風。

如今相片走樣了,他們的友誼也早已支離破碎。

黎伽摩挲著手中的相片將其翻了過來,背面有寫字。

“親愛的伽寶貝,以后的每一個生日我都想陪你一起過!——想要欺負你一輩子的方思大老爺”

是方思特有的字體,張牙舞爪的和她本人一樣。

相簿往后翻,林淵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三個人的合影也越來越多。

黎伽總覺得哪兒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回把相簿翻了好幾遍才發現,原來她和林淵的單獨合影一張都沒有。偶爾有看起來算兩人合影的吧,方思總是以各種奇怪的姿勢出現在相片的角落里。

那會兒還覺得只是好玩的惡作劇,現在看來,確是方思有意為之的。

“?!笔謾C響了。

“今天中午,不見不散?!?/p>

黎伽終于明白為什么今天會一直心神不寧了,嘴上說著不逃避,允下了這場約會,可心里卻始終是矛盾的。

6

“不過是吃個午飯而已,大家都那么熟了,不需要太刻意吧……”

黎伽從衣柜里扯出件運動型連衣裙穿上,再在外面套了牛仔衣保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勢,又從旁邊的箱子里翻出了從日本寄回來的雨靴。最后瞄了一眼鏡子,居然很搭。

“媽,我出去了!”

“下那么大的雨,這是要去哪兒呀?”

“一個朋友約了我吃午飯。”

“朋友?”

“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放心吧,那件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況且他也不是大嘴巴的人?!?/p>

“我是為了你好,過去的那些朋友能不見的,還是不見的好!”

“知道了,我有分寸。”

也難怪媽媽會如此警惕,的確是在那段日子里被鬧怕了,搬家也搬夠了。

黎伽撐著傘,跟著手機導航在雨中尋找著目的地,看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便稍稍放慢了步子。

“請問有預約嗎?”

天氣緣故,店里的客人并不多,黎伽一眼就望見了坐在角落里的林淵。

“我朋友已經到了?!?/p>

林淵也看見了黎伽,趕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今天穿著一身很剪裁很合身的灰色西裝,這樣正式打扮的林淵,黎伽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是我到的比較早,順便捋一捋手頭的工作?!闭f罷林淵趕緊將攤在桌上的文件收了起來。

“早知道你今天穿的這么正式,我也應該好好打扮一下的?!?/p>

“那倒不用,我也只有見重要客戶時才穿成這樣,平時很隨意的。”

“剛才看見有圖紙,你在做設計?”

“嗯,大學學的建筑設計,就是為了畢業后到我爸的公司幫忙?!?/p>

“真厲害?!?/p>

“別夸我了,進我爸的公司也是從打雜的開始做起?!?/p>

“那也算是起點很高了?!?/p>

“來,看看菜單,想吃什么盡管點。”

今天再見面尷尬已經明顯減少了,聊起天來也自然了許多,好像很多讀書時候的感覺慢慢回來了。

“你呢?回來之后在忙什么?”

“我能忙什么,找工作唄?!?/p>

“哦,準備找哪方面的?需要我幫忙嗎?”

“我可做不了設計,有考慮去語言學校做老師,學校里面的環境相對單純一些?!?/p>

餐廳上菜的速度很快,聊天頃刻,桌面上已是熱鬧一片。

因為林淵要開車,兩個人只是簡單的用干姜水代替酒,碰了杯。

“黎伽,歡迎你回來,謝謝你回來。”

林淵說最后一句話時,聲音綿軟而動聽,像春日的第一縷和風拂過耳畔。

黎伽一直覺得林淵的聲音是他接觸過的男性里最好聽的,雖然溫柔,卻有傾覆她世界的力量。

“可以給我一些冰塊嗎?”

