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生命開始最后的倒計時。連續幾天,小姨的心率有幾次都飆升到240左右。就這樣反反復復,我們的心也仿佛放在了過山車上一樣,忽上忽下的。
醫生告訴我們,小姨現在隨時都有可能過去,讓我們做好準備。還在新疆辦事的媽媽接到電話,立即將原先訂好的五天后的航班改簽到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
當媽媽出現在小姨病床前時,小姨內心的喜悅溢于言表。那時候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小姨的意識還算清醒,看到來看望的親友,還有力氣有心情說笑一下。媽媽和表弟還給她配了床用小桌和平板,以便她精神好些時可以看看喜歡的電視劇。在家人群里,還保留著小姨掛著點滴坐在病床上靠著小桌,正微笑著看著平板里播放的電視劇的視頻。她的鼻頭上一直貼著一朵茉莉花,她最喜歡聞茉莉花的花香。那時我們都為她偶爾出現的好狀態感到高興。
她想吃新疆的葡萄,我們把從新疆帶回來的新鮮葡萄洗凈,挑了幾個去了皮,放到她嘴里讓她舔一舔,抿一抿。即使這樣,她都很滿足。她說這新疆的葡萄真是甜,真好吃,她好想吃呀。可惜她無法像我們那樣一串一串抓起來吃。
有時候我們也想過,怕什么,都這時候了,她想吃啥,想喝啥就滿足她,只要她開心就好!可是,我們最終都沒有那勇氣讓她敞開懷放心大膽地吃個夠……怕她不消化怕她吃了之后更加地痛!
在最后的時光里,小姨清醒的時候反復交待我們,她最后的心愿就是走后將她的骨灰在她生前選好的墓園里進行樹葬,不在小區里擺靈堂,不生煙火,不擺花圈,不擾鄰舍。我們鄭重地一一記下。
小姨漸漸意識模糊混亂起來,偶爾還可以含糊向我們表達哪兒痛了,或者想含口水了。她的雙眼腫脹起來,眼白都變成了渾濁的土黃色。醫生說她最終會失明。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能醒來的時候都在喊痛。有時候睡著睡著突然醒來說上一兩句從前的事,然后又昏睡過去。有一次突然醒來說我懷二胎了,說為我高興,抬起手要給我鼓掌。有一次又突然醒來喊了幾聲表弟的小名,又昏昏然睡去。
給她使用止痛劑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短。200以上的心率頻繁地出現,即使穩定時,心率也基本在120左右,降不下來。
我們甚至不可以再像之前那樣給她按摩手臂和腿部。因為那時輕輕一碰,她都會痛得忍不住呻吟起來。腫脹不堪的手臂上那些曾經輸過液的針眼都開始不停地往外冒乳白色的液體,怎么也堵不住,怎么也擦不完。而我們最后只能偶爾輕輕輕輕地撫摸她浮腫透亮的小腿,想以此緩解她的不適。
最后一個白天,小姨終于等來了她的小外孫。小外孫的到來讓小姨有了短暫的清醒和開心。她還認得她的小外孫,親家,以及每位來看她的親友。她甚至有力氣和我們商量等她好了,要陪親家去青城山,去農家樂玩,讓我們趕緊訂好山上住的地方。她還說,她要快快好起來,再和我媽媽和舅舅們一起出去旅游。
我們一邊答應著,一邊覺得也許是看到小外孫回來看她,她開心了,人又有精氣神了,能再堅持一些時日也說不定呢。
可是,幸福的喜悅總是太短暫。疼痛的發作越來越頻繁。小姨痛得拼了力氣大喊著,姐呀,求他們給我一針吧,讓我算了吧……媽媽聽不下去,忍不住跑到走廊里失聲哭起來。我們跑去問醫生求醫生想想辦法幫小姨減輕痛苦??墒轻t生說,才剛剛打過一針止痛劑呀,再接著打可能就會讓病人直接過去了。對于止痛劑的使用,醫院和國家都有嚴格規定的,他們能體諒病人和家屬的心情,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能寬慰病人忍受著這疼痛!
