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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溪來廠里半年多了,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推開窗一股涼意迎面襲來,東北初夏的清晨還有些微涼,加之昨夜的一場大雨,更增加了一層寒意。
梅溪顧不上這些,她的目光被對面的山林吸引。
山林的枝丫上剛長出嫩綠的葉片,在隱隱約約的晨霧中如夢如幻。
霞光刺破云層發出耀眼的光芒,被山林分割成一條條金色的光線。山林在晨光的照射下,投下一排排長而整齊的樹影。
晨霧與嫩綠的葉片、光與影的結合宛若一幅油畫……
‘’轟隆‘’,一聲巨響把梅溪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窗外雜亂的腳步聲、不遠處發出的尖叫聲,清晨的寧靜瞬間被打破。一種不詳的預感隨即而來,梅溪飛快地拉開門沖了出去。
—2—
工廠地處遼西較偏遠的山村,原是一所希望小學,因生源減少閑置下來被公司租用。主要是為公司中標的工程生產水泥預制件、混凝土等,梅溪是受公司委派負責財務的。
爆炸聲來自廠區的東門外,東門臨近辦公區域,平日很少開啟。
此刻正是早班工人的上班時間,現場霎時聚滿了人。
一片焦急和混亂中,后勤科六十多歲的老李頭哆嗦了半天才把門打開。
距離大門百米左右,一個被炸的血肉模糊的‘’人‘’、呈蜷縮狀躺在路邊抽搐。
右邊襯衣袖口處空蕩蕩的,右手從手腕分離不知去向,滿臉血污無從辨認,周邊黑色皮革碎片散落一地。
現場的慘狀刺激著人們的神經,也刺激了幾個女工的胃,她們不約而同蹲在路邊干嘔。
看到如此混亂的場面,梅溪上前提醒工人們別破壞現場。當看到滿地的鮮紅時,一陣眩暈襲來倒在一個人的懷里,她忘記了自己暈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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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先于急救車到達,隨即封鎖現場,所有人被隔離在廠區內。警察分成兩撥,一撥隨急救車去了醫院,一撥留在案發現場。
梅溪清醒時,仍被材料員陳梓娟抱在懷里,小會議室橢圓形的桌邊,坐滿了廠里的頭頭腦腦。
‘’各部門負責人留下,無關人員離開會議室‘’。
開口講話的是廠里的老板,人稱趙總的趙子豪。
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微胖,圓圓的臉上時常是笑容可掬,給人以平易近人的親切感,工人們私下里稱之為‘’笑面虎‘’。
人群散去之后,趙子豪掃視會議室一圈,壓低聲音語速緩慢,幾乎是一句一停頓。
‘’今天的事無論是不是意外,請大家記住我下面的話并照辦‘’。
會議室異常安靜,氣氛變得有些凝重,梅溪忽然感覺呼吸有些不暢,微微調整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
‘’第一,請在座的各位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該講什么不該講,大家心里應該有數。在公安沒定論之前,不亂講不亂聽不亂傳‘’。
‘’第二,目前的重中之重是穩定工人們的情緒,生產不能受影響,一旦停工將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到工程進度,這個責任不是我們能承擔起的‘’。
‘’第三配合警察的任何調查,還是那句話,哪些該說那些不該說,先過過腦子再說‘’。
趙子豪用手指敲著桌面,‘’最后強調一點,無論用什么辦法,保證正常生產是我們首要任務。案子歸警察管,奉勸各位少點好奇心‘’。
—4—
被炸傷的是車間養護工田三木,個頭瘦小少言寡語,不僅木訥懦弱甚至有些憨,是大家伙兒欺負的對象。
田三木家離廠子較遠,怕遲到所以每天總是第一個到崗,一年多來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他能到廠子上班,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村支書的遠房表外甥,還有他那俊俏的小媳婦和表舅不清不楚的關系。
從醫院傳回消息,田三木因傷勢過重在送往醫院途中,不治身亡。
一時間廠子里炸開了鍋,車間里高分唄的噪音下,各種傳說和揣測弄得人心惶惶。
這類惡性案件少之又少,平日里只在電視劇中看到過,一下子發生在自己身邊,免不了人們會有惶恐不安的心理。
警察的行動速度無人能比,下午梅溪上班時,辦公室的監控器前,三個神色嚴峻的警察在忙著調取監控。
東門遠離車間,相鄰的南北區域均是生活區,是全廠唯一的監控死角。
距東門200米左右,是一條南北向的鄉村公路。公路兩旁連片的玉米地已有半人高,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更便于作案時逃離和躲藏。
昨夜的一場大雨、早晨混亂的場面,廠外方圓幾里的青紗帳,像電影畫面一直在梅溪的腦海里交替出現,從案發后她一直想理出點頭緒,卻是越理越亂。
‘’梅會計,你好像有晚飯后散步的習慣‘’?