黎伽覺得耳根有些發燙,抬手將掛在耳朵后面的齊肩短發放了下來,并向服務員要了些加在干姜水里的冰塊。

“不要貪涼,對身體不好,到時你又肚子痛我可愛莫能助。”

明明沒有喝酒,黎伽卻覺得林淵的眼神有些迷離而灼人,仿佛他們剛剛咽下的是人間最烈的酒。

曾經高中的某堂體育課上,生理期的黎伽因為饞嘴吃了刨冰,結果肚子痛到讓她無法站立,是林淵無由分說地背著她,一路狂奔去的醫務室。

當時雖然很痛,但她還能清晰的記得,林淵后腦勺修剪整齊的頭發在風中跳躍的模樣。有一滴汗珠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剛好滴在了黎伽的手背上,原來男生的汗液也不盡是惡心的酸臭味。

那一刻,她的疼痛似乎得到了緩解,而通往醫務室的路,黎伽希望是一輩子那么長。

“發什么呆呢,快吃呀。怎么去了一趟日本回來,連口味都變了?本來想這家店的黑椒牛柳意面不錯,你應該會喜歡的?!?/p>

“你記錯了,喜歡吃黑椒牛柳意面的是方思,我喜歡的是意式肉醬面。那個時候為了將就她,所以點黑椒牛柳的時候比較多?!?/p>

黎伽拿著勺子和叉子卷面條的手明顯僵硬了許多。

“是嗎?我還以為是你喜歡的。”

黎伽不緊不慢地將面條送入口中,低頭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的醬汁,心里剛剛升騰起來的溫度在瞬間降了下去。

還是自己太認不清現實,在林淵的凝眸深處住著的一直都只是方思。而她,只是方思背后的一個影子罷了。

當年和那件事有關的人都在往前看,黎伽也想,可是每當她邁出去一步的時候,方思就會出現,把她往后拖三步。

“黎伽,你——最近還是常常做噩夢嗎?”林淵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對面人的異常。

“偶爾吧——”

黎伽伸手去冰桶里取冰,冰塊撞擊玻璃杯壁發出悅耳的脆響,一顆氣泡緩緩升起,悄無聲息地卡在了兩塊冰塊中間。

“你已經被過去糾纏得夠久了,是時候放過自己了。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或許可以去這里看看。”

林淵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推到了黎伽面前。

“心之源心理工作室?”

“嗯,是我關系很好的一位大學導師的朋友開的,就在市中心,下次抽空我陪你吧。”

“謝謝,有空我會去的?!崩栀の⑿χ衙M包里。

店里流轉的曲子突然從古典樂切換到了異國民謠,風格跌宕而突兀,一如黎伽此刻轉折的心情。明明那曲調還算慵懶悠揚,可流轉到黎伽這里,竟顯得有些蕭條。

她換了個讓自己稍微舒服點的姿勢,左手撐著頭,望著滿桌的食物,嘴里早已經沒有了滋味。兩個人看起來依然在交流,只是不管林淵那之后再說什么,他的臉印在黎伽的眼里,都模模糊糊地有了方思的模樣。

也許媽媽說的那番話,是對的。

7

那次見面后,林淵的信息黎伽就很少回了,有時候甚至懶得點開去看。

因為黎伽有在日本學習、工作的經歷,再加上面試準備夠充分,她順利地被一所語言學校錄取了。

這對于決心回來的她、對于期待新生活的她來說,是一個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開始了。

時間就是當你凝視它時,感覺它靜立不前,而當你轉眼凝視旁處時,它又像箭一般離弦不止。

黎伽沉浸于新工作中,不知不覺一個月便過去了。

轉眼就是日本的七夕節了,黎伽下班后沒有回家,留在學校里準備課外活動的教案、布置教室。

她從雜物室搬出在網上訂購的室內造景用竹子,將它們移到學校走廊最顯眼的角落,然后回教室,將學生們已經寫好愿望的彩色紙簽仔細地掛在竹枝上。

“小黎老師,還沒走呢?”

黎伽專注于手上的活兒,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后站了個人。

“沈總。”

“小黎老師可真是用心呀!”

“這不是前幾天和學生們聊到日本的七夕節嘛,然后就想不如讓大家也一起來感受、參與一下。我——擅自將樹放在這里沒關系嗎?”

“當然沒問題,準了!”