萬般無奈的我們只好回到病房,把小姨來回搖擺不停的頭抱在懷里,哄著她,告訴她護士在配藥了,一會就好了,一會兒她就不痛了。只有我們知道這只是個不得不說的謊言。整個下午疼痛時不時地侵擾著小姨,小姨痛醒時,偶爾會睜著一雙無神無光的渾濁的眼睛來回看著我們,嘴里嗯嗯啊啊的無法說清話了。或許她已看不見我們了。她心里一定是感到害怕了。我們能做的就是輕輕抱著她,輕撫她的后背,安撫她。我給她小聲地哼著搖籃曲,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小腿,有那么半個小時,或許也是痛暈過去了,也或許她感覺有些舒服了,總之那半個多小時,她竟然安睡著了。
夜漸漸深了,我輕輕地捧著小姨腫得發亮的手,心里默默祈禱著,希望她最后走的時候可以安詳可以平和,少一點痛苦。
就這樣,最后一天,小姨在時睡時痛中,在痛苦的呻吟和時不時吐出來的血沫中,在我們的陪伴下,一點一點走向那終點。
8月29日凌晨一點半,表妹和姨父勸我先回去休息,早上再過來。我看著暫時安睡的小姨,心里也抱著一絲幻想,想著小姨可以這樣撐到天亮。我們都覺得小姨暫時沒事。就這樣,我打車回到家休息。半夜昏昏沉沉中,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心中一驚拿起電話,就聽到表妹說我媽剛剛走了。
我抖著手穿好衣服,拿起包給宇爸打了聲招呼就沖出了家門,攔了一輛的士就直奔醫院。那熟悉的五樓42床,我的小姨的身體已被請來的大姐擦洗干凈,換上了桃粉色的壽衣。
我走到病床前,有些不知所措。盡管幾個月以來,我心里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這一刻,我以為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這一天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心里還是忍不住抽痛起來。
我忍不住俯下身來,去握她的手,她一直輸液的右手還腫脹著,有些冰涼。她的左手有些冰涼,手心里卻是溫熱的。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她的臉也還是溫熱的,只是瘦得只有皮包著骨頭了。
我記得有本講臨終關懷的書上曾說過,人最后消失的感官是聽覺。我趴在小姨的耳邊,對小姨輕輕地說,孃孃,您放心走吧,我們都會好好的,珍珍會幸福的,我們姊妹會互相照顧互相依靠的。我們會按照您最后的心愿辦好您的事。我們會想念您的。
那時,我想小姨的靈魂一定是在某處注視著我們。
我把一把茉莉花放在了小姨的衣領內側,有她最喜歡的花兒伴著她有最后一程,她心里會不會安然一些呢?
我握著小姨的手,直到殯儀館的人進來給小姨蓋上白色的單子,把她抬放在木板上,固定好,抬下樓。我們一直陪著。
我們站在住院樓下的通道處,看著師傅們在車廂里放好小姨,關上車門,開了車離開。我的胸口一陣悶痛。
表妹說4點10分,小姨是在昏睡中走的。在我回家后兩個小時里,小姨也曾痛醒過,嘴里也曾喊過什么。最后一小時則是漸漸安靜下來,似是睡著了,直到最后,心電監護儀突然變直。小姨,就這樣走了。
我親愛的小姨,就這樣走了。盡管大家都說,小姨生前飽受病痛折磨,這樣在昏睡中離開也算是一種解脫。我也明了,我也希望她可以從此不再承受病痛。話雖然這么說,可是我這心里依然難過不已。
自小姨走后,一連幾天我都昏昏沉沉,無心做事,也無心說話。心里好像也并不覺得太過悲傷,只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坐車,一個人吃飯時,總會莫名地淚流滿面,忍都忍不住。
這一周忙完小姨的后事,就開始忙家里的雜務,以為這樣的忙碌可以讓我忘卻這份痛。可是我依舊恍惚,不是手被燙,就是頭被撞。表妹說,這是小姨在喊我,想我了。
小姨,您可知,我也是,多么多么想念您!
今日,是小姨的頭七。謹以此文寄托哀思,愿小姨魂魄安息,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