沒有寒暄的直白問話,梅溪愣住了,什么時候警察把她的行蹤摸的這么清楚?
‘’昨天17點33分你出南門拐向東側,18點51分回廠,是否去了現場附近,有沒有看到過比較可疑的行人或車輛,請你仔細回想一下‘’。
問話的是三人中沉默的那位,其他兩位一直在忙著調取監控和記錄。
應該不到四十年歲,1.75以上的身高,梅溪暗自打量著開啟了習慣性的分析程序。
五官立體感較強,過于冷峻清瘦削弱了美感,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透出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
他低聲吩咐身旁的兩位警察,兩人很快走出辦公室。
‘’我是市局的馬驍,請談談昨天你外出的情況,介意嗎‘’?他走向梅溪拿出工作證。
職責所在梅溪還是理解的,在案情沒有結果真相大白之前,這是每個人都應有的義務,她仔細回憶著昨天外出的每一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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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溪昨天經過案發現場附近,并且是一個人獨行,她一向喜歡安靜,不習慣被他人打擾。
東門外向北500米處有座石橋,橋下一條東西向的小河。雖接近干涸,卻時常有放牧人在牧歸時分,把牛羊趕去飲水。
久居都市的梅溪,對田園風光情有獨鐘。每天傍晚等會守在石橋上,等待著牧歸的牛羊在橋下嬉戲,欣賞夕陽下的山川原野之美。
昨天依舊如此,一路醉心于美景的拍攝之中,根本沒留意現場附近,記憶中沒有行人或車輛經過。
‘’能看看你昨天拍的照片嗎‘’?
梅溪打開手機,馬驍仔細地一張張翻看,職業習慣使然,梅溪不敢打擾。
‘’不介意把這些照片發給我吧‘’?
梅溪順便把近幾天在附近拍攝的所有照片一并轉發過去。
‘’謝謝你的理解,好多人對我們有一種天生的抗拒,免不了要走一些彎路‘’。
馬驍的話引起梅溪的共鳴,她不僅僅是理解,更能感同身受,她又想起家里懸掛的那張全家福,眼睛瞬間濕潤了。
‘’了不起,普普通通的景物,被你的鏡頭賦予了不一樣的意境‘’,馬驍感嘆著眼睛始終沒離開手機。
梅溪循聲望去,是一張鄉間公路的隨拍,因為拍攝角度的選擇,拉長了原有的距離感。
畫面中的公路延伸向遠方,兩旁的青紗帳烘托出畫面的幽靜,路的盡頭一處隱約可見的白色點綴出天闊地遠。
看著畫面上的路,梅溪忽然理清了從案發便縈繞在腦海里的混沌。
‘’不對呀,田三木的家是在另一個方向,南門是工人上下班打卡簽到的地方,他干嘛繞一大圈去東門‘’?