“謝謝沈總。”

“反正我也沒事兒,這樣吧,我來幫你弄,你也可以早些回家?!?/p>

沈歸航是這間語言學校的兩位老板之一,面試的時候黎伽見過他,一直以為他是不茍言笑的人,沒想到盡然如此平易近人。

黎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透過竹枝的縫隙,悄悄地打量著這位沈總。

他明明五官硬朗,可側臉從下頜骨到下巴的線條卻格外柔和。據說下頜角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沒準他會是一個好說話的老板,黎伽在心里暗自琢磨著。

“小黎老師,你家住哪兒,要不我送你吧。”

多一雙手幫忙果然很快就布置妥當了,沈歸航將外套重新穿上,又看了看表。

“不麻煩了,坐公交車也很快的,下車走兩步就到家了。”

“行了,就給我這個老板一次體恤員工的機會吧!”

緣分有時候真的是妙不可言。黎伽驚奇地發現,她和沈歸航在日本的時候,居然讀過同一所語言學校,只是她晚進校三年,算是沈歸航的學妹。

一路上兩個人越聊越開心,好像是老友久別重逢一般,連黎伽都在默默感慨,這大概是回來之后和人聊天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了。

因為時間有些晚了,沈歸航不放心,堅持將車開到黎伽家的小區門口。

“讓我把車開進來是正確的,你看看你們小區出來這條路,路燈那么暗!”

沈歸航似乎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待車停穩后敏捷地先下了車,然后繞過來為黎伽打開了車門。這套動作行云流水,連貫到黎伽都來不及反應。

“謝謝——謝謝沈總?!?/p>

“黎伽,你回來了?!?/p>

一個聲音忽然從遠處飄來,冰冷的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兩個人尋聲望去,從墻角的陰影里走出來一個人。

是林淵。

昏暗的路燈下,他眼鏡片后面的眼睛像兩個空洞一般。

剛剛還綻放著的笑容,瞬間僵在了黎伽的臉上。

“林淵?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打電話去心之源問過了,他們說你沒有去過。”

“我找到工作了,所以最近比較忙?!?/p>

“這不是理由。”

“我沒病,為什么要去看心理醫生?”

“我給你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也不接,我不知道原因,所以只能來當面問你。”

緩緩走向黎伽的林淵,臉上的五官漸漸地清晰起來。黎伽終于看清楚了那雙眼睛,里面寫滿了不解和慍怒。

“我——我真的只是新工作太忙了?!?/p>

“如果是搪塞的理由,你大可以想個更好的。”

話畢林淵已經靠的很近了,近到黎伽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就在自己的鼻尖上。

條件反射一般,黎伽敏感地往后退了兩步。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適合過于頻繁的見面。”

“為什么?為什么不適合?”

林淵又向前邁進了一步,強大的壓迫感讓黎伽不得不又后退了兩步。

“先生,我覺得您在這個時間點對一位女士圍追堵截似乎不太合適。況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您的行為已經讓人家十分困擾了!”

沈歸航走到黎伽身邊,伸出手阻止了林淵繼續靠近的腳步。

“我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合適的地方,倒是你,你的出現對我來說才叫不合適?!?/p>

林淵扶了一下鏡框,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于沈歸航的質問,他克制而惱火。

“還有,這是我跟黎伽之間的事,和你一個外人沒有任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我既是黎伽的老板,也是她的校友。”

沈歸航繼續橫在兩個人中間,他的這一系列舉動,著實讓黎伽很是意外。

“沈總,要不你先走吧,我跟他說兩句就回家。”

“那可不行,我不放心?!?/p>

“他是我高中同學,不會對我怎么樣的。”

“同學?現在對熟人下手的犯罪可多了,你們說你們的,當我是個擺設就是了?!?/p>

一邊是不肯罷休的林淵,一邊是要把閑事管到底的沈歸航,黎伽站在他們中間,又尷尬又無奈,最后只好妥協。

“好吧,林淵,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就是想問你為什么突然就不跟我聯系了,是我那天說錯了什么,或者做錯了什么嗎?”

“我——我只是單純地覺得,我們不適合經常見面,僅此而已?!?/p>

“為什么?給我一個理由!我原本還以為上一次的見面,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美好的開始!”

