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特別想吃綠豆糕,恰巧在樓下早餐店瞥見她的芳蹤。芝麻陷、印花造型、方方正正的小塊塊,嗯,是我記憶中的綠豆糕小可愛。沖上前扣住僅剩的兩盒:“老板,我全要了!”
取出一塊,緩緩入口,德芙巧克力的絲帶尚未釋放,已叫爛泥巴式的口感給扯斷了,倒霉的蛀牙還磕到了幾顆未溶解的糖粒,噢,酸酸甜甜就是我——的牙。
劃開微信,妙妙轉發了一則消息:瓦市菜場即將關閉分流。
五雷轟頂!那個我從小逛到大的瓦市?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瓦市菜場……關閉?這同時意味著心目中排名TOP1的炳海綠豆糕要絕塵而去了?
請等一下!!
河西橋是去瓦市巷的必由路之一。仿佛一腳跨進通往納尼亞王國的衣柜,越往里,某種氣息就越濃。它們從兩側店鋪中伸出手臂,交挽在一起,枕著這張柔軟的大網,晃著我到了氣息發源地。幾欲被熏酔前,猛然識得眼前這位故人名,對,市井氣!你就是貫穿每一個攤位,響徹整條巷子的市井氣。
這是一條沒有分區,卻極有辨識度的巷子。
四季鮮蔬、五色瓜果、水產禽蛋、清倉皮鞋、鍋碗瓢盆相擁于這個大禮堂,不分聲部地合唱。煮著鹵味的鍋里醬色汁液翻滾著的時候,旁邊攤上的模具正被倒扣過來,剛炊好的松糕一字排開,熱氣升騰。
每次被母親派來采購前,總會收到如下指令:“面攤對面賣醬蘿卜那家的芝麻油帶一瓶”,“杏鮑菇到第一個拐角口對面的菜攤買”……強烈的畫面感勾勒出一張尋寶地圖,按圖索驥,幾乎從未失誤。也有以徐記、李記、姊妹命名方便快速定位的店鋪。魚“園”湯、魚“園”面,“園”字寫得明目張膽,錯得理直氣壯,有百年老店的背景強勢撐著腰呢。
如果說,整條瓦市巷是一間雜貨鋪,那么錯落起伏的吆喝聲幾乎有安撫人心的功效——
“靈昆西瓜,現開、現嘗,不甜免費送。”
進階版的則是——
“今天想吃點什么?今天的***不錯哦。”無須詫異攤主為何能從紛至沓來的腳步鈴聲喇叭聲中篩出你的喜好,這本領密不可宣,你要做的就是將你們之間的默契裝進袋子里。電影《桃姐》中,葉德嫻去買菜的場景讓我倍感親切,或也正因了此處的現實鋪墊。
偶爾會有稀里糊涂的汽車闖入了這條沸騰的巷子,爭渡爭渡,卻深陷瓦市深處,幾次無奈地熄火,來來往往的“鷗鷺”竟無半點避讓之意,腳步依舊不徐不疾。是哦,進來前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進入瓦市巷前,發現原來我一直低估了自己嗅覺的靈敏度。
魚蝦的咸腥和剛剖開的榴蓮對沖,濃烈到一陣眩暈;豆腐的微酸在現烤的面包香甜中發酵,酣甜。有老人擔著蓮蓬經過,濕漉漉的清氣滴滴答答,安撫了沿途各種迷幻的味道。
總是會對一些似曾相識的光影產生強烈的感觸,比如掛在攤位上的遮光布——由一方方舊床單裁成的格局。起風時,血脈賁張,風過后瞬間偃旗息鼓,陽光是巷子里汩汩流淌的血液,起伏的遮光布便是呼吸,每一次,都是用盡全身氣力的深呼吸。
下午五六點,攤位上的橘紅燈光亮起,早市后的又一次高峰降臨。閃閃爍爍,人影綽綽,海邊的沙石在月光的注視下,按捺不住地顫動。
“你看,是不是很像千與千尋里面的那條街!”朋友站在巷口興奮地呼喊。我啞然,的確有電影現實翻版的感覺。所幸這里沒有孟婆湯,邊走邊喝一碗濃稠的桂花蓮藕糖水倒挺不錯。
在一個橘色燈光熄滅殆盡的夜里,我騎車拐進了瓦市巷。平時張揚的攤位像抽屜般被挨個兒塞回了柜子。三五戶人家搬了板凳到門外乘涼,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七八點燈光涂滿了閣樓的玻璃窗,照得巷子的地面微微發亮。
白天的遮光布是為了削弱太陽的銳氣,避免了光線扎眼的不適;傍晚的燈光是為了讓產品面容更清晰。這一刻,光線收斂了之前的商業功用,自給自足而自得心安,只是不經意地投到地面上。我不自覺地放慢了蹬車的速度,幾次抬頭看向那些窗,誰說市井中不該有如許的寧靜? 比起屏氣凝神的山中習靜,這一刻,巷子在長長地吁氣,慵懶而愜意。
走到瓦市巷的另一頭,就是以手工麻花(溫州方言稱為稻桿繩)聞名的炳海家了。細細掃視著柜臺,雞爪糖、芝麻糖、橘紅糕,芙蓉糖……唯獨不見我心心念念的那款無色素純手工綠豆糕。
“老板,綠豆糕不做了嗎?”
“最近天太熱,綠豆糕容易化掉,等天涼了還會做的。”
“哦……等天涼了。”
天涼了,瓦市菜場要關閉分流了,分流到有屋頂,有水泥墻,有規劃整齊的生、熟食區的農貿市場。
那里不漏雨,不透風,陽光不再洋洋灑灑,肆意地在市場內橫沖直撞。
那里攤主的神情儼如密密鑲嵌的地磚,推開你手中的硬幣,示意掃一掃微信或支付寶才是正確的支付方式。
那里空曠,井井有條,講話有回音,異味很少。
我應該很難再積攢出滿腔熱情去逛菜市場,東瞅瞅,西看看。
沒有了市井氣的菜市場,已經失明。甚至不再有太陽光,打在它身上。
該去哪里找你,我們的市井氣?
圖/文 三七: 一個有著60后思想70后表情80后回憶的90后女生