馬驍的目光轉向喃喃自語的梅溪,梅溪顧不上解釋,拿起筆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
‘’你看,這是南門外那條東西向公路,田三木家在廠子偏西南方,他早晨的行走路線應該是從西邊過來,從南門打卡后直接到車間‘’。
梅溪又畫出另一條線,‘’這是南門到車間的距離,正常速度最多需要三分鐘,而且他一向守時不遲到,干嘛要舍近求遠拐去東門‘’?
梅溪不解地看著馬驍,她筆下脈絡清晰,讓人一目了然,她的疑問不是沒有道理。
‘’事出有因‘’?馬驍反問滿臉困惑的梅溪
‘’嗯‘’,梅溪的眼睛里大寫的肯定,‘’田三木的性格有點軸,不輕易改變自己的習慣‘’。
馬驍看向梅溪的目光有些復雜,看似柔弱的女子,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能在短時間內理出一條如此清晰的線索,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你……‘’,來電鈴聲打斷了馬驍,他對梅溪點點頭,急忙離開辦公室。
—6—
專案組第二天進駐入廠,一是怕有更大的報復行為,二是便于展開走訪排查,馬驍位列其中。
廠里一干人忙活了半天,所有準備的物品被馬驍婉拒,只提了一個要求,辦案人員的就餐安排在職工食堂,餐費統一結算。
專案組的事總算消停了,梅溪回到財務室一口水沒喝完,廠外的馬路上響起來雜亂的嗩吶聲、鞭炮聲和呼天搶地的嚎啕哭聲……
田三木的家人租了冰棺,把他的靈柩拉到了廠里,說是要來討個說法。
一群人像變戲法似的,眨眼的功夫,三個紅色帳篷在辦公區前面的空地上拉起,中間放著冰棺,兩旁的排放著桌椅板凳香蠟紙錢麻衣孝布。
梅溪目瞪口呆,從醫院宣布田三木死亡到現在,不到一天的功夫,他的家人居然準備得如此周全。
陳梓娟嚇得跑過來躲在梅溪的身后,悄悄和梅溪小聲耳語。
‘’梅姐,那個一直跳腳罵的瘦小老人,就是是田三木的老丈人,一個酒鬼加賭鬼‘’。
‘’拍打著冰棺,用頭撞冰棺的是田三木的寡母,好可憐,她已哭不出聲了‘’。
梅溪的心頭被刺痛了,寡母、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梅姐你看,右邊那個抱孩子的小媳婦,是不是長得很好看,是田三木的媳婦耶‘’。
田三木的媳婦?梅溪心里一驚,豈止是好看,這么水靈標致的人兒,在這干旱無雨常年風沙肆虐的當地,還真是不多見,配田三木的確委屈了她。
梅溪的心里莫名多了一份酸楚。
她坐在那里,面色蒼白眼睛空洞無神,像一個木偶,一動不動不哭不鬧。
懷里抱著披麻戴孝的男孩,三歲左右吧,孩子在她的懷里左顧右盼極力掙脫。
在專案組和廠辦公室主任老秦的勸說下,田三木的老丈人、兩位較為年長的老人,被趙子豪請進了廠長室。
窗外暫時安靜下來,梅溪的內心無法平靜。
無聲無息拍打冰棺的白發老人,如同木偶一般的年輕少婦,不由得讓人心生悲涼。
夜幕降臨,帳篷里的燭光在風中凌亂。瓦盆里燃燒著的紙灰忽明忽暗跳躍。左右兩旁的一老一少,在昏暗的夜色中如雕塑一般。
廠長室的憤怒聲一直未停息,不過已經到了談賠償金的程序,討價還價聲在寂靜的夜間格外清晰。
為避嫌一直躲起來的村支書,終于被請來參與調解,畢竟是在他的管轄范圍,躲是躲不掉的。
陳梓娟借口害怕,沒和梅溪打招呼,就跑來和梅溪擠在一張床上睡。
別看她年齡不大,包打聽的本事無人能比。廠里若有新人來,不出半日功夫,祖宗八代都能給扒出來,快嘴的速度和火箭有一拼。
梅溪年長她十幾歲,除了工作上必須講的事,很少和她閑聊,她卻對梅溪崇拜有加。