“林淵,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很奇怪嗎?方思死了,而且跟我有很大關系,你不是應該厭惡我,對我敬而遠之才對嗎?”

“方思的死只是一個意外!什么‘結伴自殺’,那種無良記者編出來的鬼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林淵,我謝謝你的信任,但是這對于方思來說太不公平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會天人永隔,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早就成雙成對了!”

黎伽覺得自己的淚水隨時都會決堤,拽著拳頭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黎伽,你在胡說什么?什么天人永隔、成雙成對?我一直以來喜歡的人、暗戀的人都是你!就是那天,方思出事那天,我原本是打算在放學后跟你表白的,結果你卻被方思拐跑了!”

“你說什么?”

由于接收到的訊息,跟自己長久以來儲存的完全不符,黎伽的腦回路突然有點混亂。

“我說,那天我叫你來找我,是因為我準備跟你表白。沒想到方思為了阻止我,把你帶走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這跟方思說的不一樣?。 ?/p>

“方思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她說你們在初中同班的時候就已經互生好感了,你轉校來我們班也有她的原因。而且她說那天之前的一晚,你已經跟她表白了,可是她知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沒有接受……”

“她撒謊!前一晚我是去找過她,找她是因為我告訴她我喜歡你,希望她可以幫助我。而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方思一直喜歡我。她反過來向我表白了,希望我可以選擇她,可是我拒絕了。分開前她告訴我說,如果我不選擇她,她也有辦法讓你不選擇我?!?/p>

黎伽整個人傻在了原地,此刻她到底有多難過,大概只有滿臉由溫漸涼的淚水才知道。

沈歸航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抬手撓了撓后腦勺,然后輕輕地拍了拍黎伽的肩,觸碰到黎伽身體的瞬間,他感覺到她在發抖。

“我雖然不知道那天你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方思一定跟說了什么刺激你的話?,F在看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p>

那晚,黎伽坐在街邊的路沿上不計形象地哭了很久,好像要把這六年來積攢的淚水全部傾瀉出來。

林淵和沈歸航像守護神一樣,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旁邊,都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陪著她。

8

雖然沈歸航給了黎伽一天假,但她還是固執地去了學校。

為了遮住臉上的憔悴,她早上還刻意早起精心地化了個妝。只是現在看來成效并不顯著,眼眶下的黑青仍然明顯,粉底都蓋不住了。

本來想倒杯咖啡提提神的,結果手腦分別開小差,咖啡倒過頭溢出來,燙了手,還弄臟了一片裙擺。

“小黎老師,我這咖啡還是挺貴的,不喝也不要浪費哦~”

黎伽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殘局,沈歸航不知何時起已經站在她背后了,把剛才的狼狽盡收眼底。

“沈總,不好意思,我馬上就收拾好,需要幫你倒杯咖啡嗎?”

“不用了,倒是你,沒有被燙到吧?”

“還好,只是……”

黎伽無奈地低頭看向沾了咖啡漬的裙擺,深深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還有課?要不讓其他老師替你頂一頂?我怕你心不在焉地會影響上課質量?!?/p>

沈歸航靠在門框上,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黎伽的裙子。

“不會的,接下來的口語課是我準備了很久的,學生們也很期待。至于裙子,我等下去女廁所簡單處理一下就好?!?/p>

“對了,我這幾天都有空的,如果你想聊聊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p>

從沈歸航那雙薄唇里吐出來的字,看似并不刻意,卻每一個都不乏溫度。

這種感覺,就像是飛雪寒天有人突然為你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只需喝上一口,整個人都回魂了一般。

“聊天?”

黎伽轉身看向沈歸航,這么一看才發現,沈歸航的眼眶下來也青黑的一片。

“或者說是,我很樂意做你的情緒垃圾桶。”

沈歸航拿著杯子的手頓了一下,那雙深褐色的瞳仁里有柔光在一點點暈開。

“沈總……”

“我是真的很想聽聽那個故事,你、方思、林淵,你們三個人的故事。有些事情也許說出來了,你會好過很多?!?/p>

“沈總好!”