夜已深,從躺下就沒停過嘴的人終于進入夢鄉,梅溪總算清凈了,也弄明白田三木怎么娶的這個媳婦。
田三木的媳婦叫靈兒,比陳梓娟小兩歲剛滿23歲。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離去,她吃百家飯才活下來。
打小靈兒就不受父親待見,父親嗜賭成性,賭輸了就去喝酒,喝醉了就拿靈兒出氣。
后來因為欠賭債,差點沒了性命,村支書出面幫他還了賭債,又幫他謀了一份護林員的差事。
從此,村支書時不時來家里坐坐,越來越頻繁,一雙眼睛沒離開過靈兒日漸豐滿的身體。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借口護林一走就是一天,只是苦了靈兒。
靈兒逆來順受,連院門都很少出去。鄰居們心疼這孩子,礙于村支書的淫威,也沒人敢出面為靈兒發聲。
直到靈兒肚子大了,村支書做主把靈兒嫁給他遠房表外甥——田三木。
三木娘懷三木的時候受了驚嚇,三木不足月就出生了,爹又走的早,三十好幾了連說媒的都躲著走。孤兒寡母的能娶上媳婦,真是夢里都能笑醒。
三木娘倆不嫌棄靈兒,三木掙的錢都交給靈兒,靈兒再交給娘。
莊稼活三木從不讓娘和靈兒摸,靈兒一日三餐變著花樣給家人做吃的,只是有一樣——死活不肯走出大門。
梅溪嘆了口氣,她無法想象這個一出生就被生活蹂躪,從未被命運溫柔以待的靈兒,是怎么活下來的。
嫁給三木,或許是她幸福的開端。終于有人呵護,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不料命運如此冷酷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痛楚在梅溪的心里蔓延,伴隨著一種窒息般的壓抑,讓人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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賠償金在田三木下葬的第二天到賬,協議是靈兒的賭鬼爹代簽。理由是他的傻姑娘和那老寡婦都不中用,得幫她們盯著點,錢自然要交到他手上。
一直置身事外的梅溪堅持不放款,氣的趙子豪指著梅溪的鼻子罵‘’你是不是覺得這事消停了心里不舒服,非得整點節外生枝的事出來才甘心‘’?
梅溪不理會暴跳如雷的趙子豪,只把靈兒的賭鬼父親請到財務室,關上門拉上窗簾窗。
室內響起茶杯摔地上的破碎聲,伴隨著不堪入耳的咒罵、乒乒乓乓的摔打聲。
陳梓娟擔心梅溪,跑到小會議室喊來馬驍,敲門聲剛響起,梅溪一聲怒吼‘’誰來都沒用,都給我滾遠點‘’。
馬驍遲疑片刻,警告賭鬼不要亂來,朝眾人擺擺手‘’散了吧,沒事‘’。
夜幕降臨,賭鬼罵罵咧咧的走出財務室,梅溪緊隨其后一臉的疲憊。
在一眾人的驚訝中,她回到住室關上門,燈都沒開。
靈兒的賭鬼父親還是拿走了四分之一的賠償金,梅溪以靈兒的名義讓他簽了另一個協議,財務室損毀的物品梅溪負責賠償。
反饋給趙子豪的信息只有這么多,具體什么原因、為什么要這么做,趙子豪沒問梅溪也沒多講。
一個禮拜過去了,專案組依舊早出晚歸的忙碌,案情卻沒有任何進展。
晚飯時,許久不見的馬驍出現在餐廳,梅溪悄聲問了句‘’有眉目了吧‘’?馬驍搖搖頭沒回答,梅溪卻在他的神情中察覺到少有的松怠。
梅溪讀不懂那一絲松怠的含義,沒再多問什么。和馬驍講想把余下的賠償給田三木的家人送去,他們排查時方便的話帶上她。
馬驍說吃完飯就要去一趟,梅溪急忙約起辦公室主任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