有其他人進來了,談話不得不終止。

并不寬闊的空間里彌漫著某種奇妙的氣息,黎伽臉頰有些發燙,她機械地對著沈歸航點了點頭,轉身出了茶水間。

沈歸航一路喝著咖啡踱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進門就被突然閃現的蘇唯在嚇了一大跳。蘇唯在坐在滑輪老板椅上,兩只腳靈活地帶動著椅子圍著沈歸航轉了一圈。

蘇唯在是這間語言學校的另一位創始人,兩位老板為了節約資源,從建校伊始就一直共用一間辦公室。

“喲喲喲~我們的鉆石王老五航仔似乎春心萌動了喲~”

蘇唯在歪頭望著沈歸航一臉賤相,眼鏡后面那雙細長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像狐貍。

“是你們英語部的日子太好混了呢,還是日語外教小原老師追到手了?你自己那碗稀飯吹涼了嗎,還有瞎工夫來管我?”

“不要那么小氣嘛,我也只是純好奇而已!老鐵樹沈歸航,為什么單單對那個新來的小黎老師如此上心呢?認識你這么多年,我還一直誤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

蘇唯在左手握拳高高抬起,作出一個采訪狀。

“滾!就許你一見鐘情,我就不可以嗎?”

“好!是個痛快人!兄弟我敬你是條漢子!”

蘇唯在雙手抱拳做佩服狀,扭動著身體連人帶椅回到了座位上。

“對了,我們學校不是準備搞一個公眾號嗎?掐指一算咱兩都不擅長這個,所以我叫了一個搞傳媒的朋友,明天下午過來幫忙弄一弄。喏,人家已經答應了。”

蘇唯在收起了剛才的不正經,一臉認真地擺弄著手機。

“好,如果今天沒什么事兒的話,我可就先走了啊。”

“準了,去勇敢地追求真愛吧,思春老騷年~~”

沈歸航查了課表,知道黎伽下午課結束得早,提前便預定好了一家私房菜的包間。

“小黎老師,下班了?”

“是的沈總,今天已經沒有我的課了?!?/p>

沈歸航胳肢窩里夾著手包,抱胸靠在教室門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小黎老師,昨天晚上我陪你坐到了上半夜,今天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吃飯以示感謝呢?”

“啊——”

“啊?一個啊字就把我給打發了?”沈歸航激動地站直了身體。

“當然不是,那沈總什么時候有空,我請你吃飯。”

“我今天,現在,此刻,就有空!走吧,撿日不如撞日的好!我知道有一家私房菜味道很好,想去很久了。”

私房菜館開在一棟看起來很高端的寫字樓里,上電梯時還有工作人員幫按樓層按鈕。黎伽微笑著扶了扶背包的肩帶,開始在心里為錢包念起了往生咒。

純中式風格裝修的包間里,沈歸航嫻熟地翻閱著菜單,像皇帝批閱奏章一樣,點完菜還不忘叫了壺上好的普洱茶。

黎伽雙手托腮,無力望天,感覺自己仿佛案板上的一塊精瘦肉,被人安排地明明白白。誰叫昨晚人家的確算是舍命陪君子了呢,宰吧。

包間的推拉門開了,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端著茶水進來了。沈歸航接過茶壺讓服務員先出去,自己動手給黎伽倒起了茶。

“沈總,還是我來吧?!?/p>

“燙,小心?,F在不是工作時間,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沈歸航擋回了黎伽伸過來的手,繼續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

“咱們就不喝酒了,喝酒使人犯迷糊,還是喝茶好,越喝越清醒。今天這頓呢,我請了。作為回報,我想聽你說說那個故事。”

黎伽把雕花茶杯湊到鼻子面前,一股怡人香氣瞬間沁入了脾肺。淺淺地品了一口,舌尖微苦之后回甜,茶香沿著口腔進入喉嚨流進胃里,四肢百骸都放松了下來。

眼前水汽氤氳,繚繚煙霧升騰在黎伽的眉睫間。她低著頭,眼底陰影的顏色仿佛更加濃郁了。

“是呀,其實,沒什么不可說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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